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转眼几个月过去。
“嘶~~~”绣花针将水葱似的手指扎出了血,几滴血珠从粉嫩的指尖掉落到玉白色的绸缎上,染红了刚刚绣好的大半朵海棠花。程玉姝心中起了一阵烦躁,索性将绣绷一丢,命雪叶给她上一盏菊花茶,她想静静心。
她回到玉京已有不短的时间,慕容琅却一次都没有来过。她兀自为慕容琅开脱了一遍又一遍,或许是他事多人忙,亦或许是他多有不便,还有可能是他家遭变故、心情不佳……她还想过央告母亲去探望慕容夫人,到时她一道跟着,便能谋个机会见到慕容琅。但母亲却告诉她,如今朝中官员对慕容家的态度十分微妙。
一方面,大家不想和与慕容狄有关的一切扯上干系,避免被说是与“乱臣贼子”过从甚密,慕容夫人因此被高门贵妇集体踢出了朋友圈,所以这时候程家不宜往前凑。另一方面,朝臣们眼见慕容琅在朝中的地位日益稳固,原先对他的那些非议早已无影无踪,转而都想去巴结这位大周历史上的第一位“金吾将军”。大家恨不能给他盖一座宅邸,让他从慕容府搬出来,另立门户。
见不到慕容琅,程玉姝的心便一直都不安稳。好在,她听说陈墨语准备回叠翠庵带发修行,不日就将启程,这对她来讲无疑是个好消息。无论此前这两人的感情已经到了何等程度,但他们之间有家仇血恨横亘在面前,再怎样都不可能转圜。
想到这里,程玉姝略略松了口气,只要陈墨语不再回来,慕容琅早晚会将这段感情淡忘。
“小姐,奴婢今日听说了个笑话,很是有趣呢!”雪叶见程玉姝握着茶盏出神,以为她又在胡思乱想,便打趣道:“您可还记得定北侯戚大人家的三小姐戚芷澜?”
程玉姝想了想,道:“你说的,可是那位曾在慕容府的赏荷宴上作诗,被人当场揭穿其实是抄袭唐朝诗人李商隐诗作的那位姑娘?”
“小姐好记性,奴婢说的就是她!”雪叶伸手取了程玉姝手中的茶盏,重新给她换了盏茶水,继而道:“我听她家府上的丫鬟说,这位戚小姐对大将军一直念念不忘。这不,她见您和大将军的婚事没有下文,便求着他父亲找媒人去向大将军提亲。您说,她是不是失心疯了?”
程玉姝淡然一笑,低头喝了口温热的茶水,道:“是呢!我这个慕容公子未婚妻的名头还在,哪个媒人敢接这个差事?”
不过,程玉姝清楚,虽说两人的大婚只是时间问题,但总这么悬着,难保其他家有适龄女孩儿的世家大族不会动这个心思。她凝神思虑了一会儿,随即示意雪叶向她凑近些,对她低语道:“雪叶,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讲过的,我和慕容公子在勒都皇城中的那些经历?”
