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午,阮贤云正要无功而返时,忽然看到前面一家鞋包店门口贴着白纸黑字,她打算去碰碰运气。
她运气好,上面果然写着招聘信息,并且没有标注年龄限制,阮贤云心中暗暗组织语言,决定进去找老板问问。她踏进店里,刚要开口,忽然对上一张很面熟的脸,到嘴边的话顿时咽回肚中。
显然,对方也觉得她面熟,两人都怔住了。
过了一会,对方露出惊喜的神情:“阿云?”
阮贤云同样露出笑,试探着叫她:“阿容?”
第十七章 故人重逢
故人重逢,双方都感到意外。她们失去联系将近三十年,没想到会在今日这么偶然地碰上,太不可思议了。
少女时期,阮贤云和朱庭容是最要好的朋友,她俩小学就认识,中学毕业后,两人进入同一个服装工厂,干什么都形影不离,直到那年阮贤云因为恋情受阻,一气之下远走他乡,与所有人断掉联络。
此刻她们心情激动,互相叫出名字后,久久说不出话来,直到有客人进店选中一双鞋询问尺码,朱庭容紧紧地握了下阮贤云的手,郑重嘱咐:“阿云,你等我一会儿。”
阮贤云笑着点头:“你先忙。”
她特意来的老城区这片,路边商店更生活化,价格没那么昂贵,更适合大多数中老年人消费。
送走顾客,朱庭容问阮贤云:“对了,你想买包还是买鞋?”
阮贤云心中感到一丝庆幸,还好她没有一进门就直说来意,她闭口不提找工作的事,而是说:“我随便看看。”
“你选个包吧,我送你。”朱庭容快速扫描货架,然后取下一个手提包,“这款搭你今天这身衣服,你的身材怎么一点都没走样啊?这把岁数了还这么苗条,你看我现在简直满身肥肉。”
这当然是朱庭容夸张的说法,比起少女时期,她的确圆润许多,但绝称不上胖。女人到了四十五十岁,太瘦了反而显得老,脸上有肉,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更何况她俩工种不一样,阮贤云长期户外工作,经历风吹日晒,皮肤发黄。而朱庭容似乎一直待在室内,她比较白,头发烫了大波浪,打理得有光泽,眉毛纹过,嘴唇涂上口红,又因很会打扮,穿了一件焦糖色衬衫搭针织外套,白色高腰阔腿裤显得人很修长,耳朵和脖子戴着珍珠,整个人比较有精气神。
阮贤云真心实意地夸她:“你保养得好,比我年轻多了。”顿了一下,“你开着门做生意,哪能要你送?多少钱,我买了吧。”
朱庭容当然不同意,两人推拉一番,阮贤云说:“其实我家里有一个差不多的包,女儿给我买的,还没用过两次,我不太需要。”
朱庭容也不再勉强,感兴趣问:“你女儿多大了?”
“二十六。”
“结婚了吗?”
“还没呢。”
“有男朋友没?”
阮贤云摇了摇头,之前她爸爸倒是催了几次,想到女儿的说辞,她有些好笑:“一点都不着急,她说优秀异性很难遇到,能力差不多的没感觉,有的长得帅但是徒有其表,她不愿意扶贫,没有合适的男孩子,她宁愿单着,一个人过挺好。”
朱庭容也跟着笑了起来:“现在这些孩子有自己的思想,一个比一个会讲道理。不过,我这里倒有个好人选,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她先卖了个关子,才揭晓答案,“我儿子年薪加上奖金一年能赚四十多万,以后还有上升空间,身高一米八,长相没得说,我给你看照片。”
“那你儿子真有本事,他这么好的条件还愁找不到女朋友?恐怕是眼光不一般。”阮贤云夸,“你这个当妈的都这么标志,你儿子还能不好看?”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女儿肯定也随你,见到你就知道你女儿得有多漂亮了。”
她俩从小就认识,年轻的时候走在人群里颇有回头率,朱庭容很快就从手机相册里找出她儿子的照片,递给阮贤云,自信十足道:“你瞧瞧,我一点没说大话。”
阮贤云感慨:“长得太像你了。”
“怎么样?把他介绍给你女儿呗,以前咱俩可说过要结儿女亲家,本来以为没机会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还真有这个缘分。”朱庭容显得兴致勃勃。
阮贤云笑了笑:“以后再说吧,她爸刚过世,她没这个心情。”
朱庭容露出愕然的神情:“怎么年纪轻轻就走了?”
