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守义给他递了茶水说道:“想必是有结果了。”
“有。”李非白说道,“我循着当铺账本的名单前去调查,发现他们与常人无异,神志清醒,但夜里会食用一颗葡萄,服用完便就寝,翌日无恙。”
“葡萄从何处来的?”
“由两名童子夜里送来。”李非白说道,“我前去跟踪童子,可童子从夜而来,又从夜离去,穿过漆黑林中,直至一座乱葬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哦?”成守义说道,“倒是十分装神弄鬼。”
“是。”李非白说道,“那片墓地杂草丛生,约有百座坟墓,我想应当早已被人遗忘了。”
成守义想了片刻摇头说道:“不对,清明刚过,理应杂草尽除,你看那山上残损得都不见碑文的墓尚后代清扫祭拜,动辄五世十世,族谱记载得清楚。既那乱葬岗有百座坟墓,怎会连一个后代都没有。”
李非白得了点拨,便问道:“难道是故意造的墓园,就是为了威慑住无意发现的过客?”
“许是如此,要亲眼看看才知道。”成守义说道,“你再去看几眼,查个究竟吧。”
李非白顿了顿问道:“下官有一事十分好奇,到底大人因何困在衙内,又能因何事出去?”
成守义说道:“我怎么听着你话里有所指责呢?”
“这件事事关朝廷根基大业,大人若出门看看或许能更快破案,可饶是到了火烧眉毛时,大人仍执拗不离,这让下官十分费解,也无法理解。”李非白说道,“既入仕途,就应为百姓着想,而自己的私人恩怨便要放在一旁。”
“倒是义正辞严,但是――我不听。”成守义说道,“就是不出门,忙你的去。”
“……”这就有些无赖了。李非白也无法架他出去,便出门去墓地了。
一直在门外的杨厚忠与他打了个照面,笑道:“不要跟老顽固一般见识。”
李非白说道:“我并没有,只是不能理解罢了。”
“我也不能。”杨厚忠说完进了里面,而李非白也走了。他说道,“我越看他越觉得他像十年前的你,满身的刺,扎自己还扎别人。”
“我哪有他那样刺头。”成守义问道,“辛夷堂怎么样了?”
杨厚忠说道:“不必让衙内的人去撑场子了,我到门口一瞧,那队伍都排到我们这来了,热闹得很。”
成守义意外道:“他们花钱找人了?”
“我看那位姜姑娘和宝渡小公子都穷得叮当响,哪有钱雇人。”杨厚忠说道,“我去看了,有位公子十分眼熟,但我一时又想不起来。”
“你好好想,想不出来别走了。”
“诶,这还强行留人了。”杨厚忠立刻说道,“我想起来了,像是秦九公子。”
成守义微觉吃惊:“他来凑什么热闹?”
“一个无权无势的富贵哥儿四处找乐子。”杨厚忠说道,“我会盯着他,帮你看好你的辛夷侄女。”
“嗯。”成守义皱眉说道,“京师鱼龙混杂,还是少让她浑水。”
杨厚忠叹道:“从她接手辛夷堂开始,这浑水就已经了。你查林三哥的事毫无头绪,唯有放出诱饵才能得到一丝线索,那诱饵就是辛夷。她知,你也知,此事既开始了,那就不要停下来,且看变化吧。”
成守义看他一眼:“旁观者真的这般清醒的么?”
杨厚忠笑道:“好歹与你们相识十余年,又怎不知你想法。”
成守义再不语,面色已然凝重起来。他需要诱饵,但诱饵若受伤或者遭了意外,他也没颜面再见三哥了。
但愿三哥在天之灵能保佑他们尽快找到凶手,不然他和辛夷都终生难安。
李非白去墓地时路过辛夷堂,发现铺子外头排了队伍,里面也是人山人海,看着十分热闹。
昨日门可罗雀,今日却门庭若市。
难道是宝渡那个小滑头雇人来了?不对,以他抠抠搜搜的性子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他身负重任,没有多留,将要过去时,看见门口站了一位衣着光鲜的富贵公子。
他手执折扇,目光悠长地朝他这边看着。
不,应当说他是看着自己。
李非白也看向他,四目对上,那目光却丝毫不躲闭,大有与他看穿天地的架势。
宝渡正扫了一堆药沫子出来,药材多根茎,又是自然晾晒,用到底部总有些底渣。他掸着药柜瞧见对面的人,兴奋地招手道:“少爷――”
刚看完一个病人的姜辛夷闻声放笔,她说道:“午歇了裴公子,一个时辰后再开门。”
裴时环还没说什么,就见她拍拍袖子出门往对面跑。
宝渡眼见下金蛋的母鸡跑了,心里那个着急呀,掌柜的你不能被男色耽误赚钱啊,男人是比满兜的钱更养眼吗!
