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下狱的时候,他便已经失去了生而为人的尊严, 可是他得活着, 他就得在这颜面尽失的时刻, 一次次地向那个善于作弄他们的狱卒手里,讨要馊掉的饭菜, 或者一个被风吹得干硬的馒头。
走出外城门时,一直阴沉沉的天忽地簌簌地扬起了飞雪,他看着脸色不耐的兵卒,抬起手闷闷地咳了咳,手上的铁链咣啷咣啷的,随着他的剧烈咳嗽,颤抖得犹如一片秋风中打转的落叶。
押解的士卒中有一个叫李大的,见队伍停滞不前,立马踅身到了他跟前喝道,“怎么回事?”
“咳咳咳咳……”燕莫止只顾着咳嗽,一时来不及回答他的话。
前面的人转过头来替他开了口:“官爷,这个人这么没日没夜地咳了四五天了,不会是肺痨吧?”
李大晦气的皱了皱鼻子,退了几步,手上的鞭子指准确无误地抽到他背上,“这可无法,倘若真病死,在这途中一卷席子裹了一烧便完事,否则就算你咳出了血,也得给我走到平嵇去!懂吗?”
流放的罪人若是死在了途中,大多数情况下,官差不会受到追责,因而那些押解的官差们看到他如此便心生了晦气。
他背上的伤口未愈,又被重重地抽了一鞭,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紧后槽牙,恭敬地说了一声,“罪人省的。”
“那还不快抓紧脚步跟上,是要爷等你吗?”
“罪人不敢。”他说着,灌了铅似的脚急迈了几步,又气喘吁吁地缓了下来,抬袖闷闷地咳着。
李大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说话,加快了步伐回到队前去了。
燕莫止盯着那个与自己身形相当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自从狱中他感染了风寒后,他便萌生了一个念头——继续装病,令押解的官差放松警惕。
因而他总是拖着脚步,时不时停下来咳几声,又趁着夜深之时,透露自己在蝉山时,与他同房的士兵患了肺痨去世了,话音刚落,其他罪犯都被他唬住了。
所有人开始对他避如蛇蝎,也因此发生了前一幕的事情。
度过江后,官差把他调到了队末,对他的看守亦是松懈了不少。这日,眼看着天色将暗,队伍到了一处村落,在驿站住了下来,没人愿意与他共住一房,于是官差竟解下了他的铁链,单给他辟了一间房住。
这并非出于怜悯,相反,这些官差早就受了燕无畏的暗令,不得让他活着到达平嵇,而这里,燕无畏早已提前埋下的杀手。
可是谁也没料到,就在他们喝酒聊天的时候,他竟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真相。
当燕莫止看到村门口那块石头上刻着“封象村”三字的时候,他便已经觉察到四周隐隐的杀机。一决生死的时候到了,倘若能让燕无畏以为他横死他乡,那么他的复仇计划也就会更加顺利。
这个夜晚很是静谧,除了不知名的虫鸣声,几乎落针可闻。
燕莫止却一点睡意也无。
就在一刻钟前,他趁着官差喝酒,偷换下钥匙,如今他的枷锁已解,体力恢复了不少,他想到一个偷梁换柱的计划,只要他抓住一个与他身形相当的士卒,与他互换衣物,那么等杀手一来,他便可以趁机逃走。
而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将才经过楼道时,还顺手拿了一瓶火油藏在了袖笼里。
趁乱之际,只要一把火烧了此处,毁了那名士卒的脸,那么他便可以离了这里,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活下去。
这一路上,他暗中观察同行的所有人,而这其中,与他身形最为相当的,莫过于镇日对他拳打脚踢的李大。
李大酒不离身,一旦酒意上了头,便开始辱骂这些罪犯,甚至对他们私下用刑,燕莫止自然也没少挨过他的打,于是看着他,一个计划在心里慢慢地形成雏形。
接着,他因“肺痨”,自然而然地被孤立了开来,而他则趁着这段时间,利用周遭一切的人和物,渐渐地丰满了他的计划。
这一晚终于来了。
天一黑,李大果然喝得醉醺醺,他便唤了他过来道:“官爷,这房里没有被子。”
“什么被子,你还以为你是大爷啊?”李大指着他的脑门破口大骂。
可是,他下一句话却说不出口了,因为燕莫止以手作刀,一下子发了狠力劈在他后脖颈上,他便这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将他拖上了床,三两下与他互换了衣服,并吹灭了蜡烛,并将自己高大的身影隐在床后。
时辰在慢慢流逝,窗外传出一点动静,就在他屏息凝视地当口,只听吱呀的一声轻响,窗被推开来,一束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而后,几道黑影整齐有素地从窗口跃了进来,无声地落到地上。
黑暗中,一道银光在墙上一闪而过,直直地朝着床榻之上的李大刺去,李大尚未苏醒,一把剑便这么直直地捅入他的心房。
温热的血一溅三尺高,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伸出手探了探他的脉搏,确定已经停止后,便想翻窗而出。
同行一个人压低声音道:“等等。”
“怎么了?”
