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都不能算是礼物。
就是边境那边的牛肉干、羊奶片之类的土特产,都包装好,还需要依序送给经常照顾她的各单位的领导班长们。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父母呢?
女儿所读的学校发生大型火灾,人是救出来了,确实头发和手脚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更别提心理上的创伤。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身为父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时隔一个多月,才寄来一些送人的特产。
为了培养她独立自强吗?
可那时候她才多少岁?
六岁?
刚上一年级的小朋友,背上的书包都比她的肩膀宽。
“说句不敬的话,我一直觉得你的父母太狠心……枉为人父、枉为人母。”
甩腰带的手停下,陈亮将腰带甩在肩膀上,从兜里拿出一根烟,也不点,就放在嘴边,语气深沉地继续说:
“我知道你对你父母还心存怨念,也知道这些年你很少回大院这边是心里那关没过去。特意过来等你跟你说这些,也不为其他的。小丫头,大哥哥只是想告诉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不需要像谁道歉,你也不必因为你父母的不尽职就不敢回家。你要知道,一个家它吧,有各种各样的人组成,尽管你父母不尽职责,但家就是家,它就在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见颜焱神色忡怔,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陈亮无奈笑了笑,抬起手,迟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
“别觉得你陈亮大哥哥多管闲事,我这辈子还没有骗过什么人,就你……就小时候我骗过你,就因为这事儿,一直压在我心里头难受,今天跟你说清楚了,以后我也就能心安理得的告诉我媳妇儿,我从不骗人。”
颜焱怎么也没想到,陈亮特意过来等她,一个二十多年没联系过的大哥哥,竟然是为了告诉她这件事情,理由也仅仅是这么简单。
从不骗人。
从不骗人啊……
她咬咬唇,内心混乱了一瞬,很快又被她压制住,抬头看向陈亮,嘴角想要扯出一个笑——
“行了,别笑。”陈亮收回手,从兜里拿出打火机啪嗒一下打着点了嘴边的烟,“这几天网上那些流言你别听进心里去,你是什么样的人,认识你的都清楚。你也没说错也没做错什么,相反……你很好。”
真的很好。
他把打火机放回兜里,伸手夹着眼重重吸了一口,吐出。
“我的话说完了,我猜你现在需要自己静一静,先走。”
也不给颜焱反应的机会。
像是有些莫名其妙一样,说走就走。
刚好一辆卫兵的巡逻车经过,他伸手招了招,卫兵立即慢下车速。
不等车停下,他已经伸手抓住车扶手跳上去坐稳,低声说了句:“走吧,少说话多做事。”
原本还想跟他说两句的两名卫兵立即收了嘴。
好奇的目光在颜焱身上略过,便再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心思。
在大院里当卫兵,最重要的就是谨言慎行,时刻谨记自己的卫兵职责。
颜焱看着巡逻车离开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再见。”
她还忘了和陈亮说一声谢谢。
颜焱来到炊事班后面的水井处,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也不管身上的大衣被干枯了的草地沾上枯草。
她已经明白陈亮的意思。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强迫症。
像颜焱,她爱干净爱收拾,见不得自己使用过的东西不放回原位,还有中度的洁癖。
而陈亮……
他的强迫症也许就是他不骗人。
因为小时候骗过她,就一直记住记到现在。
连仅仅与她说过会儿话,见过几次面的陈亮大哥哥都知道她父母失职,那是不是大院里那些当年给她封过压岁钱,帮她打过饭的战士们也都知道……
她是英雄的子女,也是被英雄抛弃的人。
抛弃啊……
她抬手捂住脸,眼泪因为这两个字而瞬间落下。
说来没有人相信,颜焱小时候受尽整个大院的宠爱,当之无愧的大院小公主,独独没有父母疼爱。
也没有人能想通,她的父母为什么能那么狠心,放任颜焱不闻不问。
颜焱自己也不明白。
她一年级的时候,大院小学连接市场发生了煤气罐爆炸,学校也受到牵连,颜焱所在的教室正巧距离菜市场最近。
她没能躲过去,被爆破燃烧困在教室的角落。
等待救援的过程中,她听到了其他同学的求救,便联系学到了救火方法,把自己保温杯的水倒在外套上,捂着鼻子往外冲,把被压到的同学救了出去。
救援现场十分热闹。
颜焱背着受伤的同学一出现,立即惹来许多大人的围观,他们关心的问她有没有受伤,里面还有多少人。
被她救出来的同学,很快被他的父母找来,一家人抱着又哭又笑。
大人从她口中知道她没事儿,学校里还困了不少同学,很快又将重心放在了救援上。
颜焱被医生拉到一旁简单的处理了烧伤,就让她在那里休息。
她就坐在救护车旁边的花圃边上。
看着一个接着另一个被救出来的同学被亲人接走,看着他们相互拥抱,感恩老天爷,感恩救援人员,场面一度惹人落泪。
她还是一个人坐在原地。
后来,救援的人员增员,场面越来越混乱,颜焱坐在那里,很快有人过来。
问她:
“你父母亲人呢?”