正欲要走的李非白见她过来,说道:“那些病人还在那里等你。”
“他们还会回来的,那裴时环神神秘秘的不知想做什么,晾着他吧。”
李非白看看对面男子,那应当就是裴时环了。他见她袖上满是药尘,抬手替她拍去,说道:“我夜查葡萄一事稍有线索,现在要去一处墓园看看,可要去?”
“去。”
“那路上我说与你听。”
“好。”姜辛夷又说道,“已是午时,可吃了?”
“没有。”
“那再买两个饼子。”
两人十分自然地说着话,那种毫无疏离感的感觉让裴时环看得出神。
一瞬竟有些嫉妒。
管家来问下人如何安排时,裴时环看看头上那毒辣烈日,说道:“就晒着吧,若是得了暑气,就直接抬进医馆里,正好给姜姑娘练手。”
“是,公子。”
第35章 乱葬岗
林木幽深,地上的落叶层层交叠,底下的已经腐烂,面上的尚有完整的脉络。行人一脚踩踏,枯叶尽碎,再无完整之态。
两人从长林穿过,脚底已全是厚实的泥泞烂叶。
姜辛夷说道:“你是说,那两个十岁小娃娃是从这里穿过去的?”
李非白说道:“是。”
“也不嫌脏。”
“……”鬼都不怕,还怕脏吗?李非白说道,“我不信鬼神,虽然此事很是邪气。我好奇为何那明月庄主要把血葡萄弄得这样神秘。”
姜辛夷说道:“自古以来就不乏帝王为自己编造神话故事作为稳坐皇位的依托。刘邦沛县起义,便说自己曾斩白蛇,自诩赤帝;民间也传闻隋文帝出生时产房上空紫气东来,化身龙王下凡。他们神化出身,只为让臣民更加臣服。而那明月庄主大概也是如此,让庄园神话,让葡萄成仙丹,吞服的人已被控制,自然更舍得倾家荡产去买。”
李非白了然,姜辛夷说道:“你的出身终究是限制了你对愚昧百姓的认知。”
“确实。”
“可你的出身也让你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能畅通无阻。”三代将门,战功赫赫,军功满悬李家祠堂,这已是朝廷中无人可比的权贵。他也是低调,换个爱说爱张扬的人,早就横着走了,还要入大理寺做个日夜颠倒熬夜追凶的人。
姜辛夷又说道:“你是不是知道明月庄园,还有那位明月庄主?那日当铺掌柜提及时,你神色并不对。”
李非白说道:“也不算认得,只是在年幼时听过这个名字。”
“年幼时?”
“说起来……也算是家丑。”李非白说道,“我有个小叔,他自幼就不受管教,常气得我父亲肝火大动。”
“你爷爷呢?”
“早年就已战死沙场了,所以长兄如父。我父亲比他大十五岁,算起来今年小叔也三十有三了。”
“这与明月夫人有何关系?”
李非白继续说道:“小叔十七岁时就已身手了得,足智多谋,被当年的三皇子招了去做侍卫。”
姜辛夷点点头,当年的三皇子,如今的皇上。
“可十一年前,小叔却放弃了李家和官职,跟一个女子私奔了。”
姜辛夷突然明白了,问道:“那女子是明月夫人?”
“是。”
她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她说道:“与心仪的女子私奔,也不算是什么丑事。”
李非白说道:“确实,但对十一年前的李家而言,却是莫大的屈辱和丑闻。那年父亲领兵抗敌,可因心腹出卖,以至于十万精兵战败,丢了十三座城池。虽然朝廷没有严惩,但李家上下都深感辜负圣恩,愧对百姓。就在这时,父亲最寄予希望的小叔,望他重振家业时,他却与一个女子私奔了。”
他叹道:“这件事对李家的打击很大,父亲也因此寡欢,虽然后来屡战屡胜,但十一年来依旧无法释怀小叔一事。”
“你小叔自那以后再未回来?”
“嗯。”
“那就有些薄情寡义了。”
李非白说道:“当年父亲一直在打听小叔的下落,才知道原来在这之前,小叔就买了一座小院给一个女子居住。而那女子本是一名舞姬,因身白如月,颜如皎月,便取名明月,名动一方。小叔与她私奔后,父亲就再也没有一点小叔的消息,也没有明月的消息。”
姜辛夷思量后说道:“所以那日你听见明月夫人的名字,可是想到了当年那位明月姑娘?”
“是。”
“若真是他,那你或许也能见到你小叔了。”
“是。虽然李家长辈都气恼当年小叔毫无担当,弃火海中的家族不顾,但到底是同一血脉,还是想找到他。尤其是父亲,每结识一人,都要拜托对方留意小叔踪迹。”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林子的尽头。白日的光落在不远处,照耀着林外的景色。
那是一簇一簇的坟墓,多已断壁,互相倾斜倚靠。坟草高低错落,在墓周肆意生长,一眼望去,让人心生悲凉。
白昼身处乱葬岗中与夜里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也看得更加宽阔。
李非白站上一个半身高的岩石将墓园收入眼底,这墓园绵延至对面山脚下,因它们都朝向南边,从背后看去,它们仿佛是一个个死去的亡灵,忠诚地看着山上幽深绿林。在那稀疏的夜丁香幽幽的花香中,更显得无比孤寂。
“送药童子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吗?”