“嗯,奴婢记得呢!”雪叶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她记得很清楚:“您放心,大将军和陈小姐每日夜里发生的那些,还有您去捉奸的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给别人……”
“不,现在我需要你帮我传出去!”程玉姝盯着雪叶的眼睛,如同命令一般地道:“只是,你需要张冠李戴,把故事里的陈小姐换成我,变作是我与慕容公子做那些戏给人看……”
“可小姐,这样会污了您的清誉的!”雪叶没料到小姐会让她如此做,马上紧张地说道:“虽说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在演戏,但您也知道,人言可畏,保不齐传着传着,就给传成什么样儿了呢!”她害怕,若是因为她的乱说伤了程玉姝的清白,程大人夫妇绝对不会饶过她。
程玉姝当然知道她让雪叶如此行事,可能会出现怎样的后果。此举虽然有风险,但对她来讲,却是利大于弊。一来,可以将她与慕容琅牢牢地绑在一起,不仅让其他女子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也可以反过来逼一逼慕容琅。二来,故事里的她是为了大周而舍小节成大义,就算会有人议论她不知廉耻,但她相信,赞誉和钦佩的声音肯定会超过其他杂音。
“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就好,旁的事你不用多虑。若是父亲母亲知道了,我也不会说是你传出去的。”程玉姝对雪叶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雪叶心里七上八下,但小姐的吩咐她也不敢违抗,只暗自叹道:“小姐为了能与大将军在一起,可真是什么都豁出去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她先将这段离奇的“故事”在京城的丫鬟圈中传了一遍,随后这些丫鬟又通过各种方式,让各自府里的小厮、婆子、车夫、花匠等下人做到了耳熟能详。随着知道的人越来越多,终于,这段发生在勒都皇城中的香艳“房|事”成了玉京各大说书人的必讲段子,在京城中广为流传开来。
令程玉姝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有门房的小厮通传,说慕容公子的护卫御风前来求见……
第184章 睹物思人
事实上,这几个月是慕容琅截止到目前的人生里,最为煎熬的几个月。
揭发太子的所作所为,不管从哪方面说,都是必须而为之,但这么做势必会伤害到慕容琬。他不是没有在皇上面前为长姐求情,可仅凭太子妃的身份,就使慕容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朱瑞安的罪行中全身而退,更何况当年正是她威逼父亲就范,将慕容狄、乃至慕容家都推上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想到慕容琬未出嫁前的种种,慕容琅泪如泉涌。
长姐自幼饱读诗书,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她仪容端丽、性情和婉,对他这个弟弟可以说是百般地疼爱照顾,甚至比母亲还要细心上几分。
虽然府上有专门伺候针线活计的绣娘,但他一年四季的衣衫鞋袜,大部分都是出自长姐的一双巧手。即使在慕容琬即将嫁去东宫的前一日,还连夜为他赶制了一个扇袋,只因为听到他抱怨了一句“此前用的那个有些旧了”。
作为慕容家的嫡长女,慕容琬被父母当做金枝玉叶般的养在府里,但慕容琅却知道,长姐在娴静如淑女般的外表下,有着男孩子一样的性格。在他师从武学泰斗卫青的那些年,慕容琬每次去别苑看他,都会向卫师父请教一二。而后等到四下无人之时,长姐就会拉着他比划上几下。
尽管到最后两人总是以慕容琅的全胜和慕容琬的不服气收尾,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操练,慕容琬于名门闺秀的气质里,滋长出几分磊落飒爽的英姿,在玉京一众千金小姐之中,显得尤为耀眼。
因此,对于长姐当年被皇后娘娘亲点为太子良娣,慕容琅一点都不意外。这么好的姐姐,不嫁给太子,还能嫁给谁呢?只是他再也想不到,太子竟会是这样一位背德逆道的储君,而慕容琬对太子却陷得那样深,甚至甘愿为他去做毫无原则和底线的事。
慕容琅泪雨滂沱,不住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他有意避开太子,将解药直接交给谢鸿,就是不想让太子再次将慕容琬当做胁迫慕容家的工具。他不能让她又一次站在亲情和道义之间做选择。她已经错了一次,这一次,他不给她机会犯错!
只是,长姐还是去了。据监看慕容琬自缢的太监说,太子妃万念俱灰,只想以死谢罪,寻求解脱。慕容琅不禁慨叹,她这样一位洒脱爽朗的女子,最后反被一座东宫困住,将那里变成了自己的坟墓!
