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三姐被草草嫁了出去。”
“直到有一天,大哥也不见了。”
她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一句,“母亲哭着把我和四哥托付给了乡下的亲戚,她没想到,回村途中,四哥会为了多给我省下一口口粮,活活饿死在了车上。”
“我没发现他生病了,只知道一觉醒来,身边靠着的人已经没气了。”
沈呦呦听到这里,震撼地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保姆奶奶。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表情呢?
带着怅然、懊恼,像是在笑,却分明在哭。
沈呦呦只能把自己往保姆奶奶怀里又塞了几分,更紧地靠着她,试图用自己去温暖那双有些冰冷的手。
“再后来啊,我终于到了村里,跌跌撞撞地活到了十六岁。”
“我当时一心想着回去,我想回去看看我的姐姐,看看我的妈妈,如果有可能,再看看我的爸爸。”
“但我没保护好自己啊,我没防住啊……”
她终于开始颤抖,深吸了好几口气,沈呦呦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老人的背,轻轻道:“没事了,没事了奶奶,我们都在这呢。”
沈年几乎已经猜到了后面发生的一切,他的拳头青筋绷起,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但他又知道,堵不如疏,心里的刺必须要狠狠心拔出来,才有可能彻底痊愈。
只要将这件事完完全全地说出来,李妈才能彻底地摆脱过去的束缚,再不为曾经的人和事伤神。
因此他只能强忍着想打人的欲望,听李妈发着抖继续说道:“严格来说,我要叫他表叔。”
“我没让他得手的……但他进了我的屋子,他们都看到了,”她似哭似笑,“在那个年代啊,名声就是刺向女人的一把刀。”
“我想告他,但他背后站着整个村子里的人。”
“养过我的姑母跪下来,求我嫁给他。”
“教我学医的姑父抽着烟,说‘家丑不可外扬’。”
“而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家人全都生死未卜。”
她哪怕忍了再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说话带着颤,声音带着悲,“我只能嫁给他。”
作者有话说:
为了剧情发展,缩短了一部分时间……就当奶奶的父母是在那十年过后,被余波扫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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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2.0
◎李嘉婷啊,又有家了。◎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但那个年代的悲剧太多, 以至于李嘉婷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遭遇的那些,也不值一提了。
她顺从地嫁给了那个人, 但这却只是噩梦的开始。
无穷无尽的殴打、辱骂包围了她, 哪怕跑出去求救,也只会得到一句回复:“日子嘛,不就是这样过的吗?”
于是,为了继续这样过下去,李嘉婷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泼妇,她不再单方面地承受暴力, 而是拿起了扫把, 拿起了木棍,拿起了一切能拿起的东西,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屈。
日子确实慢慢变得好过起来, 她甚至怀了孕, 肚子慢慢变大, 周围的人也变得对她更好。
她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哪怕在生育的那一刻,她看着天花板, 短暂地思考了了一秒,她怎么会把自己的人生过成这个样子。
但很快,阵痛过去, 她又将这个想法忘却了。
直到满月酒的那天。
因为她一举得男,一向刻薄吝啬的婆婆拍板决定摆酒,必须摆酒!
她永远记得, 等到夜幕降临, 人群散去, 她坐在灰蒙蒙的屋子里,听到似乎有人在说话。
那个她视为恩人的姑母声音里带着笑,不以为意:“养了她这么多年,咋能肥水流向外人田里。”
“我还不知道你,”婆婆嫌弃道:“她父母那边没少给你钱吧?在我这又赚了一大笔,攒着准备盖新房呢?”
“你就说她能不能生儿子吧?我们家的女娃可都个顶个的能生……”
后面的话,李嘉婷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知道,六月的天气,她却感到阵阵寒意刺骨。
这一刻,之前的念头再次在心底回荡。
这是个吃人的地方。
她要跑,她必须要跑。
否则等到十年之后,焉知她不会成为下一个姑母?