她摇头。
“那家里有什么人来接你吗?”
颜焱摇头,又点头。
“我自己回家,很近的。”
很近的。
大院小学回家属院就一条路。
路上遇到巡逻车,卫兵哥哥还带了她一程。
她回到家给自己洗了澡,剪掉了被烧焦的头发,才穿着拖鞋,去最近的卫生室重新处理烧伤。
大院发生那么大的事情,霍辰远他们都忙得不得了。
等他们空闲下来时,颜焱已经自己从卫生室回来,躺在床上睡着了。
当晚发了高烧,没人知道,第二天通讯员见她没出来,进屋上楼查看时,她已经失去了意识。
后来……
后来她病好了。
却依然没等到父母的一通关心电话。
现在回想起来,她那个时候……
是真的挺成熟的。
也挺可怜。
真可怜啊。
颜焱忍不住抱住自己,放任自己哭了一场。
再站起身时,她已经收敛了自己的情绪。
到井边打了一桶水上来洗手洗脸,又把桶洗干净放回原地,她才转身离开。
经过炊事班正面,几名战士躲在门后畏畏缩缩、探头探脑的。
其中一名战士视线和她对上吓了一大跳,没控制整个人都从门口挤了出来。
后面还跟着挤出好几个人。
摔在地上。
颜焱也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后,刚刚哭过的忧愁也散了一些。
“你们……不起来吗?”
“咳!!”
一个巨大的咳嗽声响起。
那几名战士就跟听到了噩耗一样,一溜烟儿的爬起来就往营房那边跑,嘴里喊着:
“班长我们错了!!”
竟然是主动跑圈去了。
颜焱咂舌不已。
“这几个兔崽子跟我打赌你不会来我们炊事班。”
一个带着笑意的浑厚声音在她身后传出。
颜焱回头,又见到了一个眼熟的面孔。
“李叔叔。”
一营炊事班的大班长李栋梁。
小时候李栋梁时常给颜焱开小灶,就怕她吃不了辣。
李栋梁笑眯眯地朝她走来,问:“今天的新菜式怎么样?好吃吧?”
“嗯,很好吃。”顿了顿,颜焱眨眨眼,“李叔叔也是猜出我回来了吗?”
“嗯,霍副院那人吧,除了你的私事,我就没见他哪天用自己的权利给我们炊事班下命令。我一听说他让每个炊事班都把新菜式送过去,我猜到是你。”
才不是,因为认识她,还看了网上的新闻,他们才会猜到的。颜焱在心里说着,刚刚压下去的酸涩又涌了上来。
“别哭了,刚刚坐我井边都哭了那么久,小公主你没长大呀?”
开玩笑的语气,让颜焱眼睛再次发酸,泪水又流了下来。
她不爱哭。
但一哭起来,真的也很难控制得住。
李栋梁叹息,拍拍她肩膀,“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你放心,那些不长眼说你坏话的兵,我都给你教训过了,看到那边球场跑圈的人没?都是嘴碎不明事理的。”
颜焱一边胡乱擦眼泪一边扭头看向不远处的球场,还真有不少人在跑圈,一个个苦不堪言,一时间破涕而笑。
和陈亮一样,说帮她教训了那些骂她的人。
“对不起啊李叔叔,让你见笑了。”
李栋梁笑着摇头,“见笑什么。你李叔叔十二月份就要退伍了,你再不回来,就见不到我咯!”
颜焱怔了怔,下意识看向他的军衔,果然,他的军衔已经是三拐大粗,如果不留任,就该退役了。
“我……我都不知道。”顿了顿,补充一句,“幸好我今天回来了。”
“嗯。幸好你回来了。小公主,你……那年在军医院养眼睛,你李叔叔做的饭菜送过去,可没见你吃过。今天下午,要不要留下吃了饭再回去?”李栋梁笑得温和,丝毫不会让人感觉到被冒犯到,也不会联系到不好的回忆。
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叫她小公主。
颜焱睁大眼睛,是说……她结束西厥家的事情,被救回北城后在医院治疗眼睛的时候吗?
