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形廓那么相似的五官,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需要我时,便呼我名。”
黄离眼睫颤了下,嗯了一声,“你在外面......也要注意。”
周榆晚似乎愣了愣,没有想到黄离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里好像有一块地方热了起来,暖和起来了,砰砰地燃烧着。少年白衣猎猎,唇角扬出笑意:“知道了。”
谷钟梨左看右看,又因为忌惮周榆晚而不敢看地太明目张胆,哼了一声。
本以为这位大能是黄离的长辈,看起来,好像也并非如此。
黄离在周榆晚的注视下,跟着谷钟梨走下了倒置的丹陛。
每一步踏下,都觉得身上缺了些什么。
谷钟梨出声:“稳住神魂!”
周穆寒通过秘法掌握十万灵术,黄离这个做徒弟的,自然也学得不少。
一式“冻魂守”施加在两人身侧,谷钟梨停了下步子,有些怪异地回头看了黄离一眼。
越往下走,越是诡秘阴森。原本悬然墙上的亭台楼阁慢慢变色,由坚实的固体向下流为暗淡的血水,犹如浸入蒸锅一般向上不断冒出蒸汽。
呼吸开始变得有些困难。
谷钟梨被什么东西呛了呛,咳了几声,艰难道:“撑住。”
灵力好似在不断向外流失,蒸腾到那热气之中。
而正当两人一步一探地慢慢向下走着时——
被血红蒸汽掩盖住的廊道底部,如鬼魂一般飘来童声。
“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
那童声清和,明明从血雾中飘荡而来,却又纯真朴亮。
黄离越往前走,越觉得身上无力之感愈发严重,万千经脉变成了向外流通的河流,她的一切生机、气血,都要被从身体里抽出,成为这血雾的新养料。
再麻木的人到这里也会察觉到不对劲,她刚想问谷钟梨,却发现谷钟梨好像被施了咒一般,一青一黑一对异瞳向外滋溜溜地冒出血光,双腿快速地向下走去,仿佛她是饿极的兽,而下方有鲜美的肉。
四面又如水波一般传来稚嫩的笑声:
“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就当她的手要碰到谷钟梨时,她的身体上好似被覆上了一层无形的、坚硬的光壁,阻止着外物的唤醒。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最后一个极字猛地被拉得极长,宛如深山老寺中的巨型金钟被缺了一只眼的邪佛猛然一撞,刺出亘古的横响之声。那尾音千回百转,如针一般刺入耳中,让人痛苦难耐,神魂如震——
黄离也晃在了那里好久。
而就当她眼睁睁地看着谷钟梨离自己越来越远,马上就要消失在视野中时——
那墙上赤色的亭台楼阁完全化作血水,淹没在地表,却没有渗出墙外。血水凝聚,渐渐形成千里赤土。赤土开破,点点血水像决堤一般往外涌出,却总是到了最前方的地方,爬上山壁几分,却又退了回来。
而就在此时,血水向上拽起,点点绘如朱墨,化出鹤一般的翅膀。
片片羽成,以血缀眸。
而那本应该是雪白的翅膀上,却裂出了眼睛一般的纹路——
“——!!”
黄离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和鹤羽上的一只只眼睛,
对视了。
脑袋里那句“不要和它们的翅膀对视”“不要和它们的翅膀对视”“不要和它们的翅膀对视”如撞钟一般响着,黄离木木地睁着眼,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能动了。
那眼睛好像笑出了声,墙壁倏地破碎,万千血水如惊涛一般扑头而来。
“异物来萃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谶言其度。”
童声再度响起,依然和先前无恙,仿佛在血莲中开出的圣童之吟。
黄离睁大了瞳孔,眼睁睁地看着高出她三尺的血涛近在咫尺,马上就要冲她张开那腥赤的爪牙——
“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
长长的一声去,突然如行舟触礁一般止住。
血水在马上要触及它时,静止了。
一道混白的身影如箭一般穿梭而来,夹霜带雪,快如乱影。
一枚霜雪凝成的小骰子被抛出,在空中转出一个点数,是六。
雪白骰子正面那六点赤梅一暗,滔天的血水便顷刻化为了冰。只听咔嚓咔嚓的破碎声,六枝红梅从冰中破土而出,伸展枝丫。
空气里的压力,还有向外的抽力,突然变消失了。
周榆晚落在地面,站直身体,冷冽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恼怒。
“不是说,遇到难处,便唤我吗?”
“还是说,你就那么,不愿,”他垂下眸,划过些许苦涩,“唤一声我的名字。”
少女愣愣地看着他,寒梅映雪,点点的红透在冰里,给梅花下的人儿填了几分艶丽。
“......”
