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蕊紧紧盯着李明寂的手:现在不在京城,李侍卫是越来越嚣张了,他敢在陛下面前这么做吗?郡主怎么不拦着他!
许是没想到闹出这样的乌龙,江子安也默了默,点头道:“好。二位请随我来。连叔,你先出去。”
先是被这小娘子挑衅,再遇上京城来的官员,差点砸了江家的府门,管事连叔憋了一肚子气。要知道扬州上下,谁敢招惹江家?只是京城的人,他们确实惹不起。
他只好道:“是。”
穿过庭院,几人走进明堂,江子安端起茶壶,为二人倒了两杯热茶,“请坐。”
舒窈早就走累了,拍了拍李明寂的手示意他松开,自己坐了下来。李明寂不动,淡淡地看着江子安,“江娘子想做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吗?”
刚准备给舒窈捏肩的春蕊一愣,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李明寂,江娘子?他叫错人了吧?
江子安,或者说是江子若的脸上浮现少许错愕,片刻,她回过神,袖子用力往脸上一抹,擦掉了小痣、刻意描粗的眉毛与脸上敷的粉,笑了,“卫小娘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舒窈正等着江子若问她呢,闻罢翘了翘唇,“是香。你熏的是鹅梨帐中香吧?”
这还是昨日逛扬州城,舒窈新认识的香气。鹅梨去核,与沉香、檀香一起蒸煮,使香兼具鹅梨的清甜与檀香的静谧悠远,有安神开窍之效。加之留香时间久,甜而不俗,近来颇受扬州女子欢迎。
先前江娘子从阁楼走下来,舒窈便在她身上闻到了这淡淡香气,之后走近这间小院,在江子安身上闻到了同样的味道。不过,寻常人未必能辨识,舒窈从小在宫中见惯奇珍异宝、胭脂水粉,嗅觉灵敏,连李明寂身上的血腥气都闻得出来,这才记住了香的味道。
从东关街回来后,江子若换上衣服、束胸挽发,穿上垫高的长靴,又服下能够让嗓音变得沙哑的药,经过一番准备才来见舒窈,却没想到在香上露了馅。
江子若捏了捏眉心,懊悔道,“今日为了流水席,我梳洗打扮,这才用了鹅梨香膏。早知如此,就不抹了。”
她本就不喜欢那些年轻小娘子的东西,差点穿胡服上阁楼,被身边的婢女劝住,这才退而求其次,换上了便于骑马的旋裙,又抹了香膏。这种打扮果然不适合她。
春蕊宽慰道:“也不能这么说,主要是因为遇上了我们娘子。”
江子若失笑,再一次向舒窈道歉,“卫小娘子,我确实无意嫁人,我兄长也无意娶妻,请指挥使大人不要误会。此次招亲,实属无奈,还请卫小娘子帮一个忙,事后我必有重酬。”
李明寂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那双波澜不惊的黑眸仿佛有着洞悉人心的力量。想起他的身份,江子若沉默一瞬,有几分欲言又止。
她知道自己的话并没有多少重量,这位郎君与卫小娘子看起来都不像缺钱的人,他们可能比她想象中的更有权势,区区一个江家,又怎会被他们放在眼里?她又是一介女子……
连舒窈都看出了江子若复杂的心绪,“那你兄长去哪了?为何要你来假扮?”
江子若垂眸:“我也不知。”
“江家从漕运起家。我与兄长幼时便随父亲穿行于码头、运河。南方水患之后,父亲率先做起船夫,靠漕运成了扬州首富,事事都亲力亲为,我因是女子,留在江府的时间较长,兄长则随父亲一起出航。上个月,兄长单独与一支船队北上,至今未归。”
第167章 秘密
“他们都说是中途掉了货物,我兄长一人乘小舟去寻,沿途遇上了山洪,与商队走散,再也没回来。可如今根本就不是山洪频发的季节,那段路我兄长不知走过多少回,怎会这么巧,在这一次遇难?”
说到这里,江子若的情绪有些激动,眼里已经泛了泪花,“我与我兄长从小在水边长大,当年南方水灾那么严重,都没有带走我兄妹二人的性命。兄长水性好,运河沿岸又有许多江家修建的驿站,若是他落水,不可能回不来。”
舒窈歪了歪头,“那你觉得,你的兄长现在在哪里?”
江子若苦涩一笑,“此事说来有些玄乎……但我与兄长是双胎,我们一同在母亲腹中长大,冥冥之中自有感应。我相信我兄长一定活着,而且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猜他是做了什么,断了他人的路,才被人关了起来。”
说罢,看着少女纯澈的杏眼,江子若心里浮现悔意。这是江家秘事,怎么让她一不小心都说出来了?她的父亲江闵从不信官府,认为官府的人虚伪奸诈,贪得无厌,哪怕江子安失踪已有半月,父亲仍然没有报官,只是告诉她已经私下派出去许多人寻找。更重要的是,江子若总觉得父亲并未像她那样着急,就好像早就知道兄长会失踪一般。
她也不知为何,在这一男一女面前,江子若忽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京城来的人,一看就出身不凡,他们可以帮到她吗?
