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抗拒,睡觉也不安稳,到了后半夜睡去,却是醒不来了。
天还没大亮,刘夫人便侯在了顺宁宫外,她是刘太师的夫人,也就是上有老,下有小,阖家幸福,品行也无可挑错的“十全妇人”①。
眼看日头都已经升上当空了,那头的新娘子还没醒,可对方毕竟是皇后,她说也说不得,只得旁敲侧击地问仲夏,“敢问姑娘,娘娘准备好了吗?”
仲夏进来复述了刘夫人的话,嘉月这才悠悠转醒。
其实她早就听到外头的动静,却故意延挨到现在在起,从前她恪守规矩,事事想力求做到最好,可今日她却有些倦怠了,她不要做一个完美的“假人”,她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洗漱过后,她又懒洋洋地喝下 一碗甜羹,重新漱了口,这才宣太师夫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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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为出嫁女子梳头的妇人。
第七十章
仲夏引刘夫人入了内间, 刘夫人先是对着坐在妆奁前那个身着嫁衣的倩影福下身子道,“老身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是刘太师刘夫人吗?”她并未转过身, 只是对着铜镜问, 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是,这才道, “那快起来吧。”
刘夫人道了谢,这才缓步走到他跟前来, “老身是来给娘娘梳头的。”
说着, 半掀眼皮暗自端量起眼前的这个美人来, 只见她长了一张朱唇粉面, 身形看上去削瘦, 可脸颊却是丰盈的, 白皙通透的肤色仿佛泛着一层珍珠光泽, 听说娘娘已二十有四, 怎么看都像是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
顺着往下是蝤蛴般的脖、精致的锁骨, 和胸前雪白玲珑的山峦。
心头不自觉叹了又叹,怪不得先皇痴迷成那样, 新皇一上位也要立她为后,长了副欺霜赛雪的模样,有几个男人为她折腰,倒也算不上稀奇。
“刘夫人?”
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盯着她愣了许久, 忙回过神来道, “老身在。”
嘉月满不在意道, “不是要梳头吗?那便梳吧。”
“是,是娘娘天生丽质, 老身一时看迷眼了,还请娘娘恕罪。”
嘉月还没开口,春桃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刘夫人何罪之有?您说就娘娘的容貌,走到哪都能让人看迷了眼,难道娘娘要一个个治他们的罪不成?”
忍冬附和道,“正是这个理!”
刘夫人舒了口气,趁机便恭维一番,“没想到老身活了这么久,还能有看姑娘看痴迷了的时候,也就只有娘娘您了!”
嘉月笑而不语。
刘夫人接过忍冬递过来的梳子,抖抖袖子,“老身便开始了。”
一抬手把梳子穿到乌黑的头发之后,缓缓地一梳到底,口中念念有词:“一梳举案齐眉——”
“二梳比翼双飞——”
“三梳富富贵贵……”
嘉月的头发虽然浓密,但发质却又十分柔软,就像一匹精美的缎子,在刘夫人手中翻来覆去,转眼之间,便盘成了一个同心髻。
接着又插上各种金笄、华胜、步摇等,因是婚仪,自然比平日里要隆重些,刘夫人恨不得把所有金饰插了上去,最后还是嘉月扶了扶鬓,报怨太沉,这才止住了手。
发髻梳好了,春桃和忍冬也不敢再耽搁,拿出粉扑替她施了脂粉,用螺子黛勾勒出一双远山眉,再揭了玫瑰口脂的盖子,蘸取了一点轻抹在她的唇瓣之上,最后又拿出了极细的狼毫,蘸了一点,在她眉心勾勒出一枚花钿来。
套上最外层的大袖衫,亲迎的队伍便到了,皇室娶亲不像民间,没有敲锣打鼓,皇帝也不会屈尊降贵来接人,不过是派了使节来接罢了。
听到门首的太监扯着嗓子道:“亲迎队伍至,请皇后娘娘移驾吧。”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扶着嘉月出了顺宁门,却见门首一个身着大红婚服的男子,身姿伟岸,丰神俊朗,不是皇帝又是谁?
再仔细一瞧,他脸上那条狰狞的刀疤,也不知用了什么东西遮掩了过去,居然一点痕迹也见不着了,他五官长得深邃,鼻梁又格外笔挺,少了这道疤痕,脸上也不似之前的冷硬,大约是人逢喜事,面相柔和了不少,像春风吹皱了的一池碧水。
嘉月以扇遮面,不清楚情况,可感受到春桃忍冬搀扶着她手均是一阵紧缩,便猜测是他亲自来了。
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何春桃忍冬会如此激动?