“母亲,你可怨怪孩儿?”慕容琅看着满头银白、苍老了好几岁的母亲问道。慕容夫人的眼睛因为流泪太过,已经看不清东西。即使面容俊朗的慕容琅坐在她面前,她看到也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慕容夫人缓缓摇了摇头,她靠在床栏上,手中轻捻着佛珠,开解慕容琅道:“阿弥陀佛!你没有做错什么,母亲为何要怪你!这一切不过都是报应。佛祖说得不错,果然报应不爽!”话虽这样说,但她的泪却又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二公子,夫人刚好一些,您暂时就先不要提这些伤心事了。”何妈妈在一旁用袖子拭着眼角的泪,提醒慕容琅道。
“夫人最遗憾的,就是在大小姐临走前,没能与她见上一面。如今,更是再也见不到了……”何妈妈小声说着,没发觉自己说的正捅到了慕容夫人的痛处。
果然,慕容夫人再也无法强装淡定,她当即掩面哀嚎,苦涩的泪水顺着指缝淌下,打湿了身上盖着的锦被。慕容琅亦被母亲的哭声感染,将她心疼地搂在怀里,两人哭在了一处。
其实,不止慕容夫人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就连慕容琅也没能见到他的长姐。因兹事体大,皇上在毒解后,先是召他与苏墨秘密进宫,了解全部的事实经过,随后便立即下旨将东宫阖宫封锁,不容一人窜逃。因此,慕容琬直到生命的最后,都是被幽禁在她自己的宫室内,不得所出。
由于慕容琬是戴罪之身,她死后,慕容家不能为她举行任何吊唁。慕容夫人不顾劝阻,在府内的佛堂前不眠不休地为她诵了三日经文,而后身子一个摘歪,一头晕倒在地上,从此之后便无法下床了。
长姐的离世让慕容琅心中郁结了许久,连着一个月,他每日都会去慕容琬原先的闺房里坐上大半天。看着长姐曾经用过的物件,特别是折了一角的书页,还有只绣了一半的花样,他总觉得长姐还在,只是在和他捉迷藏,也许下一刻就会从柜子里钻出来,顽皮地吓他一跳!
……
夜已深了,看着坐在灯下颓萎不振的主子,御风也跟着难过。他们从朔州回来不过短短数月,但这期间发生的事,却比他之前经历的所有加起来都要惊心怵目。
慕容府原先门庭若市、车马盈门的景象一去不返。栖月湖上的荷花虽依旧绽放,昔日“栖月碧荷”的盛景犹在,但赏荷宴却再也没有人提起了。府里的下人全都低眉敛目,一片哀色,没有人敢说笑打诨。大家做事时更是加了一万倍的小心,谁也不敢提老爷和大小姐有关的半个字,这如今成了府里的大忌。
御风眼瞅着主子整个人逐渐消瘦下去,胡子连着几日没刮,看上去潦倒粗疏,和原先那个气宇轩昂、丰标不凡的大将军相去甚远。虽然皇上对主子赐予了无上的嘉奖,但主子却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这些天,他跟在慕容琅身边,凡事慎之又慎,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惹主子不开心。可是有件事已经在他这里捂了一天了,他担心再耽搁下去,只怕会误事。好几次他都想上前回禀,但主子失魂落魄地样子反复将他劝退。“这可如何是好?”他皱着眉,下意识地揉搓着双手,小声嘀咕道。
“御风,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慕容琅坐在椅中,突然出声道。
“啊!哦!”御风被主子的话惊得一愣,没想到自己的这些小动作全被主子看在了眼里。他赶忙回道:“回禀主子,昨儿个,谢鸿大人家里原先跟着谢七公子的小厮八角过来了一趟,说他家服侍苏……陈姑娘的丫鬟茯苓,让他为陈姑娘向您递个话……”
“递话?”慕容琅看向御风,用手轻捶着额头道:“递什么话?”
“八角说,陈姑娘明日就要回庵里去了。她知道慕容府遭逢不测,您心情不佳,所以就托下人来告知您一声。八角还说,陈姑娘明日一早就动身,让您不用过去送行。”
“她……她要走了?”慕容琅手里一顿,像是没听清御风说的,再次确认道。
御风点点头:“嗯,是。”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还是说……”慕容琅抿了抿唇,问道:“还是说,她不打算回来了?”
