然而,今年却有所不同。他医好了景昭帝,皇上称其“年高德勋”,甚至请他重掌太医院。但谢鸿却知“树大招风”的道理,他对官场没有半点贪恋,只想一心过自己的清净日子,于是他便以年事已高、恐辜负皇上所托为由,予以婉拒,同时举荐了自己的学生顾惜衡。
是顾惜衡率先发了皇上脉案中的异常,故而才有了此后的种种。如今他被奸人所害,双腿尽废,但医术仍在,仁心不减,担任太医院院使一职可谓“当之无愧”。
不过,谢鸿此举并没有削减满朝官员想要攀交他之心,似乎只要和他搭上了关系,他们在朝中说话的底气都能硬上几分。
谢鸿想着,与其自己日日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既能避见这些名仕乡绅、达官显贵,又不让别人误会他是故意托大、目中无人,倒不如借做寿的机会,集中几日将他们全部应酬完。待做完寿,他便将家中留给夫人照管,自己则带着小妾和丫鬟小厮出去云游,谁也别想再找见他。
谢鸿做寿,平头百姓无非就是看个热闹。即便没有他临危救驾这件事,因着“杏林医馆”活人无数,大家对他也是格外尊敬。但大周第一将军、丰神俊朗、不近女色的慕容家二公子要和姿容绝艳、温婉贤淑的程家四小姐成亲的事,却是人人都想论上几论,发表下自己“独到”的见解。因此,此事虽已足足占据京城八卦榜之首一个月多,但热度依然未退。
“诶,我听说,去年慕容家的这位二公子就和那位程小姐在朔州定了亲,可怎么拖到这时候还没办大婚呢?”
“我说你是瞎还是聋?去年慕容府上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不知道吗?好家伙,那慕容狄竟然和废太子勾连在一起,害了陈家那么多人。依我说,皇上没把慕容家抄了就算是网开一面了,谁还敢把姑娘嫁进这样的人家?”
“你说的那事我知道。可慕容狄是慕容狄,慕容琅是慕容琅。他如今不是什么……什么……‘金吾将军’么?这是咱们大周朝的头一份儿吧?”
“你俩都别瞎猜了,这里面的事没有比我再清楚的了。我邻居二婶子的三舅母的四大爷的五姑娘就在程府当丫鬟。听这个小丫头片子说,程大人本想断了这么亲事,为程小姐另择良配。但程小姐一哭二闹三上吊,抵死也不肯。据说僵持了好久,好像最近才将大婚的日子定下来。”
“对!对!我听到的也是这个版本。有人说,程大人当年在皇上面前为陈大人求过情,所以陈大人才得以留了个全尸。可见,这程大人和陈家关系不薄。再说慕容家出的那个太子妃刚没不久,慕容夫人现在连床都下不来了,就算要成亲也得再过一段时间。”
“啧啧,真可惜了那位程小姐,多漂亮的一个人啊,就这么给耽误了。你们知道么?据传这位慕容家的二公子原先喜欢男人,但自从见了这程小姐,就转了性。”
“哎呦,你赶快擦擦你那哈喇子吧,都砸脚面上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见了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儿?”
“切,你还说我?上次那个满香楼的小桃红冲你笑了笑,你那鼻血喷得都赶上喷壶了。就小桃红那模样,能和人家程小姐比?”
“唉,那慕容公子不知道是多少京城女儿家的梦中情郎。乍一听说他要娶妻,我还真不敢相信。直到我们家胖姐儿哭着回来,说她那几个小闺蜜都这么说,我才信了。”
“快别让你家胖姐儿出去丢人了!这大周第一将军也是咱们这等平民老百姓能够肖想的?那可是天神一样的人物。就那天,我上街买菜,远远地看他骑马从街上经过,阿弥陀佛,神仙菩萨,那简直就是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市井间的议论像海水一样,将陈墨语的耳朵灌了个满。她原以为慕容琅和程玉姝在去年底就成了亲,如今早已夫唱妇随,却没想到竟耽搁至今。
不过……她苦笑了一声。这些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待明日参加完谢鸿的寿宴,她便会永远离开玉京,再也不踏入这里一步,而这里的人与事她也不再过问……
第181章 遥遥相见
“众位有所不知,那程小姐听闻金吾将军打算只身觐见鞑靼可汗,立刻起身请缨,她要与他一道进入勒都皇城,与达慕可汗斗上一斗!……”一个说书人正在当街讲着慕容琅的英雄事迹,四周围满了听众。
“不对吧!我可是听说,跟金吾将军一起进入皇城的,还有一个女子,叫……叫什么来着?”人群之中突然有个声音打断了说书人的讲述。
“你说的那个我知道,那人是程小姐的丫鬟。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说书人接话道。
“哦~”
“且说金吾将军与程小姐进入皇城之后,疑心病甚重的达慕可汗竟然将他们二人关了起来,并且派了奴仆密切监视。这要是换做别的女子,早就哭爹喊娘,吓破了胆,但那程小姐是谁?那是位见过大世面的大家闺秀。她不仅没有被达慕可汗的威势吓倒,反而临危不乱,与金吾将军踏踏实实地过起了小日子。话说,他们二人当真是郎情妾意,如胶似漆,夜夜都能听到连绵不绝的欢好之声,一直持续到天亮……”
“你说的这都是些啥啊?我听着怎么金吾将军不像是去打仗,反而像是……像是去逛窑子呢?”
