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皓阳和蒋雨缪在家门口分别后,他回家从书包里掏出退烧药放在了餐桌上,转身走向秦永业的书房。
秦皓阳轻轻推开门,发现很少回家的秦永业正在台灯下翻阅资料,暖色的光照在脸上,秦皓阳发觉那里爬上了很多皱纹,记忆中永远强硬的父亲,好像也逐渐的没有那么威严了。
“爸,能和你聊聊吗?”秦皓阳敲门走进书房,站在秦永业面前,父亲摘下眼睛,示意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去看你干妈了?怎么样?”
“状态好了很多”,秦皓阳挪过来一张椅子,坐下来的时候依旧挺直腰背看过去,“爸,能和我说说,章明奇是谁吗?”
秦永业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盯着秦皓阳认真的脸,终于调整了坐姿叹口气。
“你还小,不应该知道这些……”
“我已经十七岁了爸,你们要我保护好章宇,那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全部的真相呢?你知道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这不一样,这关系到太多人的生死。”
“章明奇,1989年牺牲的小警察,他是你的卧底吧。”
秦皓阳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秦永业重新抬眼审视着自己的儿子,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秦皓阳真的长大了。
“我在蒋雨缪他们家发现了过去的合影,他很年轻,蒋爸在他的名字下标注了横线和日期,和你名单上标记的一样。我知道他没死,我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样才能更好的保护章宇,不是吗?”
秦永业没有回答他,房间里陷入了死寂,他们的呼吸声似乎在静谧中得到放大,时间一点点流逝。秦皓阳依旧没有挪开看向秦永业的双眼。
良久,秦永业才垂下头,他低沉着声音,讲起了往事。
“那已经是1988年的事情了。”
——
第一次见到章明奇,秦永业对他的态度比较一般,看上去文文弱弱,说起话来还有些结巴的年轻人,让常年在一线奋斗的缉毒警有些轻视。
然而在审王石的过程中,秦永业却意外地发现,章明奇是一个思维敏捷,判断力奇佳的人,在不长不短的相处中,秦永业逐渐开始信任,并且欣赏这个低调有实力的年轻警员。
于是在八八案结束后,一次缉毒行动中,秦永业因为人手不够而临时向蒋天借调,“章明奇在吗?让他过来”,他当时是这样说的,然后章明奇就放下刑侦支队的聚会,跑来参加行动了。
谁都没有想到,原本只是一场小规模的交易,对方却临时变卦了。做为新面孔的章明奇,伪装成服务生进入交易现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图安市最大的毒枭——李建业。
事情发展超过了警方预测,秦永业想要让章明奇赶紧退出来,然而信息传达不进去,他也只能在外面焦急地等到。
一直到夜深了,秋冬季节的图安,寒气很重。秦永业终于耐不住性子准备进去,哪怕打草惊蛇,也要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们筹谋着如何进去时,酒店外停靠了很久的豪车启动了,不久李建业走出来,他上了那辆车离开,而消失了七八个小时的章明奇,也推开酒店后门,绕过窄巷,瞧了瞧车门。
秦永业赶紧把门打开,“什么情况……”,他又担心又生气,很多话想要说,却在看见章明奇的一瞬间哑口无言。
暗色中,身形单薄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的外衣,在风中轻轻颤抖,血从他的脸上,手上滑落,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上。章明奇有些长的刘海垂下遮住了他的视线,秦永业却分明觉得,那双明亮的眼睛自此没了光彩。
他张了张嘴,声音压抑,抖动。
“我杀人了”,秦永业的呼吸一滞,章明奇机械低重复着,“我杀人了,秦队,我杀人了……”
秦永业把他捞上车,没人知道在里面的几小时里,他都经历了什么。章明奇不愿意说,秦永业只好联系蒋天去酒店调查,神奇的是,警方根本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没有人失踪,没有人报警,大家有条不紊地过着生活,这个世界除了章明奇似乎没人记得那段记忆,生活在一双无形的手的安排下进行,就连警方也没有丝毫办法。
然而就在之后的几天里,李建业派人给章明奇发来消息,一场毒品交易会,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次考验。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你们自己的人为什么不上?他才多大?他出事了我们怎么交代?”