有时候勇气就是一瞬间的事,李嘉婷连夜收拾好包袱,偷了婆婆藏起来的钱,头也不敢回,径直往南方跑去。
这一次,命运眷顾了她。
当时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就吹过了大江南北。
她辗转于各种电子厂服装厂,等到攒了一点钱,又敏锐地意识到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
于是她捡起了年幼时学过的一点点医,在一个老中医门口求了三天三夜,那医生看她力气大,才松口收了她。
当然,说是收了,其实相当于没有工资的小工,但李嘉婷不在意。
她凭着一股狠劲,硬生生抽出时间,把老中医正骨的功夫偷偷学了个十成十。
那个年代的深城尚不够安稳,各种黑.恶.势.力云集,李嘉婷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一个帮派的二把手。
于是她顺利打开了门路,自己开了小诊所,暗地里专门帮忙处理一些不适合上大医院的伤。
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在乱象丛生的地方,自己开了一家诊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但她硬生生扛了过来,并且在第三年,就凑够了钱,回到了父母在的城市。
“但是我又来晚了。”
老人眼里闪着银光,跟头顶的银丝交相辉映,“我的二姐,铁骨铮铮,她直接闯进敌营,据理力争,试图救出父亲和大哥。”
“却在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被打死在面前后,疯了,没几年,就彻底消失在了一片茫茫中。”
“我的母亲,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缠绵病榻,不久就去世了。”
“我的三姐,坚持上诉,甚至不惜决然地离了婚。”
“但好人不长命,她在雨天为了追一辆领导的车,摔了一跤,没有钱买医药,没扛过去。”
“我彻底没有家人了。”
苦啊,太苦了。
在那个时候,或许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雨落在嘴里,也是泛着苦味的吧?
所以李嘉婷站在雨中,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与空虚包围着她,让她做出了一个愚蠢至极的决定——
她要回到那个村子里,把儿子抢回来。
后来,无数个深夜,李嘉婷都深深地为了这个选择而后悔。
她拿着钱,带着人,在一片哭声中,不顾所有的反对与指责,狠狠地告了已经二婚的前夫流氓罪。
在那个尚未完全跟上改革步伐的地方,这个罪名足够重,重到让她在那个村子里遗臭万年。
但李嘉婷不在意。
她告了想告的人,带着抢来的儿子,重新回到了深城。
那十几年苦吗?自然也是苦的。
可一想到家中的儿子,她又觉得,怎样都是甜的。
她有家、有亲人了呀!
李嘉婷供儿子读书,尽可能地满足他所有的愿望,唯一的要求就是,绝对不能跟着混.黑。
她看过太多断手断脚的案例,又敏锐地意识到社会风气正在改变,于是果断放弃了一部分客源。
但她千防万防,防不住儿子的心。
他开始赌.博,开始偷家里的钱。
无论温声细语的劝说,还是打骂,甚至亲手将他送进了少儿所,都无法阻挡这个儿子的堕落。
他偷偷联系上了在家乡里刚刚出狱的父亲,反而开始怨恨自己的母亲,怪她冷血无情,让他的身世变得不那么光明。
直到那一刻,李嘉婷才恍然意识到,这个儿子彻底没救了。
扫.黑.除.恶比想象中来得更快,已经成年的李行武再也没有任性的权力,他很快就被抓了进去,判了十年。
这一次,无论他怎样都会原谅他的母亲,再也没有原谅他。
此时家中已经空无一物,李嘉婷也年近四十。
她当保姆,当月嫂,辗转于各个家里,就像年轻时辗转于各个厂里,宛若陷入了一个无尽的轮回里,麻木地重复着曾经的苦难。
“后来,我到了你爸爸家里,”
直到这时,保姆奶奶才终于露出几分松快的表情,“我当时年纪大了,也没有文凭,像是这种有钱人,一般都不会留我。”
“但是当时他们家的报酬太过丰厚,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还是去了。”
“幸好来了,”沈年接话,他故意轻松地调侃,“否则我就没有这么好的李妈了。”
保姆奶奶果然笑了,“你爸爸当年啊,就站在那里,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然后等到快要结束了,忽然抬起头,朝我们做了个阴森森的鬼脸。”
“当时其他人都被吓到了,”
沈年不以为幼稚,反而相当自得,“只有李妈面不改色。”
“我当时就知道,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能力——就她了!”
后来,果然。
在沈年被父母赶出去、最困难的那段时间,只有李妈毅然决然地决定,跟他一起离开。
想到这里,沈年忽然想起了什么,豪气地开口,“对了,李妈,我最近赚钱了,给你涨工资!”
保姆奶奶并没有推拒,而是笑眯眯地应了。
这是他们当时做的约定。
她还记得,当时算得上身无分文的沈年窘迫地站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地道:“李妈,我现在没钱,所以给你开的工资少。”
“等我赚了钱,一定给你涨工资!”