“出了事故。”阮贤云没有多说。
朱庭容关心道:“你还好吧?”
阮贤云一时百感交集,丈夫死了,就因为出事前正在闹离婚,大家似乎都不觉得她会为他难过。女儿失去爸爸,她的天塌了,所以她不能表露脆弱,她得替她撑起一切,张罗葬礼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她累得根本没有功夫想东想西,葬礼上婆婆和大伯哥小叔子的表现更是让人一团糟心。
可是,即便她和丈夫没什么感情,当初在一起是因为需要靠他走出困境,今年她终于下定决心挣脱不幸福婚姻的牢笼,她就能做到快速接受他的死亡事实吗?
阮贤云自问不是那么冷心冷肺的人,更何况她和丈夫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但,如果不离婚能换他活着,剩下的半辈子,就将她和他束缚在一起吧,即使常常无话可说,即使她对他感到无比厌烦。
回过神来,阮贤云回道:“好不好的都这样了。”
朱庭容安慰她:“看开点,咱们女人到了这把年纪,手里有点钱,又有闲,还恢复单身没有男人让自己心烦,怎么想都是件好事。”
“你看起来可不闲。”
“所以我想招一个人替我分担点,本来我儿子叫我把店转让出去,过一过清闲日子,但是现在又没孙子带,真不做事了我肯定不踏实。”朱庭容笑着,她看了下手表,“快到中午了,我们一起吃饭吧,好多年没见了,好好聊聊。”
这么难得碰上,阮贤云当然不会拒绝,她给郑暇君打了通电话,告诉她中午在外面吃饭。
朱庭容锁了门,建议:“我们去吃老鸭煲吧,那家店老字号了,师傅干了二十多年。”
阮贤云说:“听你安排,你比我熟。”
另一边,邹楠粤四人登到山顶,他们也碰上老同学。
山顶建了观景台,俯瞰海城的绝佳地点,当然,拍照也出片。何家家爱用一切电子格式记录生活,她看了看旁边的其他游客,礼貌地询问一个年轻女人:“嗨,可以麻烦你帮我们拍一张合照吗?”
征得对方同意后,将手机递过去。
何家家挽着邹楠粤的手臂站在梁和岑喻柏林二人中间,拍完照后,何家家连声道谢。
年轻女人多看了他们几眼,过了一会儿,虽然带着疑问的语气,但是却十分肯定地开口:“梁和岑,喻柏林,邹楠粤,是你们三个吧?”
邹楠粤三人的目光齐齐落到她脸上,刚才没太注意,被她叫出名字后,他们也觉得她看起来颇眼熟。喻柏林最先反应过来:“李佩!”
