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希走出餐厅,仰头看天,太阳光刺得她眼睛钝痛。
他们找记者采访这件事并不顺利。
有个报社记者看两人神色低落,好心地说出原因:你父亲的事已经过了时效期了,不新鲜了,现在的人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你现在的采访对他们来说没有一点价值,也很浪费时间。
贺流逸低着头沉默,最终在记者起身离开前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亲人患病登报求助需要多少钱?
“钱是一回事,版面报道是另一回事,他们报社这期的内容已经满了,时间、金钱、回报率都是不确定的,你们还是赶快离开吧。”说完,记者掏出钱包递给他两百块,“就当我的一点心意吧。”
冯希接过,起身鞠躬,“谢谢你,好人会有好报的,真的很感激。”
晚上,贺流逸靠在冯希肩上。两人从下午回家就坐在了树下,一直坐到晚上,连饭都不想吃。
张阿姨不知道周楠家的事,也不知道冯希两人到处筹钱的事,只觉得这些天两人情况不太对,见两人都不吃东西,强硬地把两个馒头塞他们手里。
冯希一口一口咬着馒头发呆,听见身旁贺流逸道:“冯希,我现在不敢见周楠。”
没筹到钱,他不敢见周楠,甚至想这样一直逃避下去,但他答应了他,他又必须得做到。
冯希其实有些累了,她想问:我们可不可以放弃啊?周楠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别继续了。马上就要开学了,学习才是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事,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才是最重要的事。
可这些念头一出现在脑海里,冯希就忍不住忧惧。
她努力把这些念头赶出脑海。
她为什么有这些想法?这太功利自私,这不应该是她。
如果贺流逸真的是这样的人,那还值得她喜欢吗?他们也绝对不会成为朋友。
天还没亮,冯希就听见大门被人推开的声音。下意识的,她快速起身下床追到门口。
“贺流逸!”她站在门口喊他。
前面的人停住脚步,却不转身回头。
冯希跑到他面前,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没有质问,只是牵住他的手把他拉回小院。“你等我收拾一下,我陪你一起去。之前说好了的。”
贺流逸要去找王东。
坐在公交车上,两人一路无话。
直至下车,冯希才握住贺流逸的手站定在原地,问:“你是要找他借钱吗?很危险吗?”
贺流逸摸了摸她的头,歪头轻笑,“应该会被他们揍,我不想你看到我的惨样,估计很难看。不过,东哥对我一向很宽容,不会太狠。”
他话的内容两相矛盾,冯希不拆穿,乖巧微笑,“那到时候我背过去不看。”
两人穿过好几条巷子,最后在一个街道穿过盖了“拆”字的土墙,来到了一片空地上。一棵老树下有一群人在抽烟打牌,旁边一群人正对着沙袋打拳。他们身后是一家游戏厅,几个学生样的男生蹲在门口,被一个穿着短裤衩的混混训得像鹌鹑。
贺流逸一出现,树下打牌的几人立马停了动作,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东哥,你看谁来了。”
王东从那群打拳的人中走出,他看了看贺流逸,又看了看冯希,转头对旁边练拳的人吼道:“继续!停下来干嘛!”
贺流逸将手从冯希怀中抽出,上前走到东哥的面前,笑道:“东哥,好久不见。”
树下的几个人走了过来,嘴里叼着烟,眼神在冯希身上巡视一圈后看着贺流逸讥笑,“这不是我们小贺吗?您可是大大的贵人,今怎么来我们这里了?”
贺流逸不看他们,只看着东哥道:“我去了之前的拳馆和台球厅,怎么换人了?”
王东从包里拿出烟,慢慢道:“拿去抵债了,就搬到这里来了,你居然还能找得到。”
身旁人帮他点燃烟,他把剩下的递给贺流逸,“来一根不?”
贺流逸摇头,“我不抽烟。”
王东嗤笑,身旁其他人也笑了起来。他们笑声太大,游戏厅门口的几个学生悄悄抬头朝院子里张望,然后立马被短裤衩混混锤了脑袋。
王东点头,“是,我差点忘了你不抽烟。”
“你来找我什么事?”王东开门见山道。
说着,他走到树旁的椅子坐下,并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你也坐。”
贺流逸没坐,他道:“我来借钱。”
王东愣住了,他身旁的几个人也愣住了。
“你来找我借钱?”王东笑出声。
“嗯。”
“你怎么缺钱了?让我想想,不会是周楠吧,你那个小弟。他怎么了?犯事了?”他问。
“他外婆生病缺钱手术。”贺流逸如实回答。
王东停了笑,只是敲敲桌子面露不解,“你把我当慈善家吗?他外婆缺钱我就要借给你吗?”