他说到做到。
保姆奶奶的工资从零,到一千,到三千,再到一万。
没工资的时候,她不曾离开;有工资的时候,她也坦然收下。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不知不觉。
李慧婷啊,又有家了。
三个人的眼眶都变得红通通的,沈呦呦是心疼的红,沈年是愤怒的红,保姆奶奶是感慨的红。
此时此刻,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噗嗤”一下,笑开了。
“奶奶,”笑完,小姑娘趴在保姆奶奶的怀里,仰着脑袋,轻声慢语地问道:“你后悔吗?”
“后悔吗……”李慧婷恍惚地重复道,过去种种,如同走马观花般一一在眼前掠过。
最后,她低下头,对上小姑娘清透的双眸,也轻轻地道:“我李慧婷这一生,没有欠过一笔债,从未负过一个人。”
“但只有一件事,我是真真正正地后悔。”
她怅惋道:“要是当时四哥生病的时候,我能发现就好了。”
“他守着舍不得吃的那袋粮食,在搬走他尸体的时候,被不小心洒在了火车轮下。”
“一颗也捡不到了。”
这或许正寓意着那个年代许许多多人的人生缩影,忙活了一辈子,最后只得了一场空。
沈呦呦不懂那些没说出来的大道理,她只是认真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奶奶,”她轻轻地说,像是在吹一朵蒲公英,“这一路走来,你辛苦了。”
李慧婷感到眼眶又是一热,她慌忙地用手去擦,那一口梗在心头的气,就像是被吹散的蒲公英一般,彻底消弭在了空气中。
“爸爸爸爸,”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沈呦呦闹腾地呼唤,“你赚钱了,要请呦呦吃饭!”
“好!”沈年一口应下,大气地挥手,“走!我们今天一起去顿吃大餐!”
顿时,一家人都动了起来,拿帽子的拿帽子,换衣服的换衣服,穿外套的穿外套。
等到再次收拾齐整,又聚在了客厅里,沈年率先伸出手,推开门——
“各位,”好半会,他惋惜地回头,“看来我们今天是没办法去吃这顿大餐了。”
“啊?!”沈呦呦连忙从爸爸的咯吱窝底下钻了出去,探头往外看。
然后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贺天均。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头发看上去湿润润的,雨伞上全是水。
“天均哥哥?”沈呦呦惊讶,“你怎么来了?!”
贺天均有些尴尬地挥了挥手,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小姑娘打断,“天均哥哥,别站在外面说,进来坐呀。”
他松了口气,迟疑地将伞放到了门口处,缓缓地走进了别墅。
他曾经在先导片中看过这里的环境,此时终于能亲自感受。
这里面的家居、摆设,乃至床边的一朵雏菊,都跟他们家很不一样。
一定要说的话,就是多了几分“人气”,以至于他心底的那丝犹豫不决,都散去了几分。
贺天均稍稍屏息,保姆奶奶已经端来了姜茶,他有些局促地坐到沙发上,礼貌地道了声谢。
姜茶一入肚,由内及外的阴冷瞬间散了几分,贺天均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一抬头,就看到正盯着自己的沈呦呦。
他脸一下子红了,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就见撑着下巴的小姑娘看着他,开门见山,“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天均哥哥。”
贺天均这才想起那件困扰了他足足一整天的事,他握紧了拳头,深吸口气,心里默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沈呦呦困惑地眨了眨眼,不知天均哥哥为什么突然开始背古文。
反而是贺天均先意识到自己竟然不小心把心底想的话说了出来!他的脸再次红成了猴屁股,再顾不得什么纠结犹豫,闭着眼睛一口气把昨天经历的一切秃噜了个干净。
沈呦呦原本只是撑着脑袋在听,越听小脸绷得越紧,而一旁的沈年也同样满脸严肃。
“……我在警局见过醉酒的人,”
贺天均此时也顾不得害羞,他深吸口气,手紧紧握成拳,声音很低,“不是那个样子的。”
宿醉的人通常面色泛红或泛青,眼底充斥着红血丝,但贺天均见到的爸爸却只是眼底青黑。
与其说那满屋的酒味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不如说是来自洒在地上的酒。
沈年表情更难看,他总不吝惜用最坏的想法猜测贺赫,皱着眉,“你的意思是……”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需要更多的线索。”
贺天均倏地抬起头,“但是舅舅很快就要把我送到R国去进修了!”
“我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国……但妈妈完全不听我的……”
说到这,他浓浓的失望里不禁冒出星星点点的期待,全都涌向沈呦呦父女,“我今天来找你们,就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