她挑唇一笑,心头却掀不起波澜,就算是他亲迎又如何?顺宁宫和乾礼宫离得也不远,真派了个使臣过来,那才叫人诟病不够真诚呢。
“皇后。”
嘉月垂着眸子见到却扇之下,蓦然出现了一只宽厚的大手,他熟悉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好落了他的脸面,她倒也落落大方,便伸过手去,任由他牵着自己走。
他大掌几乎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见她裙裾曳在地上,登时提心吊胆,止不住又攥紧了一些,经过门槛下了台阶,声音更是不自觉的提了起来:“当心门槛,慢点……”
嘉月不由得暗暗翻了个白眼,她是怀孕了,又不是残废了,他这个谨小慎微的模样,是恨不得昭告天下,她腹中早已怀了他的皇嗣吗?
总之,对一个人记恨起来,他怎么做都是错的。她心头郁结,只能告诫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想忍,可是一想到腹中那个孩子,自己成了弱势的一方,她又忍不了了。
好在天人交战间,队伍已经出了宫门,他将她扶上了凤辇,自己便翻身骑上一匹枣红大马,徐徐地走在前面。
浩浩荡荡的婚队经过的地方,旌旗猎猎,只有部分经过筛选的百姓才被允许在两道旁瞻望皇家婚仪,只见队伍上有持节官、持暗官、尚仪等充当赞导、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在其中,虽没锣鼓喧天,可马蹄声整齐有素,却也十分盛大。
最显眼的当然是皇后的嫁妆了,百姓心头都明白,皇后的娘家早已凋零,可睁眼见着,那大大小小的箱笼加起来,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少说也有上百来抬吧!
绕着护城河走了一圈,这才回到坤安宫,行完祭礼后,皇后便被安顿在后殿的寝室里,皇帝则要宴请群臣,落下半晌,却先暗中吩咐了内侍,端了菜肴送进内殿。
按传统的昏礼来说,新娘子是要保持空腹以免御前失仪的,只是嘉月怀了孕,自然不能如此,燕莫止又怕她饿着,竟备下了一桌子的菜肴,并且酒水也细心地让人换成了甜羹。
奴才们见着,暗地里艳羡不已,只夸赞皇帝体恤皇后,却不知背后还有这道隐情。
嘉月倒也没客气,一回到寝殿便拆下死沉死沉的头面,吃饱喝足,又吩咐仲夏把床上的桂圆花生红枣打扫干净了,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副叶子牌来。
主仆二人打了会叶子牌,却不知天色已黑,一轮圆月已悄悄升上了夜空。
燕莫止的筵席散得早,一散席便往后殿赶来,身上沾了酒气,怕又惹她厌烦,先是吩咐备水,盥洗了一遍才过来。
一入殿,却见充当赞者的尚仪垂着手站在门边,里面的隔扇却是掩着,尚仪赶紧给他行礼道:“下官参见皇上。”
他瞥着隔扇问:“怎么回事?”
尚仪只好硬着头皮道:“皇后娘娘不让下官杵在眼前,把下官打发到这来了。”
他沉吟道,“她那是对朕有些芥蒂,尚仪不要介怀。”
尚仪哪想得到堂堂的皇帝竟替她为自己道了歉,顿时一阵惶恐道:“皇上言重了,皇后娘娘也不曾苛待下官。”
他点了点头,又吩咐:“朕前边筵席上酒喝多了,有些头痛,合卺酒你便偷换了清茶来代替吧。”
尚仪听他说话声音十分清晰,脸上也不见半点醉意,心头纳闷,可又不得不点头照做。
他径自走到隔扇前敲了敲门,“皇后。”
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隔扇才被打开来,仲夏对他福下身子道:“奴婢参见皇上。”
“免礼。”他随手掏出了几枚铜板道,“去吃点喜酒吧。”
仲夏受宠若惊地接过铜钱道谢,回头看了看嘉月的眼神,见她颔首,这才走了出去。
接着是却扇礼,扇子一挪开,见到他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这才省的春桃忍冬为何激动成那副模样。
她心头一皱,脸上更是没有一丝羞怯之色。
尚仪看在眼里,心底默默称奇。
接着“合卺酒”喝得也是格外安静,连尚仪也觉得受不住这凝固的气氛,做完了一切便赶紧退出去了。
隔扇重新掩了回去。
嘉月这才转身从床里侧的柜子里又取出一条被子来,猛地一下扔到了他头上,“请皇上在那张矮榻上讲究几天吧,再过几天,你便能回你龙榻上睡了。”
他接过来,默默走到那张矮榻上坐下,正欲开口,却见她已放下帐子,一头倒下睡去了。
他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所有的情绪杂糅着,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他认命地躺了下来,沉吟许久道,“嘉月,你可以怨我恨我,可我求你,别遗弃我们的孩子,既然他来了,求你生下来,让我们好好扶养他长大……”
她想起被他算计的那个夜晚,心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旁边的枕头便用力扔了过去,“燕莫止,你还有脸说这话吗?”
“若不是你害我怀了孕,让我成了不得见光的影子,你以为你能如此顺利地坐上皇位?”
