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确定这药到底是什么成分,那人换了他的药,目的又是为何?
她又拆开另一包药粉细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包颜色略浅了不少,味道也全然不同。
“娘娘觉察出什么异样了?”
她摇了摇头,三天两头召见女冠进宫,毕竟会露出端倪,看来只能另想法子了。
她招了春桃过来,悄悄嘱咐了她几句,春桃点头,很快便拿着药包踅了出去。
春桃把药粉换了张纸包裹着,避开众人眼线,朝太医院走去。
正值宫门快下钥的时候,药房里当值只有一个姓胡的医正,再无旁人。
春桃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福身道,“奴婢是太后娘娘跟前侍奉的春桃,有件小事劳烦胡医正。”
胡太医眯着眼认出了她来,指着一旁的杌子道,“原来是春桃姑娘,快来坐吧。”
“多谢好意,坐就不必了,我哪有心思坐啊。”
“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近来在顺宁门墙角发现死了只耗子嘛,”她拿手帕扇风道,“原本以为是偶然,倒也没去注意,没想到去收拾的时候,竟发现旁边散了一地的粉末,后来……我又在草丛里寻到了这个……”
她说着,眸光睃了一圈,这才从袖笼里取出一个药包递了过来,“您可要帮我看看,究竟是何人敢在顺宁宫投药,我想想心头便浮起一阵后怕……”
她蹙着眉头,不自觉地拍着胸口,“到底是哪个心思歹毒的,想要毒害娘娘?幸好娘娘福大命大,若是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算有三条命也不够赔的!”
胡医正见她激动的模样,不禁开口劝道,“春桃姑娘别急,让老夫看看。”
说完,他便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纸包,又是闻又是看的,观察了半晌才道,“这药本身没毒,你确定耗子是吃了这个才死的?”
“没毒就好,我倒也没见它吃,一切都是我的猜测罢了,对了,”她状似无意问,“既然这药无毒,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是桑寄生、杜仲、黄芩等几味药材,”胡医正顿了顿,又追加了一句,“有保胎的功效。”
“什么!”春桃瞪大双眼,音量也不自觉拔高,“这……这定是哪个浪蹄子勾了侍卫,惹出人命来了,还敢私自将保胎药也携进宫来,莫非还想把孩子生下来不成!我要禀告娘娘去!”
胡医正被她一阵义愤填膺的言论给带偏了,点头应是,“是该如此,后宫规矩森严,谁敢如此放肆!”
春桃道,“放心,我们顺宁宫向来是清清白白的,又或者是有别的人想要抹黑我们顺宁宫,娘娘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定会把这件事查清楚。”
胡医正道是。
她又对胡医正道,“捉贼还需拿赃,还请医正将此药包还给我吧,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回去禀告娘娘。”
胡医正只好交出了药包。
春桃接过药包就往回走,走到门边才蓦然想起什么来,又转头道:“还请胡医正先别把我今日来找你之事说出来,以免走漏风声,让人跑了。”
胡医正点头应下。
春桃回了顺宁宫,将太医的话如实说来,嘉月听完,却是笑了起来。
“娘娘知道是谁换了药了?”
嘉月摇了摇头,她虽然还不确定,不过至少排除了一个人。
燕莫止。
倘若他得知了她怀孕,大可当面向她问清楚,不必大费周章地搞这些事情。况且我着他儿的,他的没有任何好处。
那还能有谁知道她怀孕后,不想让她落胎的呢?
不妨可以倒推一下,她若怀了孕,受益的是谁……郦首辅已死,剩下他的拥趸,倒极有可能对他心生敌意,只是她的秘辛一旦东窗事发,他们落不了多大的好处。
反而是……她想了想,想到了一个极为不可能的人——皇帝。
此前皇帝跟前的大伴于磊被她换成了自己的眼线,皇帝虽然没表现出不满,可心头一定记恨着她。
再说,他之前与郦首辅走得有些近,一时被蛊惑,也是极有可能。
如若是他得知了消息,那反而难办了。
天色已暗,她便只能按耐下来,等明日再召见总管问个清楚了。
深夜,她辗转反侧,半晌才睡了过去。
可梦魇不断,才刚刚睡下,猛地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而起。
守夜的仲夏也跟着从地上坐了起来,掀起帐子问她:“娘娘可是魇了?要不要喝点水?”
