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福临宫的时候,穆清朝倒看见了一个熟人。
婉安小公主。
她怎么会来这儿?
她记得婉安小公主一向深居简出,是整个后宫最没有存在感的人儿了。
自打宫变之后,皇子公主死了个七七八八,倒是这十四岁的小公主活了下来。
沈暮迟倒也不算良心泯灭,也许是觉得婉安公主性子懦弱构不成威胁,也或许感念她出生与自己同样卑微,倒也留了她一条性命,好生安置在宫中。
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没了爹娘,在这宫中,只怕处境也不比穆清朝好上许多。
穆清朝见婉安公主此刻穿了一件半旧的桃红色缎织掐花短袄,小小的一个人儿站在雪地里,目光痴痴地看着远方,肩上落满了雪,也没有挪动一下。
就算先帝在时,婉安公主也不算得宠,是以身上的衣裳还没有穆清朝鲜亮。
穆清朝记得,历史上的婉安公主最后走上的是和亲之路。
十六岁那年,坐上轿子背井离乡走过千山万水,从此以后,背靠雪山、遥望故乡,至死也没回来过一次。
想到这样的结局,穆清朝倒也唏嘘。
这般想着,她扬起一个笑朝着她走了过去。
“婉安公主,你在这儿干什么?”
婉安公主一见到穆清朝,眼中闪过一丝惊吓之色。
“太……太后……”
她唯唯诺诺行礼:“见……见过太后……”
这满后宫瞧去,能这般规规整整给穆清朝行礼之人,恐怕也只有婉安公主一个了。
同是可怜人,倒叫穆清朝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感。
“这寒冬腊月的,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
穆清朝问道,话音刚落,却见一个人从她们面前走过。
身姿卓卓的男子,一身白衣若雪……
第22章 赐婚
穆清朝不过匆匆一瞥,一张丰神俊朗的侧脸从她跟前一晃而过,却是在一瞬间,恍若天人。
好生风流韵致的一张脸,只可惜,眉眼中瞧不见一丝风情,倒是那藏在眼底之间一点愁容,叫人觉着孤高清冷。
远远瞧去,只觉得他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行,都走得格外端正,通身透着一股肃杀森然之气,让人望而生畏。
这样的人,本就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谪仙,只可远观,不敢靠近。
是翩翩少年,风骨难拓。
自打男子出现后,婉安公主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穆清朝不由得好奇。
“此人是谁啊?”她问。
“是武安王啊。”
婉安公主回答的时候,眼睛都不由得亮了一亮。
原来这就是武安王啊,传闻倒也不假,果真是面如冠玉,貌比潘安。
可惜这样的妙人竟然在边疆呆了七年,若是留在京城,能伤多少世家小姐、贵族千金的心?
“你喜欢他?”穆清朝问道。
婉安公主一听到这个话便方寸大乱:“不……不是……太后娘娘莫要胡说,这……这般顽笑是开不得的。”
可是小姑娘的眼神是骗不得人的。
穆清朝也有过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的时候,少女怀春是个什么模样,她比谁都清楚。
她笑了笑:“既然你不喜欢他,何苦为了见他一面,冒着大雪巴巴儿站在这儿守这么长时间?
”
婉安公主想到这儿,便低下了头。
“我……我在小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只是他可能不记得了吧。”
小姑娘的心事藏不住,她说:“他现在已经是最炙手可热的武安王了,身边数不尽的红粉佳人,似我这样的人,他怎么会看在眼里?”
穆清朝瞧着她这样,莫名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没来由,对婉安公主也多了些心疼。
正好开口说什么,却见禄喜公公匆匆迎了上来道:“太后娘娘来了?快进去吧,陛下早等着了。”
穆清朝也就只能搁下了和婉安的谈话,跟着禄公公进了福临殿。
殿内的沈暮迟穿了一身玄色常服,用暗金在袖边勾了云纹,发上用金簪束起。
从前,穆清朝是觉得沈暮迟好看的,可是刚刚见过武安王之后,竟觉得他落了下乘。
她双膝跪在地上依然把礼行得很周全。
“民女见过陛下。”
沈暮迟正在临摹一副字,抬起头来冲着她笑:“不必多礼。”
穆清朝起身,将那食盅送到沈暮迟的案前。
“今儿是腊八,民女做了些腊八粥给陛下尝尝,不是什么好东西,讨个彩头,希望陛下不嫌弃才好。”
沈暮迟看了一眼那食盅,转而目光定定地看着穆清朝:“你做的?”
当然不是她做的!
