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父女在打什么哑谜呢?”一旁跟着停下脚步的季老爷子终于忍不住了。
沈呦呦弯起眼睫,神秘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伸出手,摸了摸爸爸的发顶,极轻、极轻地说道:“爸爸,我已经长大啦。”
她已经变得足够坚定、有力量。
所以比起一直待在保护伞下、眼看着亲友为自己牺牲,她更希望能跟他们一起冲锋陷阵,休戚与共。
在看到了那个世界‘沈呦呦’的经历后,沈呦呦更坚定了这样的信念。
“知桢哥哥,”小姑娘见季知桢久久没想出答案,轻快地回答道:“我觉得真正的朋友,是像海绵宝宝和派大星那样。”
演唱会倒计时两小时,后台的人员渐渐变多。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前,沈年幸运地邀请到了偶像季兰雪当特邀嘉宾。
要不是考虑到季兰雪年纪大了,他甚至想直接让偶像主场。
他此时正兴奋地跟季兰雪老师确认待会合唱的细节,注意到角落的小姑娘,还不忘提醒了一句,“呦呦,等会别忘了上台。”
在这样噪杂的背景下,小姑娘的眉眼依旧清晰可见。
她朝爸爸做个鬼脸,才又看向季知桢,继续未说完的话,郑重其事,“意气相投,生死与共。”
“共”字被加了重音,季知桢不知为何,感到灵魂战栗了一下,以至于他没能马上做出反应。
“在追求理想的路上,”他看到小姑娘的眼底璀璨如星,“我希望能跟我的朋友牵着手,一起走。”
“就像海绵宝宝和派大星,从来都是结伴抓水母的。”
*
演唱会倒计时半小时。
沈呦呦被抓过去换了身礼服,又匆忙核对了下流程。
好在她记忆足够好,心态也足够稳,哪怕在这种忙乱的情景下,依旧保持着镇定。
唇红齿白的小姑娘率先上台,她望着这漫山遍野的观众,眼睫弯弯,酒窝深深。
“坐稳啦,”小姑娘双手握住话筒,清甜的声音一波一波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让我们一起——”
“穿越时空!”
最震撼人心的演唱会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说,之前船上那短暂的舞台是废墟中开出的花。
那么此时此刻,半透明的光幕在舞台背后倏忽展开,成千上万张毯子在惊呼声中缓缓飘起,亮起柔和的金光,应和着山间的枫叶和天际的星空,组合成一卷绵延不绝的画……
此情此景,连叹其绚烂如夏花,都显得太过轻浮了。
而当光幕亮起,失声的众人才恍然回神,意识到所谓的穿越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些连绵的黑毯竟然不仅能飞、能亮光,还是个小型的输出设备,结合半透明的光幕,汇聚成最惊艳的全息影像。
一条逼真的时空隧道骤然显现,毯上的观众全都惊呼一声,只觉得整个人一沉。
随后一首悠扬的小调传来,他们下意识抬头,只见舞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小河、一块巨石和一个人。
沈年靠在巨石上,他一条腿支起,另一条随意地垂进河水里,一袭月白色的长袍被他穿得放浪形骸,活脱脱一个风流浪子。
众人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就见青年手里拿着半个葫芦,随性地朝河里舀了一瓢。
一条银色的小鱼被舀了上来,风流浪子戳了戳,“唱首歌来听听。”
于是,在众人的目不转睛中,小鱼化成了穿着银白色古装的沈呦呦,惊叹声此起彼伏,却很快湮灭于小姑娘的歌声中。
——无他,沈呦呦的童声很甜,这首歌提前看过谱,也不至于走音,但……
听着歌声的沈年忍不住露出痛苦面具,直接打断,“你这根本不是在唱歌,是在念词!”
观众连连点头,那机械般毫无波动的歌声实在让人痛苦面具。
但道理是这样,看到懵懵懂懂小姑娘委屈地抿唇,众人又忍不住有点责怪沈年说话声音太大、语气太重。
小银鱼刚刚化形,不会唱歌怎么了!
沈年可听不到观众的腹诽,他袖口一挥,“听好,这才是歌!”
仙乐是怎么样的?
靠在巨石上的仙人,懒洋洋地半阖眸,以清风朗月作饵,引来了鸟雀,奏响了山河。
他先从自己唱起。
他唱自己是一块玉石,从天上下来,想找跟他一样的亘古不变之物。
于是他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任主人。
那位主人很有钱,锦衣玉食,挥金如土,每天的生活朴实无华,就是花钱。
他喜欢享受,喜欢美女,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世间万物,唯有钱最长久。”
所有人仿佛都跟着走进了历史长河,随之进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宅院里,见到了那位风流浪荡的富家子。
这影像太过逼真,有人下意识伸手去摸,意外地发现那些东西竟然能摸到!