贺流逸从怀里拿出钱,六张百元钞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散钱。“打拳和打台球都行,这六百多是我所有的钱了。就当我拿六百,对面不低于一百就行。”
王东看着桌子上的钱,拿起其中一个硬币,抛到空中又抓住,“你觉得你能一直赢?”
“我希望我能一直赢。”
任何赌徒都有这种心理,把所有家当投入赌局当中,赢了一场便想赢下一场,直至自己输得一干二净,甚至还会背上巨额贷款继续赌,总觉得自己会翻盘。
而对面的人看着对方赢的钱,也想上场赌,也觉得自己会赢,会把钱收入囊中。
反正赌桌上永远不缺人,有人下桌就有人上桌。
贺流逸现在就是第一种心理,只要他能一直赢,周楠外婆的医药费便有了着落。
王东提醒他,“贺流逸,小心你会死得很惨。”
王东出来后就好久没搞过这些赌场游戏了,搞得大了会被抓。但他看了看贺流逸,道:“先台球吧,拳赛金额太小没人想上场的。”
他们走进游戏厅,门口蹲着的几个学生也被特赦可以站起来凑热闹了。
冯希跟着人群站在了门口,然后用力挤进去。里面人很多,都是冯希平常不会认识的那种。
王东拍了拍手,所有人安静,视线聚焦在他们身上。
“朋友们,今天有人想玩个小游戏。原始资金六百多,六比一上场,可加也可不加。赢者通吃。谁想上场?”
厅内所有人沸腾了,很快有人举手报名。
场内最中间的台球桌被空了出来,四个人上场,其余人围在一旁观看。贺流逸开了首球,一球进洞。
冯希不懂台球,但看得懂计分,也知道这场游戏的输赢关键就是进球。
时间慢慢过去,她慢慢从紧张到露出笑容。
贺流逸每场都赢了,无论对方怎么打,甚至其余三个人联合针对、包围他,他都赢了。厅内很吵闹,他们说话想干扰他,但他面色从容冷静,手很稳,弯腰低头然后动作利落。
七场,他稳稳地站在台球桌左侧,只等其余场下的人上场继续挑战他。他的钱也从最开始的六百变成了五千。
百分百的胜率彰显了他的实力,逐渐高昂的入场费也让其他人望而却步。
没有人想挑战他了。
贺流逸也不想继续了,他看了冯希一眼,下场握住她的手。
王东站在他身旁,最开始嘲讽贺流逸的混混也站在旁边,面色不虞,他也上场和贺流逸打了,然后输掉了钱。
“你还要打拳赛吗?”王东礼貌地问。
贺流逸安抚地握紧冯希的手,摇头,“不打了。”
有些事情该及时收手就及时收手。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想来打拳赛的,毕竟对于台球他有信心赢,打拳却不一定。他给王东说打拳赛,只不过是怕对方知道他的实力不愿意让他来赢打台球的钱。
王东听到了和自己想象中不符的回答,一愣,反问:“你不是要给周楠筹钱?五千根本不够吧。你不打了?”
贺流逸拿过钱,牵着冯希外外面走,所有人都给他让出道。
“东哥,你知道,我会输的,而我不想输。”
一直赢有时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你在赢的时刻按下暂停键。你就能一直赢。
这是一个文字游戏。
忽的,王东反应过来,被气笑了。
他跟在两人身后,在贺流逸两人即将走远时大声道:“贺流逸!我们来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贺流逸转身看他。
“你五千,我一万,他们所有人揍你,只要你不趴下就赢了。”王东指了指院外他的学生们。
贺流逸把手上的钱交给冯希,苦笑:“看来这一顿打是必须得挨了。”
他轻轻擦了擦冯希眼角的眼泪,说:“我不会输的,钱你拿好,记得转头。”
贺流逸踏入一群人的包围圈,游戏厅的所有人都站在了一旁观看。他们不熟悉贺流逸这个人,但这次对方给他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们想了解他和王东他们的恩怨,更想知道他会不会输。
这明明是个少年,身体再强壮也比不过门口那几个打拳的壮汉吧。可是,或许会有奇迹呢?毕竟他赢了七局,再赢一局说不定也有可能呢?