“这……属下不清楚,八角没说。”御风坦言道:“不过听说皇上赐给陈姑娘的宅子都闲置了,她只过去住了一日,随后就搬去了谢鸿大人的府上。属下想着,她或许不喜欢京城吧,毕竟这里是她家被灭门的地方,而且她一直住在庵里,想来也住不习惯……”
御风自顾自地念叨着,慕容琅心里陡然一空。伴他一起长大的慕容琬走了,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陈墨语也要走了……他最在意的人一个个地离他而去,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看我这脑子!”御风突然怕了一下脑袋,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跟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用丝帕包裹的东西。他双手捧到慕容琅眼前,道:“主子,这是陈姑娘让八角转交给您的。”
慕容琅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把匕首,正是陈墨语一直带在身边、防身用的那把,也是她曾经用来刺杀他的那把。
“八角有说什么没有?”慕容琅抬眼问道。
“没有,八角什么都没说。” 御风摇了摇头。
“她的意思是,将我们两家之间的恩怨化干戈为玉帛么?”慕容琅心里揣测着。“好,你退下吧……”片刻之后,他淡淡地道,随后冲御风挥了挥手。
“可是主子,您真的不打算去见陈姑娘一面么?”御风急忙问道。他原以为主子听到这个消息,会立即起身奔去谢府,但没想到,主子竟然这么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不正常。
“见她一面,然后呢?”慕容琅反问道,既是问御风,也是问他自己。他和她是没有然后的。
御风无奈地叹了一声,转身出去,关上了房门。
慕容琅握着陈墨语的匕首,走到壁柜前,打开了柜门。壁柜中的一处暗格里,在华美的锦缎上,放着一个云山蓝色的香囊,一件被扯破的旧衣,还有一只用朔州卫地牢中的稻草编成的小狐狸。这些都是他悉心收藏的、与她有关的东西,没有一样值钱,但对他来讲,却样样都如珍宝。
在离开朔州卫之前,他预感此行恐会耽搁许久,便特意将这些私密之物打包装箱,跟他一道带回了玉京。此时睹物思人,慕容琅心中感慨万千。每一样东西,都锁定着他的一段回忆。尽管当时的场景没有一个是令人愉悦的,但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唇角总会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他将匕首珍重地放到暗格之中,轻轻合上了锁扣。
在另一处的暗格内,放着一块床单。那是程玉姝的落红,也是他一生的歉疚。为了这份歉疚,他愿意承担起应有的责任,他没有别的选择。慕容琅磨搓着床单,眉头紧锁。也许是心情沉郁,也许是不想面对两人即将成婚的现实,程玉姝回来这么久,他始终没有去看过她。
这一夜,他直到丑时才睡下,但寅时便起了身。他沐浴更衣,剃须净面,命御风取了件熏过香的衣袍为他穿上。虽然他眼下的乌青甚重,但一番梳洗下来,整个人的神采恢复了七八成,打眼看去,又是那个丰神俊朗、不可一世的英武将军了。
御风小声嘟囔,主子到底放不下陈姑娘,嘴上说着不见,可这不还是驱马向着谢府而去么?但他没想到的是,慕容琅在离谢府大门十丈开外就停了下来。待命他拴好马后,只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谢府门前的动静,并没有上前一步……
第185章 流言四起
天刚蒙蒙亮,路上行人寥寥,只有扫街的老夫挥着扫帚,清理着地上的脏污。扫帚刮擦地面,有规律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惹得尚未睡醒的御风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偶有洒水车穿行而过,打湿了青砖地面,整条街发出清新又带有潮气的味道。
一个时辰过去,谢府门前的灯笼全都熄灭了;又一个时辰过去,门房出来擦拭府门,打扫门前的空地;再一个时辰过去,有小厮一溜小跑出去,又一溜小跑回来,手里提着个食盒,看样子是府里的某位主子想换换口味,要吃外面铺子里的吃食了……
慕容琅和御风就这么看着,两人杵在那里一直等到日上三竿,直到腿都快变成木头桩子了,也没看到陈墨语的影子。这大半天里,府上迎来送往的,除了几位前来拜见谢鸿大人的官员和老友,再就是谢鸿的一位妾室坐了顶软轿出去,再没有别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