她摇了摇头,额头脖颈都是湿的,仲夏只好拿帕子替她掖汗。
她迟怔怔地任她摆弄,神情恍惚间她又想起刚才的梦。
这次梦里,小女孩的模样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长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挺翘的鼻梁,长大必定能成为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她扯着她的裙角,奶声奶气地唤她:“阿娘……”
“阿娘,我不想走。”她说完这句话,梦戛然而止,睁开眼,周围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以为,只要替她抄经渡亡,便能令她通往极乐,可没想到,竟出了这种意外,或许,是她命不该绝吧。
她向来是杀伐果断的人,就算对待自己,也有着超乎常人的狠心,可在这一刻,她的心竟然开始动摇了起来。
她的手掌覆在小腹上,不知从哪来的一滴水直直落下,啪嗒一声砸到了她手背上,又无声地蜿蜒出一道水渍来。
仲夏又掀开领子替她揩拭脖后的薄汗,一时没留心她的表情,忽听耳边传来轻微地一声叹息,而后是她在喃喃自语:“孩子,我杀•孽深重,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你还是尽早离开吧……”
仲夏是个心思灵敏的,又怎会看不出来她的难过,但也明白,倘若这个胎儿不落,一旦肚子大了起来,满朝文武不会放过她。
数年建立起来的丰功伟业,会被□□后宫的污名所取代,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所以,她落胎并不单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而已,保全自己,有错吗?
没有错。
她这才放下帕子,轻声劝道,“娘娘还是不要太过自责,这些天来,您已经抄了不少渡亡经,奴婢都看在眼里,佛祖也定会原谅您的,况且母子连心,您腹中的胎儿又怎会不明白您的苦衷……”
她眸光睃了过来,扯起嘴角道,“你不用宽慰我,我明白。”
仲夏又侍奉她睡了下去,因怕她又魇了,坐在床沿给她轻轻地摇了会扇子,见她呼吸渐渐匀停,这才放下帐子自睡去了。
第二天,嘉月便把总管叫了过来,寻问皇帝近来可有何异常,怎知他支支吾吾,竟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眸色登时一冷,语气也含着霜,“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管耷拉着眉,泫然欲泣道,“娘娘恕罪,奴才实在是不得皇上青眼,他不常让奴才在跟前侍候,所以奴才也无从得知啊……”
“那他近来和谁走得近,你总该知道了吧。”
总管搜肠刮肚地想了想,这才灵光一现道:“是了,他近来时常召见南门的俞将军!”
她拧起眉,“哪个俞将军?”
“是守卫南门的禁军,俞少清将军。”
她挥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总管躬身退了出去。
她支着头沉思了片刻,正打算把柴唯叫进来,让他去暗中打听,余光却瞥见他神色凝重地在廊庑底下疾行,不过一瞬便到了门边,打帘入内。
他几步走了过来,呈上手中的匣子道,“娘娘,这是内阁递上来的密函!”
“哟,”春桃嗤了一声道,“小柴子,不是跟你说娘娘这两日凤体抱恙,不看折子嘛,你怎么还是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啊!”
嘉月揉了揉眉心,因为脸色有些苍白,倒像是真的抱病在身一般,她伸出手道,“拿过来吧。”
柴唯躬着身子呈了上去。
她接过匣子,取钥匙打开上面的锁,从里面取出一卷密函来,于是展开一看,目光在短短的几行字上一一掠过。
不过二十几字,却像是一把搭在弓上的箭,一触即发,令她不自觉坐直了身子,瞳孔更是缩成了一点。
“马上召内阁辅臣入宫觐见!”
第六十三章 (已修)
因嘉月这两日不看折子, 所以这份密函,内阁实际是先呈给燕莫止,在他阅完之后, 斟酌了要害, 这才让人送往顺宁宫的。
函中所言,盉丘自从铩羽而归后, 大汗暴病而亡,随即更为凶残的嫡长子即位, 一举平定了内乱, 如今更是集齐百万大军, 御驾亲征, 直压赤随, 雷将军以一敌百, 几乎要抵挡不住, 于是请兵支援。
关于盉丘王廷的内部争纷, 他也是早有耳闻, 大汗的三个儿子犹如虎豹相争,而这其中, 当属长子卡尔罕最为出类拔萃。
卡尔罕身为王子,极为勇猛,况且自幼学习汉家文化,熟读兵书,并非那些只懂得掠夺的野蛮人, 况且又是新君即位, 士气大振, 不能轻视。
得知了此事的他立刻起身,准备进顺宁宫觐见, 却没想到,竟是被另一桩棘手的事绊住了脚。
他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暗桩忽地来报,称皇帝得了足以让太后“身败名裂”的消息,遣了一个禁卫送了一封密信出宫。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这个拎不清的皇帝还做出这等愚蠢的事情,简直是无可救药。
足以让嘉月身败名裂的事,想来又只有他们曾经的私情了,莫非他当真有了证据?
他脑里飞速转了转,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迅速写了一封信,吹干墨迹折好塞入护臂里,接着从墙上取下那柄紫金刀径自出了府门。
小厮已经牵来了马,他几步走过去,翻身上马,夹紧马腹,朝宫门飞奔而去。
在离宫门不远处,一个脸熟的禁卫出了宫门后便步履匆匆地往前走,他立即想起自己在乾礼宫里见过他几回,于是赶紧勒紧马头,翻身下马,一下子拦在他跟前。
禁卫一见到他凛然如煞的脸,先是一怔,而后抱拳行礼道,“卑职参见摄政王。”
燕莫止观他强壮镇定的脸色,心下已了然,“你要往哪里去?”