冯希在他们打起来的瞬间快速转过了身,她轻轻擦拭脸上的眼泪,然后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
一块居民楼的墙,墙上长满了藤蔓,一簇茂盛的三角梅越墙而过,灿烂地盛开在阳光下。它的颜色鲜艳极了,装点了整个墙面。
古城的小巷里也有三角梅,也是越过墙面,覆盖了一半的灰砖。每到夏天,冯希回家总能看见墙上的花。暑假有游客来古城玩,他们会站在那面墙下拍照。
冯希闭上了眼睛。
贺流逸打得过一个、两个人,但他绝对打不过一群人,一般这种时候他就会跑,毕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现在他不能跑,决不能。
他要赢,于是他努力让自己不被打趴下。只要腿不断,人不死就行,他想。但随后又会忧愁,如果自己被打成残废,冯希还会要他吗?没等他想清楚,一个凶猛的拳头已经冲着他脸来了。
贺流逸撑住身子,但最终倒在了地上,他感觉自己意识都开始模糊了。如果他真的残废了的话,还是和冯希分手吧,她值得更好的人。
王东看着地上的贺流逸,挥手让其他人动作暂停。
贺流逸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无论学什么总是能很快上手,似乎天生做什么都会成功,和他那个笨蛋弟弟不一样。每次他想把贺流逸当作自己弟弟,总会想起这件事,他弟弟是个笨蛋,而贺流逸不是。对方学习好,再怎么和他们混都可以通过学习改变命运,而且他混也混得好,打台球一教就能上手,打了几次就能把他这个师傅给赢了。他教他打拳,他动作标准又有力,算是他的优秀学生。
王东真的很喜欢他,但同时也很讨厌他。
如果他真的是他弟弟就好了,可惜,他不是。
“贺流逸,你还能站得起来吗?”他问。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
王东倒数,“10……9……8……7……”
“贺流逸!醒醒!”
“贺流逸!快站起来啊!”
旁边也有人着急地喊。
“6……5……”
贺流逸歪了歪脑袋,抬起头和王东对视,对方倒数声停滞。
他手臂撑着地,支撑起上半身,然后在最后的倒数声中歪歪扭扭站起身。
“我赢了。”
说完,他身子歪倒在一旁。打他的人把他扶住了,避免他再次倒在地上。
第29章 冷雨
贺流逸是在医院醒来的,他睁开眼睛就看见舒清越在旁边倒水。
“冯希呢?”他问。
舒清越把放下水杯,把他扶起来,“你睡了一天了,她去楼下看外婆了。”
她是今早回来的,一听见贺流逸进医院的消息就赶到了医院。
她颇有些不赞同的责怪他,“你为什么不等我们回来,为什么不给我们打电话,这件事明明大家可以一起解决的,你要逞什么强,你是傻子吗?个人英雄主义这么强。你被打成这样,冯希难过,你开心了?”
贺流逸没反驳,他接过水,轻轻抿了抿,问:“你知道周楠的事了?”
舒清越拖过凳子,坐下,“嗯”。
“那你有什么想法,怎么帮助他?”贺流逸问。
舒清越正了神色,“我爸说了,肺癌晚期已经无力回天了,治疗只不过是尽量延长她的生命时间。手术肯定要做的,并且还要去好的医院。所以”
“所以舒老师决定负责所有事,包括手术的费用。”贺流逸接嘴。
“难道不好吗?”舒清越反问。
“很好,如果我是周楠的话我会同意。但可惜我是贺流逸,我不赞同,这件事对舒老师来说并不容易。你想好承担这个决定的所有后果了吗?把一条人命、一个家庭轻易地负担在自己身上,不要这样。周楠也不会同意的。”
舒清越沉默一瞬后反问:“那你就想帮他承担吗?”
贺流逸咳了一声,“我反正是一个人,我会承担我做的每一个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冯希。假如,我说假如,她无法承担,你怎么办?”舒清越问,她看着他眼里尽是担忧。
贺流逸偏头躲避她的视线,语调沉静,“我现在还不想想那么以后的事,现在只想帮周楠解决手术费的事。”
“如果,如果……我会放手。”
他又抬头看她,“其实我有一个想法,我现在已经凑够了一万五,你再出剩下的,这样他会接受我们帮助。他欠你的,我会帮忙还的。”
舒清越和他拉开距离,冷笑,“这是不把我当朋友吗?你帮他?凭什么你帮他?”
贺流逸笑了笑,他脸上都是伤口,面部肌肉动一下都痛,却还是忍着痛问:“周楠呢?怎么没来看我?”
舒清越瞥了他一眼,“周楠不见了。”
因为周楠不见了,所以她爸先去找周楠了,她则来医院看望贺流逸,不然早替周楠交了钱,哪里还用得着和他交流这事对不对。因为周楠不见了,所以冯希去照顾他外婆了,他们两个人才能在这单独相处。
冯希回来了,见贺流逸醒了,她咬住嘴唇,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舒清越站起身,把她拉过来,按着坐在凳子上。“你们俩好好聊吧,我去看看外婆。”
冯希看着贺流逸,对方努力扬起笑容,“我都说了我会赢的,没有骗你吧。”
她又想哭又想笑,瘪嘴道:“你别笑了,好丑。”
冯希给他说了他晕倒后的事。
他彻底晕倒后,王东背着他来的医院,给他交了医药费,之后再病床前看了他好一会才出门去银行取钱,回到医院把钱给了冯希,转身离开了。现在所有的钱都在他枕头下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