黄离动了动指尖,发现自己能动了,欲要解释,却发现好像一时也说不口。
她该怎么说呢?身体被奇怪的力量封住了,张不开口?
但原本呀,她这个人在遇到天大的困难时,第一时间便不会想到任何人。
仿佛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告诉她,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不会有人来就你的。
与其想着别人救她,她更会去想如何自救。
虽然还没想出来办法,她就差点要被血水吞没了。
鬼知道她被吞没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黄离自己倒是敢想,却不知身侧垂手恼怒的少年,刚才在心里撇碎了多少个幻想出的碎片。
“说!”
周榆晚这带着恼气的一声,蓦地让她想起了师尊。
她在对师尊做出一些极其狂妄的事情且被发现后,忍无可忍的师尊有时便会这样质问她。
梅花轻轻落下一瓣,黄离却噗嗤一声笑了。
“榆晚。”
*
在对周榆晚施过压后,这个分身倒是听话了些。
周穆寒从寒玉床上起身,垂眸拢住向外滑开的单薄外衣,中间雪□□实的美好景象一闪而过。
他的身材比例极好,宽肩窄腰。那腰既不过于精瘦,又不过于糙实,劲道有度。光是那腰和肩,便能让千万女修神魂颠倒。
这其中,当然包括黄某人。只是黄某人不明说,一般只会偷偷瞅几眼。
她趁乱、装哭扑进他怀里的时候,还是有机会搂住他的腰的。
周穆寒看着自己的腰身,脑海里闪过一些令他不太愉悦的画面。
“......”
看上去老老实实的徒弟,装傻的手段一次比一次高明。
不过她既然有心思和精神做出这些举动,总比先前刚被他救下之时、那宛如沉在过往之渊挣扎不出的状态好。
周穆寒正系着衣带,心里却传来烧起来一般的、还带着有些羞涩的、唐突的甜味。
耳根不自知的一红。
他一怔,随之恼怒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感受到那烧起来的温度,可谁知手一松,那还没系上的衣带便散了下来,露出大片大片的春色。
“......”
周穆寒咬紧后牙槽,狠狠闭上双眼,缀霜带雪一般的睫毛不知是气得还是怎的,微微发颤。
***
黄离和周榆晚在红梅的护佑下,一路无碍地走到了廊道的尽头。
最后一段的廊道两侧还有淡淡的雾气,可它们好似被红梅震慑了一般不敢轻举妄动。疏疏的黑影像钻缝子一样往外冒,不断地想要化出人形,却每每又在关键时刻被红梅打断。
黄离先前在经受那一遭后,对这里的墙壁已经有了阴影。本来不敢看了,却因为周榆晚紧紧跟在身侧,又有那挺秀的红梅相护,她察觉到危险已去后,再次看向了墙壁。
果不其然,墙壁上那诡异的鹤眸已经消失了。
剩下的,是铜炉燃燃,熏香袅袅,一众小人三拜五扣,而他们倾向的方向——
都指向廊道终点的祭台。
那祭台通体赤红,颜色渗人。祭台表面刻有凡间宫扇大小的缠龙卧凤上下双飞团纹,祭台之上则插着三只烟。
其中两只依然有香火,另外一只,则被折了一半,犹如半脚踏入鬼门关的修士,烟气淡淡。
而向上看去,顶部的斗八之上,竟然悬着一枚硕大的金炉。
黄离脑海中蓦地出现那句话:“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总觉得,有一股交织着诡异与神圣的奇特之感,让她十分不适。
而就当她正要细想之时,神识中出现剧动。
是修真宗门模拟器。
在黄离没有主动登录的情况下,那黑色薄体的屏幕竟然自动亮起,出现的却不是正常的登录页面,而是密密麻麻一行又一行从未见过的符号,不断往下滚动。
最后滴滴滴三声响起,模拟器屏幕闪了又闪,最后出现了加大加粗的裂目红字——
【察觉到有毁灭性高危可能即将诞生,自动化紧急避险模式已开启!】
第17章 唇色凉
如熔岩喷扫一般的赤光蔓延了整个神识,一股奇异的力量从模拟器自属空间中流出,蔓延到全身的经脉处。
斗八之上的金炉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从里至外地荡开一圈一圈的光泽。两侧的长墙也仿佛吸收到了金光,其上画着的小人好像被赋予了生命了一样,动了起来。
他们一步一跪拜,一步一前进。千百个穿着相同的小人在墙上移动,墙壁上刻画的熏香成了他们的阶梯,他们沿着方向,朝着上方的金炉涌去。
而随着小人们的不断上涌,黄离感受到了脚下的异样。
她低头向下看去,只见那原本血色的地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上升!
不详的预感扎入脊背。
黄离又抬头向上看,那原本离地面有数十尺高的斗八,竟然也向下压来!