舒窈身侧,李明寂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忽然道:“你有怀疑的对象?”
江子若一愣,有些诧异,却是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萧”字。
李明寂道:“江二娘子,你房梁上那几个暗卫已经被我的人请了出去,你可以直说。”
当真有人在监视她!
江子若大为骇然,看舒窈、李明寂的目光已经多了几分敬意。她垂下眼眸,道:“我怀疑我与兄长的夫子,萧绥。”
前世李明寂远在京城,萧绥没有让他插手扬州的内部事,没想到来这么一趟,多了不少有趣的发现。李明寂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眼底划过兴味。
他示意江子若继续。
“他不仅是我与兄长的夫子,还是扬州最大的漕帮黑水帮的帮主,十年前来到江府,我父亲十分信任他,全府上下都称他一声‘先生’。我已经搜查过全府上下,只有他住的那间西院,我从未进去过。我猜如果兄长就在府中,极有可能被关在了西院。”
义子与他有隔阂,学生也不信任他,这人活得可真失败。想起李明寂额头的伤口,舒窈心中鄙夷,长得那么阴沉,她就知道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兄长与萧绥……不和,”江子若顿了顿,“我不止一次撞见兄长怒气冲冲地离开西院,似乎与萧绥起了争执,他还对我说,他并不是那么想继承江家的事业,他宁可不做江家的子女。”
江子若苦恼道:“我怀疑萧绥对兄长早已不满。可我又想不通,他有那么多动手的机会,为何偏偏选在上个月?”
舒窈顺口道:“撞破了什么秘密,杀人灭口?”
江子若苦笑着摇头:“江家与黑水帮本是一体,兄长作为江家继承人,与萧绥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正是清楚萧绥对江家的意义,她才迟迟不敢怀疑萧绥,他毫无对江子安下手的动机。而且……江子若忍不住想,在子女与萧绥面前,他们那个视事业为生命的父亲会如何抉择?
“再过几日,江南、江北两路漕帮会在扬州聚首,父亲与萧绥他们都会离府。我本想借这次招亲,以为祖母侍疾为借口,留在江府继续寻找兄长,”她叹了口气,“倘若这一次还没有找到……可能,是我的直觉错了吧。”
这些时日,江子若如履薄冰。父亲,夫子,还有府上的这些看着她从小长大的人,仿佛都戴着一层虚伪的面具,她不知该信任谁,不知该怀疑谁,尤其是发现自己似乎被监视之后,连寻找兄长,她都不敢吩咐身边的人,只能靠自己。
而面前这一男一女,分明是第一次见面的外人,她反而忍不住吐露心声。是因为知晓他们从京城中来,对扬州的事并不了解,所以才能毫无负担地与他们闲谈吗?
“总之,”江子若道,“招亲的事,只是个误会,我会与父亲解释。二位如不嫌弃,可以留在江府用了晚膳再走。”
舒窈眨了眨眼:“那你呢?”
“我从未想过嫁人,”江子若笑了笑,眼中多了几分明亮的神采,“我从小便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大商贾。为何男子能从商,女子就不行?我与兄长的五官几乎一模一样,从前我就时常扮作他的模样代他出面,这两年有许多麻烦,也是我替他解决的。我一定要守好江家。”
“你要是信任我,我倒是可以让人帮忙,”舒窈道,“我的……嗯,未婚夫,他可以帮你。”
抱也抱过,亲也亲过,她与李明寂的关系,确实与未婚夫妻没什么差别。可这“未婚夫”三字实在烫嘴,舒窈说着说着,自己的脸先红了。
都怪李明寂,好端端的乱认什么身份?这时候就不觉得自己以下犯上了?不过,都说关心则乱,李明寂气成这样,也是因为她,思及此,舒窈的心里又划过甜蜜。
江子若不禁看了李明寂一眼。青年眉目疏淡,又以银面遮掩,一看便不好相与。加之他轻松处理了监视她的人,恐怕城府极深,这样的人,又怎会轻易听舒窈这个小娘子的话,招惹江家这个麻烦?
“二位愿意花时间听我倾诉,我已经十分感激,又如何敢麻烦二位。”江子若摇头。
舒窈可不觉得麻烦,说两句话的功夫而已,办事的又不是她。江娘子在阁楼上飒爽得很,怎么现在局促成这样?肯定是李明寂吓到她了。
她瞥了李明寂一眼,对江子若道:“你不必管他,他听我的话。你需不需要我们相助?”
第168章 秋后
舒窈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倘若江子若再拒绝,倒显得她忸怩了。江子若起身,庄重地向舒窈行了一礼,“多谢卫娘子、多谢指挥使大人。”
便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有这么一天,她居然会向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寻求帮助,寄希望于面前这个看起来天真干净、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或许是知道在这件事中,她孤身一人,什么都做不了。与其盲目地听从安排,倒不如抓住眼前的机会,搏一把。
李明寂微微颔首,对舒窈的安排并未说什么。藏在桌下的手却是精准无误地捉住舒窈的手指,轻轻一捏,无声地表达自己的存在感。
舒窈瞳孔一缩,本想凶巴巴地瞪回去,李明寂已经收回手,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语气,对江子若道:“你兄长遇难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具体说一说吧。”
江子若点头道好。
“半月之前……”
那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货运,一队货船载着扬州的米粮、绫罗锦缎、铜器与其他手工艺品,运往京西北路的洛阳县。此外还有一条货船,负责与官员交涉,缴纳漕费。
说了这么多话,江子若有些口渴,为自己另倒了一杯茶。舒窈也下意识看向茶杯,李明寂添了杯茶水递给了她:“漕费?”