这竟然不是纯粹的3D影像,而是一场全息盛宴!
底下发出一阵小范围的哗然,但很快又安静下来,无他,只因仙人顿了顿,歌声又起。
玉石信了,于是它决定留下来。
然而还没等到下一代,豪富一时的宅子骤然被封查。
——苍老的戏曲声恰到好处地响起,为画面增添了数分悲凉。
所有人屏息看着这一切,看到有官兵悄悄昧下首饰,看到富家子狼狈地摔倒在地,看到后院里女眷被肆意羞辱,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太恶心了吧!查封就查封,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我看到好几个小厮贼眉鼠眼地跟官兵汇报着什么,亏富家子之前对他们那么好,一群白眼狼!”
很多人开始期待玉石出手挽回,毕竟哪怕能救下一个女眷也是一桩功德。
然而草木无情,玉石无心,泠泠的歌声虽动听,却清冷,毫不留情地结束了第一首歌。
众人怅然,还没等回过神来,下一首歌不间歇地响起。
玉石意识到财富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于是他离开了江南,辗转多地,终于被这方世界权势最高的人收入囊中。
这一次,他待了一瞬息。
影像随着时间的流转不断变幻,精妙的画面甚至超越了大部分影视剧,后台处,终于有员工忍不住询问,“这影像,是找人去拍的吗?”
可是一天时间,怎么可能拍出这样的影片?
有‘呦呦杂货铺’的技术人员站在旁边,他看着这宏大的场面,也激动得满脸通红,“当然不是拍的!这是创世纪的发明!”
他语气夸张,“AI绘图你用过吧?这是直接输入歌词,由‘一一’生成的全息影像!”
也不怪他如此激动,这么大范围这么精美的全息影像,哪怕在世界范围内都还是第一次出现。
这就是元宇宙的雏形!
“沈呦呦简直是个天才,不,天才都不足以形容她!”
技术人员语无伦次,双眼紧紧地盯着外面,“她一个人在这方面做出的贡献,就足以让我们领先其他国家五十年,包括灯塔国!”
如果沈呦呦在这里,听到这番话,肯定要忍不住脸红。
事实上,她之所以能这么快的推动进度,还多亏了系统。
在她有意无意地软磨硬泡下,再加上“一一”的能力,系统的技术壁垒多少被他们攻破了些,这才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果。
如果有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人在这里,恐怕会惊讶地发现,同样拥有沈呦呦,甚至他们时空的沈呦呦还更加拼命,元宇宙雏形的出现却比这个时空慢了近十年!
回到演唱会现场,此时山河变幻,对于玉石是一瞬息,对于世间人,却已经过去了好几代了。
那位末代皇帝很喜欢玉石,他将它刚刚奉起,每天都要细细擦拭,称‘玉石有灵,可保江山万代’。
玉石有灵,但它不愿保江山万代。
又是戏曲声,这次的女声苍凉却有分量,为新君的兵马吹响了号角,事实证明,权势的至高者也逃不过消亡。
第二首曲终,第三首歌启。
一代又一代、一任又一任……
戏曲声一直未停,它看见爱人背信弃义,知己反目成仇,理想死于铁骑之下,信义抵不过一纸诏书……
心灰意冷的玉石灰扑扑地躺在栈道旁的石堆里,被一位书生捡了起来。
书生擦了擦,露出璞玉,“咦”了一声。
然后兴高采烈地道:“刚好,你就跟我一起进京赶考吧。”
然而玉石已经厌倦了人世生活,它不愿再看书生的转瞬即逝,于是直接陷入了沉睡。
空气安静下来,歌声停了。
所有光芒都缓缓暗了下来,就像真的跟随玉石陷入了沉睡。
第三首歌跨越的时间最长,但曲最短。整首都伴着戏曲,透出一种失魂落魄的绝望。
众人也终于借此窥到一二玉石的孤独。
他们面面相觑,久久地沉入刚刚的那三首歌中,抽泣声渐起,好些人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就在无声地落泪了。
连落泪都要静谧,生怕扰了天上人。
这恐怕是最安静的一场演唱会,甚至不需要主持人控场,歌手一曲又一曲,便足以让所有人陷入那份娓娓道来之中。
有人侥幸从歌声的氛围中短暂地逃脱出来,才惊愕地发现,这三首歌,都是新歌。
而沈年到晋城,满打满算,也不过待了三天!
一天一首歌,首首都是精品……这何止是高产啊,简直是天才!
然而惊喜还未结束,小姑娘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消沉,她依旧天真烂漫,“所以,你找到亘古不变的事物了?”