紧接着梁和岑与邹楠粤也从记忆中搜索出这号人物,倒不是因为中学时期他们与李佩玩得好,当时年级有一对双胞胎,其中那个姐姐跟他们一个班,就是李佩,所以她在同学们心中的印象相对深刻些。
李佩松口气:“我还以为你们完全记不得我了。”
梁和岑笑:“不会,刚才只是没太注意,没想到会碰到老同学。”
喻柏林也说:“哪能啊,全年级闻名的双胞胎,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
邹楠粤不擅长寒暄,她对她笑了笑:“好久不见。”
初中毕业后的第二年,班长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那时候邹楠粤已经回江城,她缺席,后来也一直没见过她。因为没升上同一所高中,梁和岑喻柏林虽然也只有那次同学会见过,但他俩业余活动丰富,而且都算得上同一届中比较有名的人物,经常会从别的同学口中听说一点消息。
李佩说:“前年春节组织同学会,你们三个都没来,大家都问你们呢。”
当时梁和岑在国外,喻柏林那天刚好有事,邹楠粤则压根不知道这个消息。有一年梁和岑把她拉进初中班级群后,她不爱看群消息,就设置成免打扰,从不点开。不过即使她看见通知,以她的性格,也会沉默以对,不去报名参与。
喻柏林说:“那次太不巧了,下次一定。”
李佩初中时就是班上的生活委员,她热衷于组织活动:“好啊,今年争取找时间又聚一次。”
何家家听他们叙了几句旧,才兴奋道:“我手气也太好了吧,随手一抓就抓到一个你们的老同学!”
喻柏林向李佩介绍:“我女朋友。”又问她,“你呢,现在什么状况?”
“我孩子都有两个了。”李佩爽朗道,“双胞胎,今年三岁。”
看来她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生了娃,短暂地惊讶过后,他们都恭喜她,纷纷赞叹她家遗传基因强大。
李佩老公也在旁边,经她介绍认识,几人聊了起来。邹楠粤不怎么开口,但因为身边有梁和岑三人,她也不会有说不上话的压力,即使保持沉默也没关系。
下了山,喻柏林邀请李佩夫妻二人一起吃烤肉,他们拒绝,两个小孩留在家里,出来爬山已经够久了,得赶紧回去带娃。
等到分开,喻柏林感慨了一句:“大家都是同龄人,他们的人生进度条拉得太快了。”
何家家则说:“但是我一点都不羡慕,有了小孩真不自由,干什么都受限制,不能随心所欲。如果生了小孩,他们一下子就能长到十七八岁可以独立照顾自己的年龄就好了。”
她这话使得邹楠粤一下子就想到了阮贤云,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是受她限制。
梁和岑几乎立即感受到邹楠粤情绪低落下去,他望向她,等到喻柏林何家家去车里拿烤炉和肉,他也带着她去后备箱取昨晚采购的零食水果,同时问道:“累了吗?还是饿了?”
第十八章 提议
邹楠粤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上了脸,她总是这样,不太懂得带面具,于是顺着梁和岑的话点点头:“我的体力只剩 10%。”
梁和岑拆开一包牛肉干给她:“吃两片,充下电。”
西山植被茂密,山脚同样绿树成荫,只不过树木相对稀疏一些,留下许多空隙草地。四人找了个清净地方,铺上野餐垫,围坐下来。
喻柏林何家家买的半成品食材,便携式烤炉就跟家里的燃气灶一样方便,肉在烤锅里发出滋滋响声,勾得人垂涎欲滴。
何家家情不自禁发出幸福感叹:“我一直认为,只要有肉吃,日子再坏也能过得下去。”
她穿了套奶白色运动服,登山后脸颊粉扑扑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进她眼中,双眸纯真明亮,邹楠粤忍不住看她,心里很喜欢她,觉得何家家真是个美好的女孩。
喻柏林殷勤地给何家家喂肉 ,笑说:“不会让你吃不上肉的。”
“你这和‘我养你啊’没有区别诶!谢了,我凭自己的能力这辈子不差肉吃。”何家家享受着男友的服务,但她不买他的账,朝邹楠粤眨眨眼,“我说得对吧?”