“不对,刚才你们进来有听到声音吗?”
就在他们面面相觑,觉察到安静中透着诡异时,一直潜伏在床后的燕莫止也感觉得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观察到对方只有三人,若是平常,以一敌三绝不在话下,可现在他却隐隐感到吃力,因此他只能速战速决,不能再耽搁下去。
晚上用饭时,他假意失手摔碎了一个杯子,从而偷藏下一片锋利的碎片,这就是他的武器。
房间虽暗,但也能朦朦胧胧地辨别出人影,他趁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放轻了脚步,绕到离他最近的那人背后,抬起手,猛地破开他的喉咙。
黏糊糊的血液如泉眼四处喷洒,一股血腥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了开来,他的身上亦是不可避免地染了一身血迹。
“有……诈……”那人眼睛瞪得铜铃大,喉咙里勉强挤出了两个字,便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另外两名杀手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抽出了身上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刺来。
燕莫止迅速往旁边的花架子一躲,捞起花盆就往其中一人的头上砸去。
没想到那人手中的剑拐了个弯,剑锋划破了他的手臂,他感到手臂骤然一痛,血汩汩地从伤口里淌了下来,很快浸湿了他的袖子。
他捏紧了手中的碎片,奋力朝前挥去,没想到却扑了个空,同时,他的腿上也传来了一阵剧痛。
这次,剑锋却是从他背后突袭而来,刺入他裆下,擦过他的腿。
他耳廓动了动,一下子判断出那人的距离,手中的碎片抛射了出去,正中他的喉咙,把他牢牢钉在柱子上。
剩下一个人了,然而,他身上亦是负了伤,眼下又没了武器,如此缠斗下去,未必能占得了上风。
可这一场搏斗,他绝对不能输。
他赤手空拳地躲闪着,主动开口分散他的注意力:“阁下是谁?”
“你又是谁?”
他轻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的上峰正是燕将军。”
“怎么可能?”那人吃惊地反驳道。
燕莫止见时机成熟,一把踢中脚边的剑,剑身一弹而起,在空中翻了几圈,被他牢牢接住,而后迅速转身刺了出去,雪亮无比的剑就这么整把贯穿那人的身体。
他的动作是在太过迅猛,以至于那人根本来不及躲闪。
那人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是……燕莫止?”
“不错,某正是阁下要找的人。”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了火折子,一下子点亮了一室血腥的凶•杀现场。
那人浑身一冷,爬起身子想逃走,然而燕莫止手起刀落,又补了一刀,只见他浑身抽搐了一下,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燕莫止当机立断地踅过身,将李大的尸首搬了过来,在他手上塞入了刀,做出缠斗的假象。
接着他撕开身上的衣服,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而后又伪造了走水的现场,看着红色的火海张牙舞爪地吞噬了李大的脸。
他毫不犹豫地跳出了窗。
他来时已经观察过地形,这个窗对着后院,而后院是马厩,并没有出口,好在区区一堵墙,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
他就这么顺利地逃了出去,换了衣物,烧掉血衣后,转眼便混入了流民的队伍。
却不想,朝廷派了雷将军来镇压这群作乱的流民,而他也被误抓了去。
雷介瞳孔微颤地看着他,“魏邵?”
他见他眼眶里竟含着泪,不禁疑惑地叫了一声,“将军。”
“你叫什么?”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道,“冯开霁。”
“你家在何处?”
他继续扯谎道,“小人……父母双亡,早就没了家……”
“那……你可愿意成为魏邵?”
“敢问……魏邵是何人,将军为何要小人……扮作他?”
雷介捂起眼,痛苦道,“他是我的爱将,在赤随之役中壮烈牺牲了,你与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将才,老夫才会一时认错了人。”
他立刻叩首道,“既然如此,小人愿意。”
“好,”雷介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魏邵。”
“小……卑职在。”
“你起来吧,且听老夫慢慢道来。”
第三十八章
没错, 魏邵确有其人,可是他已死在了战场。燕莫止不知自己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和一个叫魏邵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他就这样顶替了他的人生, 成为了魏邵。
然而魏邵,有两个与他不一样的地方, 一是脸上在沙场上留下了一道伤疤,二是背后有火烧的瘢痕。
要成为他, 就必须做足了功夫。
雷将军认识一个江湖人士, 而这人擅长伪装术, 于是便请他为自己做了这道假疤痕。
至于背上的瘢痕, 因衣物遮挡, 倒也不必担心。
雷将军要他假扮魏邵, 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魏邵坎坷的身世, 因为他年幼被拐, 后来认回父母时, 母亲的意识时好时坏,没想到才没过多久, 魏邵便参了军,并且死在了战场之上。
母亲闻讯便晕厥了过去,这意识更是一天比一天差,甚至还动了轻生的念头。
魏邵虽年轻,可却有勇有谋, 在行军时便与其他士兵关系很好, 后来更是被雷将军看中, 一举提拔到身边做副将。而魏邵也没有辜负雷将军的期待,屡次立功, 成为雷将军的心腹爱将。
对于魏邵的死,雷将军亦是经过很长时间才走出悲痛,于是在见到容貌与他及其相似的他时,他才会一时失控。
燕莫止就这么到了松奉县,找到了魏邵的家,轻轻叩响了门环。
半晌一个中年男声传了过来,“是谁?”