观众忍不住摇了摇头,回想着前面三首歌,叹息一句,人间哪有亘古不变的事物啊。
唯有玉石,天生天长,才能得此殊荣。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沈年竟然没摇头。
他沉默良久,又开始唱第四首歌。
【四首了四首了!都能凑一张专辑了,我年哥牛逼!】
【总说沈年怎么生出的天才女儿,其实他本人也是天才啊,只是惊才绝艳之处并非世俗所好的罢了!】
【在晋城体验了这一遭,又跟季兰雪老师交流了一通,感觉年哥的歌又变得不太一样了,更有厚度了。】
【我只能说年哥的曲是真的牛,跟外国朋友一起看,他们都没看歌词,听个曲就跟着一起哭了。】
【所以玉石真的找到亘古不变的事物了?那个书生难道是个神仙?】
书生自然不是神仙。
事实上,当玉石醒来,早已沧海桑田,书生去世不知多少年了。
他被摆在县衙,成了镇衙之宝,百无聊赖地看着人世变更。
唯一奇怪的是,这个地方县衙的位置似乎总是更改。
看到这里,大多数看了直播的人已经猜到了那个书生的身份。
——晋县第壹位守路人,郑其重。
只是拥有这般气魄之人,竟然长得如此文弱吗?
众人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将影像与历史上的人物视为一人,只是继续往下听。
晋城来了位贪官。
他看到玉石晶体通透,便将其视作己物,私吞了。
晋城的每位县令都要入过祠堂才能正式上任,于是玉石得以跟着一起进入了祠堂。
紧接着,一座不知比现代巍峨多少的建筑出现在众人眼前,那片无论看多少次都会震撼的巨石阵缓缓显露。
不,甚至比之前众人看到的实物还令人震撼。
只见那一个个巨石,从最后一块开始亮起微光。
一道粗犷的人影走了出来,他重重地挥舞了翻手中的重锤,喊出自己的名讳,“晋县第伍拾陆位守路人,龚汉!”
随后又化作一束光,回到了石头里。
石破天惊。
别说没见过这种世面的玉石惊了、以为死人复活的贪官吓软了腿,随着一个又一个的石头中冒出人影,许多人脑中都不由得浮起一个念头——
这些人,真的好像从历史长河里直接走出来的古人啊!
他们相貌各异,有拿武器的、有捧书的、甚至有拿着惊堂木的。
唯一相同的是,这些人全都神志坚毅,脸上带着一种与现代人截然不同的神态。
但众人不敢细想,他们凝神静气,不敢有一丝怠慢,更不敢不耐,只敬仰地看着一个个英雄现出,直到最后一个。
熟悉的书生出现在众人眼前,他铿锵有力地报完名后却并没有立刻消失,而是低下头,看向已经吓尿的贪官——或者说,贪官戴在脖子上的玉石。
贪官吓得一个激灵,直接晕了过去,书生却笑了。
戏曲声起,这回是沈年唱的。
他对戏曲早有研究,再加上季兰雪的指点,此刻一人饰两角,唱起来颇有趣味。
“好久不见。”书生说。
“不久,”玉石的声音中充满了不解,它迫不及待地追问,“你非人非鬼非精怪,为何能存活至今?亘古不灭?”
书生朗然一笑,“你错了,亘古不灭的并非是我。”
“存活至今的,是意志;亘古不灭的,是精神;流传千古的,是文明啊!”
千千万万人的意志,组合成了精神,精神代代传承,又化作了文明。
而文明,比天生天长的玉石更加长久,比天上的仙人更令人向往。
至此,第四首,《守路人》,曲终。
“行了,”世人还未从那片激昂中回过神来,就见玉石开始不耐烦地驱赶银鱼,“这里不是你该久待的地方,快走吧。”
小银鱼歪着头,“去往何处?”
“去人间,去天外,随便你,”
他用葫芦指指远处,“走就对了。”
于是小银鱼走了,谁也不知道她要去往何方、前路如何,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只有玉石静静地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薄雾间,慢慢地又将身子靠了回去,缓缓地唱起最后一首歌。
玉石受到感化,终于真正有了灵。
他回到银河旁,决定像书生一样,做个“守河人”。
于是,那些银河中至纯至真的灵魂不再迷茫,他们听从玉石的指挥,纷纷走出去寻找自己的道。
然而出去探路者,十不存一。
有了情感的玉石也会怀疑自己,他开始禁止那些灵魂离开银河。
但很快,银河变得黯淡,灵魂全都蜷缩进泥沼之中。
没办法,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灵魂们去赴死。
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有的伤痕累累地回来了,有的再也没出现在玉石前。
就像是中了诅咒,污浊的人间和混沌的天外,都容不下至纯至真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