“是漕费,”江子若点头,“水患之后,各路有规定,凡货船,都要缴纳一定的漕费,一般交银两。像我兄长带的那队货船,其实主要是负责给洛阳粮仓运粮食,顺便把扬州的手工艺品带到沿途进行贸易,我们提前预估了工艺品的价值,折成银两交至官府。”
李明寂轻轻眯起眼眸:“我为何记得,运粮是官府的事,由转运使负责?”
“朝廷任命的转运使一般都是从京城过来,对本地了解甚少,且随着运粮数额的增加,转运使的人手有限,就会临时招募许多船工、运军。这些运军内部联结,就组成了漕帮,与官府合作,护送官府运粮,并将货物带到沿途贩卖。江家背后的黑水帮,就是这么来的。”
这种事,自然不会写到给皇帝的折子里。只要官粮按时送到了,是谁送的、由谁负责,就不那么重要。何况雍朝不限制甚至是鼓励商业发展,运河沿岸贸易的繁荣,为国库带来了更多的财政收入,官府百姓都乐见其成。
雍帝虽然没有限制舒窈出入皇宫,但她并未参与朝政,这些都在舒窈的认知之外。她撑着下巴,听这二人一问一答,倒也不觉得无趣。
舒窈从未见过江子若这样的女子,京城的贵族小姐们一个比一个娇柔,早就丢了雍太祖传下的聊得最多的话题也不过是买衣裳首饰、嫁如意郎君。江子若却说她从未想过嫁人,且要成为她父亲那样的商贾,眼里是舒窈前所未见的神采,就像话本里写的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一样。
而且从东关街回江府,她是骑马来的,因此比他们快了很多。先前以为她是江子安,没人觉得奇怪,现在知道她是女子,才发现她的骑术居然比很多男子还要好。
舒窈也学过骑术,但就像那些官家小姐一样,嫌骑马太累,别说小姐们了,许多贵族少爷都不爱骑马,宁可乘马车,雍太祖当年留下的习武精神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
说得差不多,有人在外面敲门。江子若起身道:“应该是我父亲回来了。府里已经备了晚膳,二位要留下来吗?”
舒窈正好饿了,欣然点头:“好呀。”
她眨了眨眼,灵动的模样让江子若想起童年闺中好友抱来的一只狮子猫。只是闺中好友早已嫁做人妇,如今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年见不上几回,偶尔遇到了,三句不离后宅的事,与她的生活已经相隔甚远,还劝她不要总是抛头露面,否则哪个男子敢娶她进门?
一丝怅惋浮上江子若的心头,但她对自己说,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不后悔。
“那请二位先在此处等候,”江子若笑了笑,“我晚点便让人过来。”
江子若一走,舒窈身旁的春蕊本想说点什么,对上李明寂沉静如深潭的黑眸,话到嘴边,就变了个意思,“奴婢、奴婢也到外面守着。”
舒窈奇怪:“你到外面做什么?”
总不能说她觉得李侍卫身边有杀气,此处不宜久留吧?春蕊咽了咽唾沫,在心里暗暗掂量,也不知她若与李侍卫正面对上,会有几分胜算。
大概一分也无,不然也不会跟松针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郡主的注意力被他抢走了。
李明寂微笑:“我有话想单独与皎皎说。”
那好吧。舒窈摆了摆手,毫无留恋地让春蕊离开,扬起脸看着李明寂,“怎么了?”
青年俯首,冰凉的面具贴在她的脸上,唇齿之间是淡淡的清茶香气。舒窈恍惚地想,鹅梨帐中香固然清甜好闻,但她更喜欢的,还是李明寂身上的味道。
唇被轻轻碾.磨着,她稍一放松,嘤.咛一声,接着便是更深的侵略。舒窈忍不住闭上眼睛,过去她从不觉得李明寂与皇城司指挥使有何差别,现在却觉得他戴上面具之后,变得有点凶,像要把她吞进肚子里一样。
但这两天,李明寂忙于公务,他们之间又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好像确实没有好好亲过了。舒窈“唔”了一声,双颊泛红,踢了踢他的小腿,“喘、喘不过气了……”
“是么?”李明寂轻笑,压了压她的唇,嗓音很低,“为何属下觉得,是属下做得不够好,让郡主与属下生了嫌隙?”
怎么会?她现在最喜欢他了。舒窈眨了眨眼,试图让李明寂相信她,听见他慢悠悠道,“倘若江子安不是江子若假扮,我没有及时赶到,皎皎想怎么做?”
舒窈哪里想过要怎么做,她一向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反正做什么都有人兜着。这一刻她才意识到,李明寂在跟她秋后算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