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下元节这一天,按照官府安排,今天要开宣讲大会,十里八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来参会。
闻香兄妹俩早早地就起床做准备,两人换掉了往日常穿的短褐。
作为主讲人的闻道当然要拾掇得干干净净,头戴福巾、身穿祭祀专用的深衣、内里套上新买的棉衣棉裤保暖、腰系大带、脚踏素履。
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闻道这么一打扮又像一个读书人了,整个人看起来那叫一个神采奕奕。
闻香就简单了,穿上棉衣棉裤保暖后,外面再套一身新买的翠蓝袄裙,头顶两侧各梳一只丸子,看上去也甚是娇翠可爱。
兄妹俩赶到祠堂的时候,祠堂周围已经是人山人海,辰时正,祭祀正式开始。
首先由执事者献上酒水,还有各式供品,包括柑橘、苹果、梨子等时令水果,鸡、鱼、猪肉三牲,葱、姜、蒜、萝卜、莲藕、荸荠等六素,还有糕饼、糖果、红枣、桂圆等小吃。
最后还摆上了新鲜出炉的番薯、洋芋、玉蜀。
族长,带领一干族人依次叩拜、上香,第一梯队是村里的耆老、第二梯队是村里的上层阶级(闻道大伯家就属于这一梯队)、第三梯队是中层阶级,比如闻道之类的、第四梯队就是村里的普通人家了。
在鼓乐班子的奏乐声中,人人依次下跪叩拜诚心祈求祖宗保佑,一家子六畜人丁兴旺、来年多收三五斗。
待到午时初,周边各县城和府城来的大人物们终于到了,同时来的还有几个道士,族长便带着众人急匆匆迎上去。
这是要干啥子?闻香个子矮、被淹没在人群中,一下子就被挤到了后面,啥也看不到,而闻道跟在族长身边早不见了人影,急得她直跳脚。
“闻香、闻香!”
就在闻香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听见了石头的声音,她四顾一看,好家伙,石头和村里的一帮萝卜头全爬到榕树上,正居高临下看戏呢。
“上来啊,闻香。”石头招呼道。
一群小孩跟着嘻嘻哈哈大笑。
闻香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袄裙,手脚都施展不开,咋上树啊?难道要回去换衣服吗?算了,来不及了,直接开干吧。
她一把捞起裙子围在腰间、结结实实打了个结,又自袖子抽出一条攀膊,三下五除二就把衣袖给扎起来,然后手脚并用开始爬起树来。
爬树这活,闻香真不拿手,爬了老半天,最后靠着树上一串小孩的帮忙,她才勉强在枝丫间站稳脚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排排坐的达官贵人,闻香只认得司土君大人,遗憾的是,他居然坐在最后面,显然官位太低。
闻家村的头面人物都站在最前面陪着,唯有族长和耆老们捞到座位坐下。
人群中间是一个醮坛,两名穿着光鲜亮丽法衣的紫袍道长,手持法器,吟唱着古老的曲调,正在坛场里步罡踏斗,边上还有三名蓝衣道士配合做着各式礼仪。
外行人闻香什么都看不懂,觉得这两个货就是在跳大神,然而村民们都一副庄重敬畏的神色,萝卜头们也看得津津有味,她便不好大放厥词,单纯当做看戏好了。
这两名紫袍道长当然就是那对借住长青观的师兄弟了,因为长期吃白食的缘故被监院打发到闻家村来做法事。
为了山门弟子的荣誉,两师兄弟不得不披上战袍,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气宇轩昂起来。
常言道人靠衣装马靠鞍,打扮之后,不仅师弟表现得仙风道骨、飘然若仙,连一贯颓废的师兄都人模狗样。
今天是祈福迎祥敬天拜祖醮,这个道门的法事虽然流程多,但并不复杂。前两天,师兄弟稍微复习一下就觉得胸有成竹,今天一套流程走下来,果然没问题。
仪式渐近尾声,终于到了上表这一步,上表就是将表文上奏天庭的仪式,只要照本宣科,再将表文焚化祭告上苍,以祈求赐福延龄,先灵受度即可。
师兄信心满满地打开执事送上来的青词,只看一眼便觉得甚是离谱,一阵荒谬感涌上心头,不觉眉头略皱、两唇微抖,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一旁的师弟觉察出不对,立刻迈着虚步靠近师兄,定眼一看:卧槽,师兄手上的表文竟然空无一字。
说好的不用担心,观里会负责准备好青词的。
现在呢?青词在哪里?草泥马!在这种场合出这种纰漏,两人都不会天真地认为:这是狗屁执事一不小心拿错了表文。
很明显这对师兄弟被人阴了,那么阴他们的人是谁?毫无疑问,两人的目光一致落到和达官贵人坐在一起的中年人——监院身上。
乍一看,监院一脸认真、表情严肃,但细看之下,那眼睛里的笑意怎么都掩饰不住,都快溢出画面了。
“怎么办?”师弟低声问道。
“凉拌!”