但是要想活命,讨好这刻薄冷清的皇帝是必修课,所以穆清朝不介意说谎。
“是啊。”
这两个字说出口,面不改色心不跳。
沈暮迟眼底生出一丝柔情,掀开那食盅拿勺子盛了一口送进嘴里。
穆清朝问:“陛下,好吃么?”
说实在,沈暮迟吃不惯这甜腻腻的味道,可到底还是说了一句“好吃。”
“难为你这么早特地为朕熬粥了。”
穆清朝笑得很妥帖:“只要陛下爱喝,民女刀山火海都是值得的,一碗粥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瞧着沈暮迟脸上的神色愉悦,大约是觉得自己的马屁拍到位了。
这才问:“陛下叫民女来,是为了何事?”
总算是谈到了正事,沈暮迟眼里那点子温柔也收了起来,只问她:“你刚才来的时候,可撞见了武安王?”
说起武安王,那一束白衣从脑中一闪而过。
穆清朝心下没来由一悸:“没打照面,只来得及匆匆瞧了一眼。”
“江泊曾经立誓,不破突厥不反京,如今他真做到了,可是他已经是异姓王、封地千里,手下三十万江家军威名赫赫。”
沈暮迟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有些愁容。
穆清朝心下一跳:“陛下是怕……武安王造反?”
沈暮迟听到这个话的时候,忽然笑了一下:“那倒没有,这天下谁都可以反,唯独江泊,他不会反。”
沈暮迟的回答,倒是让穆清朝有些意外。
自古天家从来都不在意臣子有没有心反,而只在意,有没有能力反。
江泊他手握重兵,要拿下整个南明易如反掌,却让多疑如沈暮迟说出这样的话。
不由得,叫穆清朝对他的好奇更加重了几分。
“那陛下叫民女来是为什么?”
却听沈暮迟道:“江泊他已经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可是这一次,他趋突厥于千里之外,是为奇功,你觉得,朕应该赏赐一点什么才好?”
在发现穆清朝幕僚的潜质之后,沈暮迟事事都想问问她的意见。
她的心思与筹划不比前朝的那些大臣差,更重要的是,她更懂他。
懂得他的所求所想,甚至,连他最见不得人的阴暗面也都全盘接受,也并不会像前朝那些酸腐的文官,跳出来指责他的错处。
这让沈暮迟每每和她交流的时候,都觉得格外轻松。
此刻听穆清朝道:“左不过金银财宝、宅邸田土。”
沈暮迟甚至有耐心地与她解释:“这些,该赏赐的也都赏赐了,再说,他也不是真心喜欢这些东西。”
穆清朝心道也是,江泊但凡对这些东西有所求,最后,也不至于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一想到结局,她忽然道:“王爷不是还没娶亲吗?”
“陛下觉得,将婉安公主尚给他如何?”
“婉安公主?”
想来,沈暮迟都已经快忘了这个人了,忽而被穆清朝提及,还有些未反映过来。
“是啊。”穆清朝道。
“还有什么是比尚公主更大的恩赐呢?婉安公主如今也十四了,年纪也差不多,且婉安公主性软,还可以放心,她将来必然不会像镇国公主一般。”
穆清朝说着这样的话,心中想的却是江泊一生无妻无子,连尸身都要靠敌军收敛。
而婉安公主,将来更是要走上和亲之路。
婉安公主心仪江泊,若真能成婚,不仅能避免她的悲剧,且像她这般性子和软之人,定能将江泊照料得很好。
此事若成,也算是美事一桩。
穆清朝虽然不算什么良善之人,但是这等成人之美的事情她还是乐意做一做的。
第23章 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沈暮迟也觉得此法可行。
穆清朝是主动请缨:“既然如此,这事便交给民女去办吧。”
若是能拉拢江泊,那么将来她在朝中无异于多了一个大靠山。
这桩婚事由她撮合,就算江泊不谢她,婉安公主也得记挂她一个恩情。
而且她是太后,操心公主婚事本就是她分内之事。
沈暮迟没有拒绝的理由,还夸了她一句:“你果然能为朕分忧。”
并承诺道:“此事若是成了,朕必有赏赐。”
穆清朝很高兴,回了朝云殿,她便算计着,这件事,婉安公主那头定然是没问题的,但姑娘家面薄,还得由男子主动。
头一件事应该是召江泊入宫,探探他的口风。
第二日,江泊便进了朝云殿。
“微臣见过太后娘娘。”他跪地行礼。
这世上,对着她行礼如此规整的,头一个是婉安公主,第二个便是江泊了。
倒还真是天生一对,穆清朝心道。
穆清朝端端坐在高位上,两只手交叠在膝上,清了清嗓子,模样庄严地道了一声:“将军不必多礼。”
“谢太后。”
江泊起身时,穆清朝才算真真正正看清楚了他的脸。
是真的好看啊,风华无双却内敛不外放,不俗不妖不媚不艳,清冶绝决,犹如高岭白雪。
配上那无论做什么都笔挺的脊梁,以及通身的气派,如玉山将崩,如松下徐风。
也不怪婉安公主只在小时候瞧过一眼便记挂了这么多年。
如此人物,穆清朝想,若是当年,她先看见的是江泊,或许就不会喜欢上沈暮迟,也没有后来这么多事了。
果然,她还是一个肤浅的女人。
“太后。”
此时,江泊在她的身前喊了一声。
“嗯?”