“嗯。”
“瞬间无影无踪?”
“嗯。”李非白跳下身来,伸手去碰那些墓碑,许是年月久了,一碰便碎成粉末。
姜辛夷蹲身看着墓碑上的文字,没有异常。墓碑材质也各异,不像是统一在这放着吓唬人用的。
两人都猜想墓碑有入口,通往别处,但已寻过半都没有任何异样。
忽然李非白停了下来,说道:“有人来了。”
两人没有说一句废话,蹲身隐入草丛中。
片刻,林中就飞出一人,他倒是不客气,直接站在了一座墓碑上,四下眺望。
红色的飞鱼服在坟墓林立的荒凉之地上,显得鲜艳刺眼。
他如鹰隼四看,微觉气氛不对,厉声:“谁在那里装神弄鬼!”
听见熟人声音,姜辛夷缓缓站了起来,朝对面的人打了个招呼:“巧,曹千户。”
曹千户见了她微微吃惊,片刻旁边又站起个人:“巧,曹千户。”
他看见李非白还有他那一身惹人嫌的大理寺官服,说道:“本座还不如见了鬼。”
李非白说道:“那可惜了,鬼没有,大理寺的人倒是来了。”
姜辛夷问道:“曹千户怎么到这来了?”
曹千户挑眉道:“散步。”
东厂监察百官,恐怕也发现了近日官员吞服血葡萄一事,故而追踪至此。
她才不信曹千户是来此散步的。
姜辛夷说道:“那更巧了,我们也是来此散步的。”
曹千户:“呵。”
李非白说道:“倒是个鬼地方,没什么可看的,曹千户一起走吧。”
“我觉得此处风景甚好,你们先走吧,我再看看。”
“曹千户一说,我们也觉得这里风景很好,也再看看吧。”
曹千户心气又不顺起来,他看着李非白,李非白也看着他,两人丝毫没有先走一步的意思,要僵持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真是――晦气。
曹千户说道:“看完了。”
李非白也跟着动身说道:“我们也看完了。”
他怕这大理寺的犊子又折身回来,便说道:“一起出去吃个饭?”
“吃饭就不必了……”
“我觉得这儿的风景还能再看看。”
“……”这锦衣卫的人真是把不翻脸但就是要膈应死你做到了极致啊。李非白说道,“那就去吃个饭吧。”
姜辛夷说道:“我就……”
曹千户:“我真觉得这儿的风景还能再看看。”
姜辛夷:“……我也去。”
锦衣卫的人可真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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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楼的菜品在京师里是出了名的好吃,曹千户点菜也不含糊,点到第八个菜时姜辛夷忍不住说道:“够了。”她问道,“平日里曹千户也点这么多菜?家里十几口人么?”
“家里就我一人,老爹老娘在乡下。”
李非白意外道:“曹千户还未成家?”
“没有。”曹千户像是被问习惯了,抬手道,“三十有五。”
姜辛夷觉得初见曹千户时虽然他十分冷酷无情,像个地狱判官,可接触的多了,才觉得他禀性实则有些憨厚,与审讯时的面貌全然不同。
这或许就是穿上飞鱼服与脱下飞鱼服的区别所在。
从他愿为那夺去清白的妇人说话那一刻,姜辛夷就不厌恶他,哪怕他是令人闻风丧胆又风评极差的锦衣卫。
那送菜的小二见了他那一身飞鱼服,也不敢多说话,还奉上一壶好酒,说是掌柜请的,不够再添。
毕恭毕敬,远比对一些大官都要更小心翼翼。
曹千户已习惯了这种旁人的恭敬,他起了筷子,又请他们起了筷子。全程都是吃饭的客套话,并没有提及乱葬岗一事。直到三人都落了筷子,他才说道:“我知你们去那里要办的事与我一样。”
姜辛夷说道:“曹千户饭后才提此事,是要我们吃人嘴软么?”
曹千户说道:“诶,就说女子与小人难养,我是怕我先说了你们连饭都不吃了。”
“那还是我错了。”姜辛夷说道,“既然曹千户打算交换情报,那实不相瞒,我们是为了血葡萄一事前去。”
“果真如此,你们也追踪到那送葡萄的童子了?”
李非白说道:“想必曹千户也是在夜里追踪他们到乱葬岗,白日里又来探个究竟。”
“对。”曹千户说道,“我们监察百官,近半月发现官员夜里诸多诡秘之处,便追踪调查,查到了送药童子,知道了血葡萄一事。看来我们知道的线索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