办公室里,蒋天严词拒绝了秦永业的请求,自从八八案结束后,蒋天对章明奇关照有加,队内关系也逐渐融洽起来,章明奇本就不是禁毒支队的,他没必要趟这趟混水。
秦永业站在窗边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他沉默不语,眉间的褶皱又加深了许多。终于在指尖的火光熄灭时,他转身说了一句,“好吧”。
蒋天转身推开办公室的门,章明奇的头就撞上了他的下巴。章明奇抬起眼,那里闪烁着光芒,他是跑着来的,气息还没有平稳下来,就冲着秦永业高声说着。
“让我去吧”,他看向蒋天,向后退了一步站直,“队长,我愿意去的。”
那场交易进行的很顺利,李建业的犯罪集团扎根图安,要想拔根而起,需要足够长的等待才行,蒋天和秦永业都明白,章明奇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但他们能做的,也只有不遗余力地帮助而已。
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个大厦不倒,图安,就永远看不到阳光。
1989年,蒋天和秦永业借着一次爆炸案出警,联手制造了章明奇死亡的身份。在这之后,章明奇彻底进入李建业的犯罪集团中,并且凭借着高学历,过人的指挥取得了李建业的信任。
很快,他有了一个称号——“蝴蝶”。
外界只知道,蝴蝶是李建业金屋藏娇的某位姘头,很少有人知道,那位跟在李建业身边,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人,才是这个称号的真实拥有者。
1990年,秦永业最后一次与章明奇取得联系,是听说他即将出国的消息。李建业野心很大,不只在于一个小小的图安,他最开始看重章明奇,就是欣赏他的学习能力。
在国外,章明奇很少会联系秦永业,七年的岁月弹指一挥间。这期间,秦永业帮忙送走了章明奇生病的父亲,照顾着他逐渐年迈的母亲,看着老人沉静的背影,秦永业不止一次在想。
“我是不是做错了?”
可是时间不能倒流,最终章明奇的母亲也没能知道章明奇真实的下落。她抱着儿子的遗照平静地死去,得到消息的章明奇,只回了秦永业一句,“谢谢了”。
1997年,章明奇回国,他的身边出现一个男人,叫做苟也,外号野狗。
秦永业调查过,苟也年少入狱,1990年出狱后便来到图安,阴差阳错成为了李建业的保镖。根据警方安插的眼线报告,苟也曾经一个人挡住了十几个人的埋伏,自此获得了李建业的赏识。
很快,他便成跟着章明奇一起出国,表面上是保护,私下是李建业盯着章明奇的眼线罢了。
不过这几年,苟也和章明奇的关系倒是不错,作为保镖,他很尽心竭力。
然而李建业却认为章明奇对他有了异心,为了尽快收束力量,他从章明奇回国开始便策划了很多次谋杀,却每回都能被他们逃脱。
终于,1998年,图安那场罕见的大暴雨中,章明奇隐藏的势力显露,与李建业展开了一场撕破脸皮的枪械斗殴。跨市大桥上的战斗紧紧只是冰山一角,很快,警方出动,抓住了李建业的把柄,而猛龙出击。
多年来被一点点掏空蚕食的犯罪集团,终于就此落下帷幕。秦皓阳原本以为这件事终于有了收尾,还在可惜蒋天没能看到这一天的时候,却收到了章明奇私发的消息。
“情况有变,任务继续,勿打草惊蛇。”
秦永业知道,大厦已倾,激起的尘土依旧足以遮天蔽日。李建业之后,还会出现无数个李建业的,只有从源头斩断,才能真正结束这场战斗。
而章明奇,就是代替李建业,最好的人选。他打算将图安所有的犯罪团伙聚集在手下,然后一网打尽。这很难,所有人都知道,可他想要试一试,秦永业能做的,依旧只是支持。
只是这次,一同的人,只剩下自己。
原本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用不着几年,章明奇就会做成这一切。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利益很多时候,会把一个人改变的面目全非。
比如,苟也。
整个图安都传闻,野狗和蝴蝶分道扬镳了,图安被分成了两个天下。这世道,老百姓总能比警方最先知道一些消息,糟糕的是,很多时候,他们话糙理不糙。从2000年到现在,图安一半是蝴蝶的,另外一半,就是野狗的。
当然,这种状况总有一天会被打破,2007年,秦永业时隔多年后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章明奇,他把章宇托付过来,什么都没多说便离开了。
之后图安又一次发生了聚众斗殴,不过这次没有1998年那样轰动,老百姓只说图安换了天,以后全姓“苟”了。
——
“他死了?”秦皓阳皱着眉问,他觉得这样的结局未免有些可惜。
“我相信他没有死,只是我已经联系不上他了。那次的行动我们已经尽力在配合了,结果你知道的,刑侦支队的唐明,你唐叔叔牺牲了,现场燃烧着很多尸体,我不相信,他也在里面。”
秦永业点燃了一支烟,视线看向窗外,窗前的树在秋风中不断摇晃,落叶拍打在窗户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一定有自己的谋划,才会把章宇送到我们身边,一方面要保护好章宇,一方面我们不能暴露他的身份。或许在图安的某个角落里,他依旧在漫长地等待着。”
“等待什么?”
“机会,和光明。儿子,你相信吗?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秦皓阳从书房走出来,去到了章宇的卧室,懂事的小孩在黑暗中安眠,他的世界此时只有这么狭窄的平方,而且暗无天日,没人告诉他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走进阳光里,可他懂事地不哭不闹。
秦皓阳忽然明白,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很多人,这样努力又艰难地活着,如果没有希望,那命运似乎太过残忍。他为章宇掖好了被子,低沉着声音呐呐自语。
“我相信,那天一定会到来。”
第23章 “巧克力是苦,还是甜?”