“阿爹,孩儿回来了。”
“什么?”那人提高了音量,同时,门内传来紧促的脚步声。
未几,门就吱呀一声被打开,一张惊讶万分的脸露了出来。
燕莫止仔细地将他端量了一遍,这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身姿清癯,两颊微凹,下巴蓄着稀疏的胡子,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色圆领袍,颇有些文人风骨。
只一眼,他便知道,这便是魏青雄无误了。
他又重复了一句,“阿爹,我回了。”
“你……”魏青雄嘴皮微颤,蓦然流下两行清泪,“你……不是……唉,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孩儿不孝,让阿爹担心了,”燕莫止看着他,心头也有一点触动,然而毕竟是一个陌生人,他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这一份沉重的感情,于是转开话题道,“阿娘在家吗?她还好吗?”
“在你屋里呢,自从听闻你的死讯,她每天总要这么在你屋里坐上一两个时辰,”魏青雄吸了吸鼻子,抬袖掖了掖泪痕,一边走,一边问道,“上个月,雷将军派了人来传了你的死讯,你若是没死,怎么到现在才回呢,你知不知道,你娘她……”
燕莫止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脚步,同时,目光却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巡睃了一圈,按着雷将军提前教好的话说,“孩儿腿上受了伤,幸好被一个农户收留,养好了伤,我就马上回了,只是山高路远……”
魏青雄忽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是哪条腿受的伤,都好了吗?”
“阿爹放心,都已经大愈了,翻山越岭都不成问题。”
“那就好,只要平平安安的,我和你娘就放心了,”魏青雄说着拐了个弯,径自迈入一间房中,声音也轻快了起来,“阿容,你看看,是谁来了?”
“是谁……”坐在床前抱着一只布老虎,穿着荆钗布裙的妇人闻声便转过身来。
“阿娘……”燕莫止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眼前这个妇人,眼神虽有些游离不定,可她的模样,却一瞬间将他的记忆拉回到孩提时期。
她与他的生身母亲,容貌竟是这么相似,这也难怪,他与那魏邵的容貌会像得连他父亲都分辨不出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荒唐的事,仿佛冥冥之中,命运又安排他们再续前缘一般,燕莫止心里清楚,他的阿娘早在十多年前溺水身亡了,绝不是眼前的这个妇人。
可是……他解释不清,为何世上有着另外一个“阿娘”,和另外的一个“燕莫止”,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便代替他,成为了魏邵。
魏夫人一见到他,立马丢下了那只布老虎,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阿邵……你回来了,阿娘就知道你还活着,可是……他们都不信……”
燕莫止心头被一种奇异的情绪萦绕着,鼻间也有些酸涩了起来,只好抬起手,轻抚她的后背道:“是,阿邵没死,我还活着……”
魏青雄道,“好了,既然回来了,就开开心心的,别再惹你娘掉眼泪了……”
燕莫止立刻回应过来道,“对,阿娘。上次说好要给您买邕州的细锦的,我已经买回来了,你看看……这个花色喜欢吗?”
他说着打开了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块缠枝莲的细锦来,邕州盛产这种细锦,便宜又柔软,深受百姓喜欢。
上次魏邵回军队之时,便跟她说下次回来定要给她买三尺布回来,因他与雷将军提过,是以雷将军便细心地为他准备了这块布料。
果然,魏夫人见他拿出这块布料,止不住地捧着布料摩挲着,嘴角展露出了笑意,“我儿有心了,阿娘很喜欢。”
燕莫止就在这个家住了下来,魏夫人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然而有一晚吃罢饭,魏青雄却把他单独叫了出去。
就在无人的寺庙里,他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你究竟是谁?”
没有天衣无缝的谎言,燕莫止知道迟早会被识破,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他脸上平定,淡然开口,“我……的确不是魏邵,真正的魏邵已经殉国了,我父母双亡,被仇人追杀,不得已成了流民,好在遇到了雷将军,他见我长得跟魏邵一模一样,于是他请我假扮成魏邵活下去,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