他突然结巴,“卑职……要去巡防。”
“是嚒?”他脸上登时多了分肃杀之气,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抽刀,雪亮的刀光在空中一闪而过,电光火石间,刀身已经贯穿了禁卫的身体。
那禁卫还来不及反应,见到他冷如冰霜的眸子里突然多了一丝血色,回过神来,才发觉是自己的血。
他痛苦地蹙起眉心,“你……”
他眯着眼睥睨他,唇缝里挤出冰冷冷的八个字,“意图谋反,格杀勿论。”
禁卫瞪着圆碌碌的眼睛,嘴边张成一个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看着自己直直地倒了下去。
燕莫止屈膝蹲了下来,伸手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这才从胸口掏出一封沾满了血迹的密信来,眼看守城门的禁军已经越走越近,他毫不迟疑地把事先写好的另一封信塞入他衣襟里。
“摄政王,”禁军抱拳道,“这是怎么了?”
他拂了拂手掌站起来,又掏出手帕揩拭脸上的溅到血珠,淡然道,“此人意图谋害孤,已被孤当场拿下。”
禁军的目光在他身上睃了一圈问,“摄政王可有受伤?”
“无碍,孤有要事觐见皇上,这里就交给你了——”
他说完,也不管那禁军怎么回应,便阔步朝宫门走去。
与此同时,大臣们已经入了顺宁宫,嘉月和大臣们商量了一个上午,直到过了午时,才初步定出一个策略。
却不想,群臣还未散去,一道诏书的出现赫然打了在场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宣诏的是正是总管,一行人听他宣完诏书,神色俱是一变,又忍不住拿余光偷觑宝座之上的太后,只见她眉心紧锁,握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凸起,浑身更是气得发抖。
圣旨所言:朕在位三载有余,朝中大事,浑浑噩噩,不胜其任,今感国力渐衰,遭蛮子来犯,唯恐辜负百姓厚爱,皇叔身经百战,德才兼备,是贤能之人,故禅位于摄政王,诸爱卿需尊崇新皇,上下同心,共同抗敌。
这份禅位诏书,来的如此突然,可盉丘大军来犯,皇上又向来雌懦,一时被吓得魂不附体,也是意料之中,可这战火还刚刚打响呢,便禅位摄政王,未免有些不战而降的意思。
如今敌国士气高涨,泱泱大国的国君却不战而先降,实在是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诏书一公布天下,民心该如何涣散?
不过禅位摄政王,倒也好过禅位庶弟陈王,毕竟摄政王行事老练,况且原本就出身赤随,善于用兵打仗,又有雷霆万钧的气势,唯一不足的是他毕竟只是先皇义弟,这一禅位,也就是直接易了国姓。
嘉月却不这么想,虽说皇帝性子软弱,可大事向来只有她与燕莫止坐镇,他几乎都用不着过脑子,怎会一听百万大军来袭,便拱手让位?
可诏书已下,想要收回已经不大可能了。
她又不禁想起她之前的论断来,倘若换药真是皇帝所为,那他为何又替别人做了嫁衣?按照她此前所想,这件事的受益者,竟是成了燕莫止。
大家都看得出太后怒火中烧,也对,只要摄政王成了皇帝,她便只能把到手的权力拱手让人,至于她自己,那还得看摄政王容不容得了她,倘若摄政王大发慈悲留她一命,这龙楼凤城,也怕是没有名义再住下去了。
大家怕太后怒火迁移,于是纷纷退了出来。
嘉月也顾不上用午饭,揽了揽身上的披帛便移驾乾礼宫。
一入乾礼宫,便见皇帝鬼鬼祟祟地躲在书案后,一见到她竟是打起哆嗦来,“给母后请安。”
嘉月脸上结着一层冰霜,乌眸里仿佛蕴藏着一把利刃,倒也不拐弯抹角便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诏书又是怎么回事?”
皇帝眸光闪烁,咽了咽口水道,“诏书上已写得明白了,儿臣自知能力不足,怕辜负百姓所托,所以禅位皇叔,也是为了大绥着想。”
“是嚒?”她眼神牢牢钉在他那张因心虚而胆怯的脸上,来回踱着步子质问道:“这到底是你心中所想,还是有人逼迫你下的诏书?”
“有人”这两个字,她咬得很重,像是胸有成竹一般,令皇帝不自觉语滞。
“看来本宫猜得不错。”
皇帝瞳孔一震,惊惶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没人逼迫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他这个反应反倒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嘉月久久无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撑在书案上的手几近痉挛,柔弱的身姿仿佛是一根绷得紧紧的弦,随时都有可能崩断。
她不知道的是,仅仅隔着一道插屏,燕莫止便藏身在那里,高大的身影融进了黑暗。
经年累月练就起来的默契,让他知道不可能瞒得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