“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说得好像你就在门外听墙角似的。”
“去去去,一边儿去!”说书人几次三番被人搅扰,显然有些急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逛窑子,程小姐是金吾将军的未婚妻!”
“未婚妻,未婚妻,那就是还没过门呢呗。没过门就能干……干那事?那程小姐不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么?怎么听着还不如我们这种蓬门小户人家的姑娘守规矩、要脸面呢!”
“这叫为国献身!你懂不懂?程小姐是深明大义!哪儿像你么这些人,成日家只想着床上那点事!”
“不是你先说的么?什么‘欢好之声’,什么‘一直到天亮’……”
“哈哈哈哈哈~”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诶,这位小兄弟,我看你生得白白净净的,应是识文断字。你来给评评理,你说我说得在理不?”说书人看着站在一旁、正在愣神的陈墨语,问道。
“啊?”陈墨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刚刚这说书人的叙说,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勒都皇城中的小院。那三日的夜里,她与慕容琅……
她专注地回想着二人认真“偷情”的每一个片段。她记得,当时自己被情丝缠连,差点失控地吻上慕容琅的双唇,而就在程玉姝闯进来的前一刻,慕容琅似乎也被欲望掌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这算不算是“郎情妾意?如胶似漆?”……
陈墨语心醉神迷地想着,完全没料想会被说书人陡然一问。看着面前人寻求支援的目光,她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瞧瞧他那个样子,一看就是从乡下来的,愣头青一个,能懂个啥?你问他,还不如去问那个傻子!”一个男子对说书人道。他一边说,一边指向窝在不远处的墙角里、只会发出“哇哇”声的乞丐。
说书人没理男子,反而仔细打量着陈墨语,心中不觉起了狐疑:这小子看着很是眼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突然,他一拍大腿:“对了!去年,去年就是这人踢的场子!”
他正要上前抓人,哪知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一绊,跟着便是一个踉跄。等他再一抬头,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嗐!又让他给跑了!”说书人暗自骂道。
陈墨语牵马闪身走出了人群。她无心与说书人纠缠,更没有兴趣争辩他所讲故事的真假。她已经不是刚从乐清山中走出来的那个青涩莽撞的少年了。
眼见日头升得老高,陈墨语准备找间客栈住下。此次入京,她不打算回陈府,虽然府上有管家照看,还雇了不少下人打理,她若回去很是便宜,但她每每看见陈府的牌匾,就会不自觉地想起脑海中仅存的那些幼时的片段。
人都没了,空有一座硕大的宅子又有什么意思?何况,她一回府,少不得要将阖府的丫鬟小厮惊动起来,洒扫、采买、做饭、洗涮……而她就住一晚,实在没有必要这么劳师动众,弄得人人都不安生。
于是,她找了间看上去干净简素的客栈,选了一个便宜的房间,将就着住了下来。简单地洗漱过后,陈墨语盘腿打坐,慢捻佛珠,开始诵经。
她不想去到街上,如今,玉京城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在讲慕容琅和程玉姝的奇闻异事。她越不想听,偏就越有人故意送到她耳边。无论是两人在大周的,还是在鞑靼的,无论是床上的,还是床下的,无论是张冠李戴的,还是信口胡诌的……这些人个个都像亲眼见到一般,说得有鼻子有眼。她实在受不了这样连珠炮似的轰炸了。
陈墨语就连午饭都是在房里用的。进来收拾碗筷的小二见这位小兄弟像是畏生,便好心提议道:“小哥,你是第一次来京城吧?街面上人多眼杂,不去也好。你要是不想到外面逛,不妨去咱们客栈的三楼看看。那儿有个喝茶的地方,是我们老板为了附庸风雅给弄起来的。
“喝茶的地方?……人多不多?”陈墨语问道,她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待着。
小二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自嘲地道:“就我们这客栈,住的都是平头百姓,有几个好喝茶的?那间茶室自打开了,就没几个人去过,奉茶的伙计闲得都快长毛了!真不知道老板究竟是怎么想的?不过,那里的视野却是极好,能看到好几条街的街景。小哥你要是愿意,可以去转转。”
陈墨语正觉得屋里憋闷。她住的这间房许是因为便宜,只有一扇窗户,开窗便是一户人家的后院。院子里养了不少鸡鸭鹅,叫起来好不热闹。闻听小二说客栈里有这么个地方,正好合她的意,她打算去透透气,顺便打发打发时间。
茶室不大,一共只有八个隔间,中间用屏风做挡,互不相扰。每个隔间都有一面大大的窗扇,窗扇外便是玉京的街景,放眼望去,竟能看到三条街开外,小二果然没有诓她。茶室里人不多,此时只有两人在一处隔间中闲话。陈墨语挑了一处离他们较远的位置坐下,待点好了茶水和小点,便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现下刚刚入秋,但玉京城里还是一派晚夏的模样。远处红墙黄瓦的禁城之下,卖莲蓬、藕粉的小贩扛着挑担穿街过巷、卖力地吆喝着,正值豆蔻的少女们穿着颜色鲜亮的襦裙、摇着团扇,三五成群地在各色冰饮铺子中流连,还有年轻的夫妇,用半个瓜皮做帽,戴在小娃娃的头上。孩子可爱的模样惹来路人不住地哄笑……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岁月静好吧……”陈墨语支着手肘,饶有兴味地看着街上的一幕一幕。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她发自内心地认同“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这句话。
她的目光一条街跟着一条街的扫过,时而看吹糖人的小贩娴熟地吹出一个猪八戒,时而看着满脸横肉的大婶为了半文钱的菜金与卖菜大哥争得面红耳赤。
蓦地,一道俊逸的身影突然闯进了她的视线。那人骑在一匹枣红色、四蹄生有白色毛发的高头大马之上。他头戴金冠,腰束玉带,一袭天缥色环带纹雨花锦衣袍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虽然隔着两条街看不清眉眼,但陈墨语对他实在太过熟悉,以至于她甚至可以闻到男子身上略带清苦的松香气息。
不是慕容琅,又是谁呢?