他想起她酒醉的那晚,分明是她缠着他不放的,也是因为她的那醉话,令他一直记到了如今。
她摸着他的脸说:“这张脸嘛……尚可……”
作为一个武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脸也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本,是她夸了自己,那晚,她看着他的眼神,仿佛是看待一个有情郎。
明知道是她的胡言乱语,他还是当了真,是以,他想用真实的面貌来迎娶她,不想再对她有所欺瞒。
可是她的目光却懒得在他脸上停留了。
到了今日才知道,她对他的误会不止这一桩,两桩误会凑起来,便成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他急起来,撑起身子解释道,“这件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夜我送你回了宫,是你喝醉了酒,扒着我不放……当然,是我没禁得住诱惑才酿了苦果……”
嘉月脑里闪过一些稀碎的片段,荒诞的梦里她仿佛纵、驭着他,她总以为这是个梦,毕竟这和现实的她全然不同,经他这么点破,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原来,这并非是一场梦,而是她残存的记忆。
她心头略微松动了些,可还有另外一道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她抿紧了唇,把被子拉过头顶,隔绝了他继续想解释下去的话。
一床一榻,她转身对着墙面,而他盯着她朦胧的背影,两人都不再开口,却也没有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一夜无眠。
第七十一章
天色将亮未亮。
燕莫止半蜷着身子窝在榻上一夜, 半边身体都麻了,干脆翻身坐了起来,将铺盖折叠好。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床榻之上那个婀娜的身影窸窸窣窣翻动了一下, 他扭头望去,见一只玉臂钻出了帐幔, 白嫩莹润不见骨感,一只绿油油的玉镯就这么套在手腕中, 尽显主人身份矜贵。
呕着气绷了一晚不曾翻身, 想必这会才真正地睡着, 他叠完被子, 抻直腰坐在矮榻前, 凝着朦朦胧胧的身影, 不敢扰了她的好眠。
只是这被子却该放回原位, 否则被人发现便不好了。
于是又略坐了会, 待她呼吸匀停, 这才抱起铺盖,蹑手蹑脚地走向那张架子床, 在床前驻足,挑起帐幔挂上金钩。
一张秾丽的美人面就这么显露了出来。
只是,睡姿却四仰八叉的,颇有些孩童的稚气,一张红唇一张一翕地吧嗒了两下。
他又好气又好笑, 睥睨万物的人, 连睡姿也这般霸道, 一张床都让她占了,他要是睡在她身侧, 恐怕得被踢到床下去了。
心头又泛起了苦涩,就算是被踢下床,也有打情骂俏的情•趣,他这是连床都没资格躺,更枉论其他了。
又坐了须臾,视线在她身上流连着,见她抬起手,呼吸一下子便骤停了。
可见她只是抬到脸颊边,拨去那根挠得她痒痒的发丝,顺便把脸颊在枕头上蹭了蹭。
怕她惊醒,他不敢再耽搁,避开了她的脚,从床尾上爬了上去,拉住了里侧柜子的铜环,还没拉开柜门,便听一声凉透脊背的声音响起,“你在做什么?”
“我……”
他刚开口,心窝却忽地一记骤痛传来——她的脚踢得又重又狠,几乎把他踢得趔趄。
回过首,见她柳眉拧成了一个结,唇缝里缓缓挤出了几个字:“这床是你能上的吗?给本宫滚下去!”
他捂着胸前轻喘,喉头泛起一点腥甜,闷声咳了咳,这才解释道,“我只是想把被子放回去。”
他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拉开柜门把被子塞了进去,又重新阖上了柜门,被烫到似的滚下了床。
他掖着两手规规矩矩站在床边,仿佛一个被长辈训斥的少年,“你别气,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方才被激起的咳嗽,一时半会难止住,他屏着气忍着,半晌却还是掩住嘴,极为克制地咳了起来。
嘉月听到他的咳嗽声,不由得又被勾起一些愁绪游丝,心头闷闷的,像缚了一张网,缚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轰的一声窜到天灵盖的怒火,眨眼间消散得干干净净,而代之的是一种看不到尽头的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近来的情绪总是收不住,气的时候一点就着,迟来的伤心却是无穷无尽的,她厌恶这样阴晴不定的自己,又不知道为何竟控制不了住自己的脾气?
每次情绪失控的时候,他总是被成了她磋磨的对象,就像现在,他偷摸着想把被子放回柜里,也成了他的错。
听到他的劝解,心头又更加不是滋味。他怎么能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都是他如此才更加骄纵了她的脾气。
“别哭了……”他掏出了手帕,递到她眼前来。
嘉月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爬满了泪痕,见到那方帕子,心头更加抽搐了起来,于是扯过帕子揾着脸上的泪迹,语气却故作冷硬道:“不必你管,你离本宫远点!”
燕莫止暗地里向郎中打听过,怀孕的妇人情绪多有失控,可时常动气伤身,也会影响腹中胎儿。
得知她身体的变化,他愈发迁就着她,生怕她想不开,做出了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来。
“你不想见我,我便离得远一些。”说着盯着脚下的金砖,往后退了好几步,在屏障边上停了下来。
目光扫过去,她依旧坐在床上哭得抽抽噎噎的,泪水像是开了闸似的,怎么也收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