这下子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洋相了,自觉闯了祸的师弟黯然退后,机械地走着罡步,心里默默念叨:
糟了、糟了,事后,师兄肯定要把自己大卸八块,可恶的监院,罪魁祸首就是你,你等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第53章 无为与松雪
知道那对师兄弟发现了真相的监院心里默默笑开了花。
三月前,这两名道士突然来到道观说什么要修行几天,结果呢?大的那个整天关在厢房里睡大觉,小的那个天天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却总是正点赶回来过堂用斋。
这两人在长青观一待就是三个月,一文钱都没掏过出来,小气至极。
就算是三清山上来的山门弟子又怎么样?自己的师父也是三清山的山门弟子,那么以此类推,自己至少要算半个山门弟子。
就算按照道规,必须接待山门弟子又怎么样?虽然好几年没来过山门弟子了又怎么样?
自己N年前接待过的那名山门弟子是多么地讲道理,该交的钱从来没少过一文,哪像这两个泼皮,无论自己怎么旁敲侧击,皆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总之监院就是看他们不爽,瞧瞧他们穷困潦倒的样子,没准自己比他们还高级一点呢,这次就是要给点颜色他们看看,识趣的就早早滚蛋
,免得自讨没趣。
青词作为进献神灵的斋醮词,不仅有着特定的文字律格,而且要求用语典雅华丽、富有美感、同时真情流露。
他不觉得这对师兄弟能当场作出一首青词来,而且在他看来,这对师兄弟全无道心、胸无点墨、而又整日无所事事,绝对是被师门赶出来的山上败类,现在又来祸害自家的道观。
眼看执事就要唱赞完毕,下一步就是上表了。
如果他们不想当场出洋相的话,最好是乖乖服软,那么自己刚好顺理成章救场,反正表文早早就写好了,此刻正揣在自己的兜里呢。
这样一来,既不会耽误法事、得罪同知大人,又能打击这对傻X,一举两得,哈哈。
想得美的监院不自觉嘴角上翘,心里一边默默盘算着,待会要怎样救场。
就在某个师弟以为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师兄抑扬顿挫的声音:
伏以黑帝御时,玄冥肇序。下元胜会,大宥昌辰。①
师弟两眼一亮:有戏,不愧是师兄,哈哈,这次不用死啦。
监院眉头一皱:怎么回事?他们早有准备?
接下来,随着步虚声韵,某位仁兄身姿绰约、脚踏星辰、神驰九霄、启奏上天:
所宜虔祝,上真励精,下土用祈,祯贶以福存亡。
今以玉局灵墟,瑶坛展礼,辄持法信,用助斋诚。
敢希众圣鉴临,万真昭佑。
九玄开度,超离冥漠之乡;
五族叶和,长荷安贞之福。
灾凶殄息,罪咎消平。
永誓丹襟,仰承洪泽。②
下元节,乃是水官解厄旸谷帝君解厄之辰,在这一天做道场,可祭祀亡灵,并祈求下元水官排忧解难。
这首青词上奏得可谓正应时景。
全场的人无不露出满意和神往的目光,监院和闻香除外。
闻香:说的是人话吗?
监院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手:可恶,竟然让这两个臭小子躲过一劫。
看到监院身形逐渐僵硬,脸色越发难看,两师兄弟内心窃笑不语。
某师弟:嘿嘿,想当年,我们师兄弟搞宫斗的时候,你丫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屎呢,随即又疑惑师兄的这首青词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
某师兄:卧槽、好险,幸好去年被师父逼着做了几首青词,现在拿来东拼西凑正好得一首新的,嘿嘿。
完全没想到某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忽悠上天的监院,还以为他们是早有准备,一下子没了阴人的兴致,皱着眉头开始思量起如何收场来:这次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接下来怎么应对好呢?
后面监院再也没出什么幺蛾子,仪式顺顺利利地完成。
待到仪式结束,两位师兄弟便自行上前见过同知大人。
因为法事做得顺当和完美,张同知颇为满意,便笑问道:“监院,不知这两位道长怎么称呼?”