明知他不可能看到自己,但陈墨语却像是做贼心虚一样,将身子往下滑了寸许,只留一个头探出窗外。
两人虽数月未见,但对她来讲,却像是日日都见。她在庵里的佛殿中念起的每一句佛号、每一句经文,都在压制着这道徘徊在她心中的身影,尽管都是徒劳。正如此刻,她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但眼睛却不听使唤,两道目光自从落到慕容琅身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只见慕容琅骑马走前面,红衣劲装的御风跟在身后。而在慕容琅的身侧,还有一位身形古怪的公子骑马行着。这位公子穿着一件芷藐色衣袍,看上去十分娇小。说古怪,是因为此人的衣衫在胸口处的位置有微微地凸起,不像是男子那样的一马平川。
她继而又向后看去,一辆精致的马车正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人。车内有个梳着丫鬟发髻的女子不时探出头向前张望,眼睛紧盯着前面的公子不放。
“这不是雪叶么?”陈墨语假扮过雪叶,对这个丫鬟的装束打扮十分熟悉,此时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么说,前面那位公子是……程玉姝?”她再次看慕容琅身侧的公子。果然,从此人的举止仪态判断,的确是程玉姝无疑。
“看来他们二人应是结伴出游去了。”她揣测着。虽然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但看他们的神色,似乎很是愉悦。
看着看着,陈墨语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眼中竟然蓄满了泪。她慌乱地抹了一把,强迫自己回过头来。她今日不过是无意间一瞥,就撞见了这样的情景,只怕平日里,他们二人还会有许多亲密的举动吧?
想来坊间的传闻半真半假,慕容琅和程玉姝的婚事只是暂时遇阻。待假以时日,他们终是要成婚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说的应该就是他们这样门当户对的姻缘。”她心里想,手里不住地揉搓着身上的粗布衣料。
虽然皇上已复了她父亲二品大员的官位,并为补偿陈家所受的冤屈和奖赏她在鞑靼几场战斗中的表现,还有制成幽冥毒解药的功劳,除去府邸和下人之外,还颁旨赏赐了她无数的金银财帛、古玩奇珍。
不过,陈墨语自幼跟着净慈师太受佛法熏陶,将这些全部视作身外之物。因此,她平日里穿的最多的不是僧袍,就是这种粗布衣裳,只因方便她干活,方便她上山采药。
窗外,那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角,陈墨语心中烦乱,现下只想诵念一段佛经,以静心神。她将茶钱放到桌上,快步走回房内,再也没有出来。
……
去年,在慕容琅和苏墨回到玉京之后的第三个月,程玉姝便回到了自家府上。此前,在得知慕容琅因要事紧急回京后,程卿筠猜到自己的这位妹子肯定会坐不住,而他也早就有让她回府备嫁的打算。于是,他让夫人为程玉姝收拾好行李,又请严恺派朔州卫的士兵一路护送,终于将妹子平安顺遂地送回了家。
程玉姝这趟回来,一方面是想催促父母尽快料理她婚礼所需的一切事宜。她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总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和慕容琅的婚事就会出现变故。为此,她等不及到年底,她想尽快名正言顺地成为慕容家的儿媳。另一方面,她是想按照嫂嫂的指点,弄清楚慕容琅答应同她定亲的原因——究竟是出于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有这样,她才好知道如何“对付”苏墨。
然而,令程玉姝没想到的是,她回府后的第二日便得知了一连串惊雷般的消息!
第182章 废黜储君
苏墨是在被喂下解药后的第二日才醒转的。经过了暗无天日的一天一夜的等待,慕容琅算是懂得了什么是“度日如年”!他见苏墨重新睁开眼睛,又能够视物与发声,激动得泣涕如雨,好像再次活过来的人不是苏墨,而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