穆清朝回过神来,脸上依然挂着完美的笑容。
“王爷请坐。”
穆清朝叫下人端了茶来,自己悠哉悠哉喝着茶,问他:“王爷可知道,哀家此次让你来所为何事?”
“不知。”
回答她的是硬邦邦的两个字,半点迂回婉转都没有。
寻常人或许还会额外多说两句,可是穆清朝等了半晌却见他端端坐在那里,半点要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额……
穆清朝噎了一下。
为了不让场面尴尬下去,自己未语先笑:“是喜事呢!”
然后:……
无人接话。
穆清朝忍不住:“王爷不问问是何喜事吗?”
“太后召臣入宫便是为了这件事,不需臣问,自然会说的。”
穆清朝:……她太阳穴跳了跳。
果然,上天是公平的,给他的绝好的容貌,一身的武艺,附赠一个古怪的性格。
她不禁有些担忧婉安公主婚后的生活了。
“婉安公主,王爷可有印象?”
“没有。”
她就知道!
穆清朝有点笑不出来了,但是还是强扯着脸皮子道:“婉安公主是先帝的十三女,今年十四岁,性子温顺贤良,模样也无可挑剔,无论身世、外貌、品性,都和王爷合适。
若是你们二人能成其良缘,也算是佳话一桩。
所以哀家打算……”
“太后!”
穆清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泊抢了过去。
只听了三个字:“臣不愿!”
同样的冷冰冰、硬邦邦。
穆清朝的话说到一半,嘴巴还没合上,虚张了张。
“王爷是不是没听清楚,这可是尚公主。”
“臣虽然年长太后几岁,但是臣不聋。”
穆清朝涵养极好,毕竟每天在生死线上挣扎,喜怒不形于色是基本本事,但是她现在真的有点绷不住了,脱口而出:“为什么呀?”
听江泊道:“天下未定,何以家为。”
“天……”
穆清朝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这句话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说了。
一百多年前,前朝国破的时候,倒是也许多人为这千里江山洒了不少泪,甚至不少老臣不忍见百姓受苦甘愿投河自尽。
可是后来,这天下打了又和、和了又打,纷争维持了一百多年,如今三分局面已经逐渐稳定。
大约是受够了末日时生死未定的惊慌,也大约是不停地打仗磋磨了锐气,再也没有人说什么平定天下的话了。
尤其南明,守着的是最富庶繁华的江南地带,贵族们吃喝玩乐,皇室把弄权术,早就丢了那些居安思危的心思。
“这天下分分合合,打了一百多年了,你知道什么时候会定?若是还要打一百多年呢?你都不成家吗?”穆清朝问他。
“都不成家!”
他永远是这样,说话的一个字不肯多,一个字不肯少,却足够将人气死,让人觉得面对的不是一个人。
没有血、没有肉,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难怪,难怪他一辈子都没娶妻生子呢。
这样的人,应该克妻吧。
等等,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
穆清朝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喊他:“江泊。”
“你实话告诉哀家,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穆清朝这话一出,江泊身子猛然一颤,他抬头看着她,那平静古板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情绪波动。
是被她猜中了么?穆清朝心中暗暗道。
“就算喜欢男人也没什么的,人人生而不同,有点特殊的癖好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可以告诉哀家,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是喜欢温柔的还是泼辣的?是性感的还是端庄的?
啊,最最要紧的,你是在下的还是在上的?“
穆清朝的灵魂是去过一千多年后的,那个时代的人似乎对断袖的接受程度挺高的。
甚至,穆清朝还看过基本话本子,想当时,她也是三观震碎啊,可没想到,却是越看越上头,自然也对那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情了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