那个时候——
像是猜到颜焱的想法,李栋梁点头。
“霍副院说你吃惯了我做的饭菜,我手艺也不错,就特意吩咐我每天给你做一些营养餐送过去。他们没说是你,但我凭自己的脑袋猜到的。”
颜焱咬咬唇,感动得一塌糊涂,“怎么好像大家都不好奇我整容换了一张脸啊……”
“有什么好好奇的。那时候……也就我们几个老熟人知道你的事情,心里都惦记着你,自然都对你的事情上心。”说到这里,李栋梁抬手摸摸她脑袋,笑道:
“虽然迟了些,但李叔叔还是想说,小公主,你真棒。”
你真棒。
颜焱哭得更凶了。
如果那年她死里逃生回到北城,能听到大家说这些话,那该多好。
可是她眼睛看不见,杀了人,就连西厥凉也因她而死……
她把自己陷入了困境,怎么也走不出来。
可那都是自找的。
“如果我早些回来,早些听到夸我的话……”
我也许就不会钻牛角尖矫情那么多年。
颜焱捂住脸,忽然一下子茫然了起来。
李栋梁叹息,收了手,抬头瞪了一眼不远处想靠近的几名战士,又回过头对颜焱说:
“哭啥,也没说你回来迟,是李叔叔我夸你夸迟了。你整了容,但在你李叔眼里,你还是我们大院里最漂亮的小公主,刚刚啊,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是你。行了,别哭了,再哭被领导瞧见,我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咯。”
还真别说,说曹操曹操到。
他们像是都约好一样。
“李栋梁,你干什么了你!”
一营长任敏中年发胖,颠着小肚腩一路气冲冲跑来,指着李栋梁又气又无语,不停给他使眼色。
李栋梁无奈的摊手,“小公主时隔多年回家,伤感喜极而泣一下怎么了?谁还不能哭了?小公主想哭哭,没事儿啊,没人敢过来看你。”
颜焱:“……?”
第200章
成德恩酒店。
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的从电梯出来,见四周没有人,迅速朝右侧的第三间房间冲去。
门铃按不到,他只能谨慎的敲门,并小声说:
“是我,快开门……”
门很快开启。
少年半倚在门边上,看着面前的矮子,挑挑眉,“你这是要当无间道呢!弟弟~”
“弟弟你个头啦,我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理由过来看你。”小少年推开拦住门口的人,气呼呼地拉着对方的手往里面走,“你不是说没人帮你上药你准备要死了吗?”
少年一怔,等反应过来时,面前的小矮子已经把他拉到了客厅中,还被人小鬼大的小少年煞有其事地按坐下来。
“你的药在哪里,我帮你。”
少年漂亮到极致地眼睛眨了眨,“你会?”
“我特意找妈妈学过啦,放心!”小少年拍拍他的小胸脯。
惹来少年嗤笑一声,在小少年生气前,指了指电视柜那边,“诺,那里。”
小少年立即迈着两条小短腿蹦跶过去,以至于也没发现,坐在沙发上的少年复杂的神色。
又在小少年转身前,收敛得一干二净。
不一会儿。
少年脱了上衣露出精瘦的背部,只是白皙地皮肤上,却布满了横七竖八的伤痕。
那些伤痕都已经结了疤,有不少还脱落了疤,露出新生的白嫩皮肤。
小少年咬咬唇,眼中的泪水欲落不落,愤怒不已,“你妈妈太坏了。”
“……嗯,很坏。”不过她死了,罪有应得。少年恶劣地想,可心思还是没控制住都聚集在身后那泛着暖意的小手一点一点的落在他背上的触碰。
一下又一下,又软又热乎,让少年差点没忍住。
在小少年看不见的地方,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正在微不可见的发颤。
他已经太久没被人这么心疼,还为他打抱不平了。
感觉听陌生……
也让人——容易贪婪。
“我说真的,你妈妈真的太坏了。”小少年不满地抹了一坨药膏稍微用力涂在一道伤口上,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半圈,“一看就很疼很疼……”
是很疼。
但他那时,却很享受那种痛的快感。
像疯子一样。
也不知道这个矮子知道他的心情,还敢不敢这么无知,自己送上门来……
少年恶劣的想,冷不丁防听到后面的矮子又担心的问:
“又哥哥,那……你姐姐现在愿意见你了吗?”
手蓦然握紧,被修剪得圆滑的指甲将他白皙的瘦肉掐出了一道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