邹楠粤点头:“我们自己有经济能力,顿顿有肉,绰绰有余。”
何家家笑出声,她举起掌心,邹楠粤配合地击了一下。
梁和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邹楠粤,见她神情放松下来,他勾了勾唇角。
现在短视频平台上不是经常有博主发男朋友的极限求生欲挑战吗,女朋友提问后,即使男朋友认为自己的答案逃过一劫,对方却总能找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找茬”。
喻柏林认为现在的情形大差不离,他嘴贫:“那我这辈子跟着你混呗,何姐,我不贪心,你赏我口饭吃就行。”
何家家被他逗得笑出声,答应他:“也不是不可以,如果只要求活着,我当然办得到。”紧接着她忽然问,“刚才你那个初中同学和她老公,你认为他们谁在亲子关系中付出多一些?”
“普遍情况是妈妈,但是也不排除爸爸的可能。”喻柏林回答,“毕竟现在你们女性站起来了,宝爸带娃也不少见。”
何家家再次提起李佩:“她可真勇敢,这么年轻就做了妈妈。”她笃定地说,“有可能爸爸付出更多,但放弃最多的,一定是妈妈。放弃身材,放弃事业,放弃自由,甚至会放弃一辈子的幸福,为了孩子着想,想着忍忍就过了,稀里糊涂地和已经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厌恶的丈夫过一辈子。”
她一下子说到邹楠粤心坎上。
关于四岁那年妈妈差点离开的事情,其实她还记得。那会儿小,什么都不懂,奶奶恐吓她“你妈妈不要你了,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你快去她面前哭,不准她走”,她果然被唬住,害怕得不得了,拉着妈妈求她不要离开。
印象中,小时候有几年,妈妈也反复提过“都是为了你我才没有和你爸爸离婚”,所以当邹楠粤长大一些,她能够体会妈妈的不易后,每一次都坚定地站在妈妈那一边。
虽然她也爱爸爸,即使他这个人不少毛病,邹楠粤尽量理解他处于落后的社会背景中长大。不过,她更希望妈妈活得开心,忍耐的过程多么痛苦,而这个过程不是一天、一星期、一个月、一年,而是漫长的几十年。经营不幸福的婚姻就像做一份不喜欢的工作,她只要代入一下自己,就倍感窒息。
“反正我绝对做不到我们的妈妈们那样伟大。”何家家抛出观点,“其实一个家庭里,妈妈才是核心,以前我们班上有两个单亲家庭的同学,跟着妈妈生活的那个同学每天都穿得干干净净,学习成绩也挺好的,但是跟着爸爸的那个同学完全没人管他,一堆坏毛病,大家都不爱跟他玩……”
邹楠粤触动,她忽然想到清明节那晚和妈妈聊了一会儿,妈妈提到金融危机那年,爸爸一个人在外工作,过年回家一分钱也不剩。何家家的理解太深刻,如果妈妈一早就狠下心与爸爸离婚,也许无人督促,爸爸根本完成不了他作为爸爸的职责,自己肯定过得特别惨。似乎男人没有老婆在旁边耳提面命地管着,就特别没有责任心,老家镇上有个姐姐的妈妈悄悄离开,她爸爸在外花天酒地,导致那个姐姐只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小小年纪就进厂上班。
想到这里,邹楠粤心里酸酸的,有时候妈妈不经意提的“都是为了你”刺耳,但无论如何,这是事实,如果没有她这么多年的牺牲,她哪能顺利完成大学学业。
何家家坐在邹楠粤对面,她说着话,忽然发现邹楠粤变得伤心,赶忙问:“你怎么了?”
梁和岑与喻柏林的目光齐齐投向她。
被三双眼睛盯着,他们流露出关切意图,这会儿风大,如果邹楠粤说眼睛进沙子了,理由并不蹩脚,但她决定敞开自己:“我想到了我妈妈,家家说得对。我们的妈妈,在妈妈这个岗位上做得太敬业了,我以后肯定无法超过她。”
何家家说:“现在结婚率生育率这么低,就是因为大多数男人在家庭中当了巨婴。”她诚恳地向在场两位男士发出疑问,“为什么很多男生从小亲眼看着妈妈比爸爸付出更多,却不能理解女性的辛苦,长大后表现得和爸爸如出一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