日子在指针一圈一圈的交叠中,在环山公交车明亮的车灯里,一点点流逝,窗边的树落下最后一片绿叶时,图安进入了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季。
“蒋雨缪,你好了吗?”
“来了!”
穿着厚重的棉服,背书包都变得有些不方便,蒋雨缪半背着推开门跑出去。楼下一片银白,雪花大朵地飘落,蒋雨缪走出楼梯间,脚刚刚踩上地面,就听见细小而轻脆的声响,专属于冬季的踩踏声悄然而至。
秦皓阳转过身,一些雪花安静地落在他的发梢,然后静静地融化。天寒地冻,他的鼻尖有些泛红,笑起来的时候嘴里还吐出白色的哈气。蒋雨缪走到他身边,他抬手向下扯了扯她的毛线帽子,又帮忙整理好后背上歪歪扭扭的书包,语气因为笑意而增添了很多,宠溺的意味在里面。
“只是问下,又没有催你,慌慌张张的。”
蒋雨缪也抬手扯了扯毛线帽下的两个球球,视线瞥向其他地方。
“怕你冻着嘛。”
秦皓阳勾起的嘴角笑意更深,“好,下次在里面等你,走吧,要迟到了”,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向学校走去。
“叮咚叮——上课时间到了——”
秦皓阳踩着铃声坐到椅子上,收拾外套的时候,才忽然发现周围的同学正对他挤眉弄眼的,顺着目光把手伸进桌斗,指尖便摸到了什么硬物,掏出来发现是一个精致的铁盒,透过中间的塑料壳,他看见里面放着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谁送的?”秦皓阳低声问着同桌。
“十七班的班花,那个学画画的美女,你不记得?”
秦皓阳摇了摇头,他整天除了学习,既要防着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坏人靠近蒋雨缪,又要忙着提防暗处的眼线知道章宇的存在,睡觉的时候做梦,都在想快点长大,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去保护更多的受害者。
他哪有心思关注学校里这么多班级,这么多学生中,谁长得好看,谁学了画画了……
同桌笑着撞了撞秦皓阳的肩膀,低声在旁边八卦。
“她老好看了,真的,还主动给你送巧克力,这玩意儿可贵了,最近不是要过圣诞节?你别说你还不知道人家啥意思啊!”
“她叫什么?十七班的吗?”
“你要去找她?终于开窍啦!”
“我要给她送回去,你不是说很贵嘛。”
秦皓阳一本正经地把铁盒放进抽屉,打开书本,满脸认真地看着前方讲台。一旁的同桌像是看见了怪物,表情扭曲而痛心疾首啊。
“你可真是不知好歹,天天就知道围着蒋雨缪转,人都转傻了……”
听到蒋雨缪的名字,秦皓阳写字的笔轻轻停住,垂下的睫毛遮挡住视线。
“……她除了学习好,还有什么好的呀?和她一个班的同学,就只有那个反人类的学霸跟她关系近,本来觉得你最近不去找她了是想通了,结果还是死脑筋。”
“闭嘴吧,我要听课。”
同桌恨铁不成钢地又强调一遍。
“十七班的那个真是大美女!”
“你们两个!站到后面听课!快要高考了,你们自己不长点心是吗?”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发出怒吼,同桌才悻悻地闭上嘴。拎着书走到教室后面,秦皓阳依旧站得板正,他抬头看着黑板,思绪却悄然地飘向了远处。
他是什么时候成为焦点的呢?
明明曾经那么内向,那么不引人瞩目的人,居然有一天,也会成为校园里很多女生喜欢的对象。
而这一切的转变,只有秦皓阳知道,是因为蒋雨缪。他以为自己可以代替董佳惠,给予蒋雨缪更多的快乐和阳光。然而越是这样,好像就距离她越来越远。
青春时代炙手可热的少年,在运动会结束后,众多送水的羞涩女孩里,始终没有看见想看到的人。只有当他拨开人群,走向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才能发现蒋雨缪安静的身影。
风会吹起她的头发,细长的指尖轻轻翻动书页,她抬头欣赏着树枝和云朵,身边安静的学霸和她一起凑成美好的画面。
那一刻,很想把奖牌交给蒋雨缪的秦皓阳,退缩了,他站在后面不敢向前。青春就是这样别扭的阶段,再热烈的太阳,也会因为无法追逐清风而停留。
——
“叮铃铃——下课时间到了——”
总算熬到了下课,同桌龇牙咧嘴地准备坐下休息,手臂却忽然被秦皓阳一把拉住,再低头一看,美女送来的巧克力铁盒落进怀中。
“几个意思?”
“帮我还了,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