她瞳孔直缩,须臾间冷汗爬上后背。
怎么回事?
可是现实来不及她去仔细的思考,再这样合下去,两人都会被压成肉泥。
不过周榆晚的修为很高,好像又精通不少灵术,他......
她刚想扭头去看周榆晚,却被一双温度不正常的手抓住了手腕。
黄离一抬头,看向周榆晚。他白皙胜雪的面皮上不知何时染上了怪异的红晕,一层接着一层,好像被反复晕染上去的红霞。赤霞停冰山,原本皎洁的雪雾也被拽入不应有的魅。
雪眸有些迷离,像饮了酒一般晕晕乎乎的,看不清里面都有些什么。
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他身上的温度,不对劲。
“......”看着被周榆晚牢牢抓住的手腕,黄离第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脸颊不自知地也爬上些淡红。
一眨眼的时间,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黄离咬了下下唇,一边加速运转体内模拟器传输来的新能量,一边问道:“......你怎么了?”
随即,体内的赤色灵力在所有经脉中运转了一个大周天后,终于可以被释放出来。黄离正色,眉头微微簇起,喝了一声,指尖闪出一点红光,巨大的红色光团如旋涡一般在手中集结,随着一声娇喝,那光团如烟火一般炸开,奔向上下两方。
黄离看到在模拟器力量的冲击下,那原本向中间欲合二为一的斗八和地板,都停止了移动。
而就在黄离刚要送了一口气时——
耳边传来咯噔咯噔的响声,下一秒,墙壁上的小人乱了起来,你拥我挤,甚至出现了摔踩行为。而随着小人的混乱,那地板和斗八仿佛也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疯了一般地加速向中间移动。
身边少年的喘息声越来越沉,恍惚间,他形状好看的唇在一张一合,喃喃着什么。
黄离仔细一听,竟是:“......阿离......阿离。”
这低语声沉绵辗转,仿佛榻边爱人低语的呢喃,让黄离耳根红了个透。
斗八和地板以风雷之势向中间合去,模拟器的力量似乎对迫止两者移动会起到反作用,而刚才哪一击虽说蕴含了强大的模拟器之力,却也同时消耗了黄离大量本体灵力。
黄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一边操纵神识试图去操控模拟器,一边从体内爆出开阳火。
先前周穆寒对她说过,在开阳火尚未完全成熟之时,不要轻易使用开阳火。否则十分容易陷入“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的境界。
可这时候的黄离已经没办法了。生死一迫,身边的周榆晚的状态又极其古怪。
幼兽一般的开阳火从身体中啸出,如乳虎啸谷一般,张牙舞爪。
开阳火速度极快,几乎是在瞬间卷到了四壁,可无论开阳火怎么烧,都只是缓慢地减慢了斗八和地板的移动。
黄离咬牙,在灵力几乎透支的情况下硬是释放出了九转金日。
九重金日合九为一,游龙在卧,在她身后盘旋升起。
然而这九重金日所散发出的光芒,似乎对斗八和地板一点都不影响。
神识空间的模拟器也跟坏掉了一般,漆黑的屏幕上一直显示着【察觉到有毁灭性高危可能即将诞生,自动化紧急避险模式已开启!】的红字,无论怎么用神识触碰模拟器的屏幕,它都始终无动于衷。
黄离开始在神识中大声地尝试呼唤器灵,可从未有一次得到回应。
模拟器在未开启的时候,器灵是不会出现的。
按理说模拟器确实没有被她主动开启,自此亮屏,是因为触发了紧急避险状态。但黄离又尝试去登录,可次次均已失败告终。
看着那斗八渐渐近在咫尺,黄离的表情变得麻木,抬头平静地看着那马上就要向自己砸来的巨大金炉。
要死了吗......
不过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年少时被生抽仙骨,若不是被周穆寒救下,她恐怕早就殒命于那时。
黄离的手突然捏地极紧,手背上青红的经络缩紧。无声的压迫感渐渐在她周围汇聚,有什么东西带着猛烈的情绪,向头颅中涌去。
眼看那金炉就要坠至头顶——
一滴泪,流了下来。
而那直视金炉的双眸,不知何时,竟已燃上了风一般的火色,汹汹烧了起来。似要吞并天地、毁破四合。
在那几乎被烈火充满的双眼的逼视下,金炉竟然顿了下来。
而就在此时,黄离自己仿佛已经不是黄离了——
开阳火从她身体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像盔甲一般将她笼罩在内。这个浑身带火,连婉美的双眸都变成火一般颜色的少女,不再是自己,已经变成——
开阳火的容器。
开阳火像童孩一般叫嚣、宣泄着,将四面八方都燃上了毁灭一般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