监院忙起身,似乎要回答,却像是被呛到了似的,突然一阵咳嗽。
显而易见,监院不想给同知大人介绍这两个白嫖怪,但人家可不惯着他。
两师兄弟也不管监院在一边咳得撕心裂肺,径直上前拱手作揖:“贫道三清山无为道人、松雪道人有礼了。”
“原来是三清山的道长,晋中失礼了。”听见是三清山来的道人,张同知立刻起身回礼。
张同知为何如此礼遇三清山的道人呢?在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三清山的来头。
传闻:三清山,永嘉道首,桃水出焉,西流注于流沙,其上多白虎、白玉。有兽焉,其状如豹,有鸟焉,其状如凤,有鱼焉,泣生珠玉。③
天下道观皆出自永乐宫,永乐宫主即国师,国师笃学博闻,主掌永嘉天文地理、善占卜、能祭祀通神;而永乐宫来自三清山,国师便是三清山派遣出山、主掌永嘉修道之人。
神秘的三清山不是一般人能踏足的,自三清山而来的道人即是所谓的山门弟子,天然就比其他道人高一辈。
永嘉道观的每一位观主都是山门弟子,而观主自己收的弟子却不属于山门弟子。
监院作为长青观主的弟子,从辈分上来说就低了那对师兄弟一辈,但他居然敢暗算山门弟子,不知道是年纪大了拎不清,还是脑壳坏了。
或者说是因为那对师兄弟实在落魄至极,一点都不像是得道高人,也不像是去三清山镀金的贵族公子,贵族公子是不会落魄到来长青观揩油的。
监院不知不觉地就把他们当做了道观的普通道人,以为自己可以随意把捏呢。
张同知对此一无所知,还以为监院专门请了三清山的道人来做道场,可见自己倍有面子,因此十分高兴,给监院大大点了一个赞,又安排两位道长也坐到自己身边。
这下子,监院是有苦说不出,原本以为能让这两个无赖颜面扫地的,没想到他们居然得了同知大人的青睐,暂时只能生生咽下这杯苦酒。
法事既然完毕,便是宣讲大会。
讲堂早已经搭好,闻道在族长带领下,上前给诸位大人见礼,得到许可之后便登上高台,开始宣讲。
闻道讲一句,便有传唱传一句,官府特地安排了两名嗓门大的公人轮流传音,务必使得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分别讲了稻谷和番薯、洋芋、玉蜀的种植流程,由育苗、移栽到施肥、田间管理,其间细节无一不细说,既有理有据,又条分缕析,可以说,闻道是倾囊相授。
闻香居高临下,看着自家老实巴交的大哥由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到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甚至有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之情,一时百感交集。
①②出自《广成集》。
③出自《山海经》。
第54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底下众人既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外村来的人),又有频频点头念叨不错、不错的(这一拨是紧跟闻道步伐的闻家村民)。
各县城来的司土君们无一不奋笔疾书,虽然有些听不大懂,但先记下来总是没错的,其中尤以高州县的司土君听得特别诚挚、特别认真(同样是种番薯洋芋,他们种的官田收成只有闻家村的一半)。
待讲课完毕,孙司土即刻命人抬上两大泥板。
闻道便直接在泥板上现场实操起来,一边操作一边再次阐述刚才的理论。
这一场理论结合实际的授课下来,众人皆是有所收获,有的人从一无所知到懵懵懂懂,有的人又从一知半解到醍醐灌顶,还有的人信心满满决定来年要大干一场。
宣讲最后以闻道报出番薯、洋芋、玉蜀的高亩产量到达高潮。
本次宣讲会,各县城除了县老爷和司土来参会以外,还有二三十号大村(地广人多)的里正代表也到现场观摩,大家都对番薯、洋芋、玉蜀匪夷所思的高产量表示惊叹和不可置信。
这要不是有张同知大人在现场背书,大家铁定以为这是哪个傻X没睡醒,净胡说八道呢。
总而言之,如此高产的作物谁不想要呢!?
台下众人无一不露出贪婪和急切的目光,唯有闻家村的人因为早早就把种子弄到了手,所以现在颇有一种稳坐钓鱼台、笑看云起云落的风范。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如此高产作物的种子掌握在谁的手里呢?他们又该向谁要呢?
几个老里正坐不住了,直接就朝台上嚷起来:“小子,你说的那些作物种子在哪里?在哪里?”
“对啊,在哪呢?”
有了出头鸟,底下众人跟着就是一阵鼓噪。
要说种子在哪里?这确实是个问题,至少闻家村手上是腾不出多余的给他们,对此,闻道只能充耳不闻并且不断偷瞄一边的司土君。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地头蛇司土君当仁不让立刻指挥传唱人整顿会场纪律。
“肃静、肃静,不许大声喧哗!”两名传唱人大吼了几句,才传达了官府的意思:各县城的种子自有官府定额派发,尔等不得咆哮。
这句话的内涵就丰富了,老手都知道不可能从官府里占到什么便宜,要想在官府手里拿到好货必然要付出金钱的代价,目前呢,暂时还不知道这个代价有多高。
精明的人立刻就想曲线救国。
闻家村今年既然大丰收,种子想必不会少,比起与官府打交道,大家更乐意和闻家村友好交流,于是几个老里正不知不觉就凑到了闻族长身边,开始嘘寒问暖起来。
不管怎么说,从现场持续不断的热烈掌声来看,这场宣讲举办得相当成功,不仅成效显著,而且立竿见影。
随着现场气氛一浪高过一浪,大家纷纷表示明年绝对要实现亩产质的飞跃,为镇安府的大计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