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白没有去捉那些虾兵蟹将,只是抓了一人问道:“你们主子的房间在哪?”
那人根本不答。
他松开那人,意识到能被明月夫人带到这的定是心腹,只是简单一问根本不会有人出卖她。
他看着慌乱逃走的下人,谁也顾不上谁。
人如浪潮,眼见就要趁乱四散,锦衣卫人手不足,恐怕有人将会成为漏网之鱼。
李非白没有急切捉人,他环顾四下,盯着每一个逃走的人。
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身上。
那老妪佝偻着背,走得不快,本该人人慌乱的场面,可她的身边却并不算太拥挤,甚至有人特地避让。
他抬脚便往那去,不过走了两步,就被个男子拦住。他顿了顿:“小叔。”
李无忧冷声说道:“她的命绝不能在你的手里结束。”
“如今你还护着她,明月夫人做了多少事,已威胁到朝廷根基,小叔却还护着她!”李非白不能相信他精忠爱国的小叔会变成助纣为虐的人。
“让她走。”
“她走不了。”
两人抬眼对视,近在咫尺,已是天涯之距。
李非白说道:“得罪了,小叔。”
他提步要去捉老妪,却被李无忧拦住。相触一刻,已是兵刃相见,再无半点叔侄之情。
宅子里的人比曹千户想象中多,而且个个都会拳脚,转眼就跟锦衣卫厮杀在了一起。他急得焦头烂额,眼见人都要溜走了,却不知该堵住哪个堤口。
姜辛夷说道:“擒贼先擒王吧。”
曹千户怒了:“这一堆蚂蚁似的,王在哪?光动嘴皮不长脑子!”
姜辛夷静静看着在院子里打斗挣扎的人,看到了一个佝偻老妪。她指着她说道:“那个就是王。”
曹千户说道:“那是个老太婆!”
“大宅上百人,个个身手了得,为何偏养了个手足发抖的老太婆?”
曹千户立刻明白了,装的!
他大喝一声以气吞山河之势拨开人群,像条水牛冲了过去。
老妪明显也被他惊到了,刚抬头,就见天降水牛,拳头朝她呼来。旁人急忙阻拦,可却被一拳放倒,转眼曹千户横扫一片,一把拽住老妪花白的头发,将她摔倒在地。
那原本在逃走的人愣了愣,转头回来持着兵器朝曹千户刺去。
锦衣卫也忙来帮忙。
转眼整个大宅乱做一团。
眼见锦衣卫落了下风,隔壁杨府大门打开,管家提灯瞧看。他认出那大门的姜辛夷,白日来过,夫人提过,这是对杨府有恩的姑娘。他忙问道:“姑娘要帮忙吗!”
姜辛夷当即点头:“要!”
明月夫人看着身后慌乱的人群,背不再佝偻,缓步走向姜辛夷,挨了一拳的她嘴角还渗出了血,她轻蔑地朝她笑道:“我的命,是很贵的。”
姜辛夷说道:“我不明白你的动机。若为财,何必非要在京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若为权,又为何冒那么大的险去毒害那么多的官员。”
“你不会明白的。”
“我只能猜出来,你要扰乱朝廷。”姜辛夷仍是不太懂,“可目的又是什么……尤其是李无忧,他怎会看着你做这种事。”
她想过一百种解答,都无法自圆其说。
明月夫人说道:“你要拦我?”
姜辛夷淡声:“我不拦。”
明月夫人意外道:“为何?”
“我惜命。”她的命可以死在调查杀死师父凶手的路上,但绝不可能死在无关的人身上。
朝廷乱了跟她有什么关系,受苦的百姓也跟她没有关系。
她还要留着命找到凶手,别的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明月夫人说道:“你跟林无旧完全不同,他是医者仁心,家国天下。而你……枉为大夫。”
姜辛夷冷冷发笑,眉眼有戾气:“一个要毁了朝廷和苍生的人,没有资格非议我。你惹怒了我,我还是会拦你的。”
明月夫人挑眉,她是个高傲孤清的人,可她倒是喜欢姜辛夷这样同样孤傲的女子。
身后为她拼命的人已是血流成河,她闻到了血腥味,但她不在乎。
姜辛夷没有拦她,明月夫人走了。
可她刚到街角,就有人说道:“这儿天黑,还是让杨某陪你走走吧。”
明月夫人顿住,只见杨厚忠身后站了上百大理寺衙役。
再无退路。
她冷笑,没有挣扎。
大宅里的众人已快撑不住了,这时杨府已经喊了人来,数十下人拿棍子的拿锅铲的拿扫帚的通通来了。
“夫人有令,帮姜姑娘擒拿贼人!”
姜辛夷看着不顾一切冲进里面的家丁,瞳孔微震。
他们之中也唯有护院才有些拳脚,大多数都是普通的下人。她甚至看到了妇人,竟还有个十岁孩童。在孩童高举着小木棍冲去时,她伸手将他揪住,轻斥:“你去做什么?”
孩童大声道:“夫人说了,小姐是我们杨府的恩人,我们要知恩图报!连夫人姑娘都来了,我也要去打架,帮你们!”
姜辛夷一愣,抬头看去,果真看见了杨夫人和两位姑娘的身影。
她心中恍若决堤,轰然作响。
见孩童又要上去,她恶声:“好好站着,再去我拧你鼻子!”
“……”孩童没被眼前场景吓哭,倒是被她吓哭了,呜哇呜哇哭了起来。
姜辛夷呼吸微屏,终于取了腰间防身的匕首,正要过去,听见后面脚步声齐整,回头看去,就见杨厚忠率众过来了。
她当即收好匕首,脸上又复冷漠模样。
杨厚忠见里面乱成一锅粥,一声令下,大理寺衙役如海啸入场,转眼局势扭转,得到了控制。
他看看淡定站在门口,仿佛事不关己的姜辛夷,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挨了几顿痛揍的锦衣卫挂彩陆续出来,曹千户的脸上也被刀划了口子,见到杨厚忠就骂道:“你们来的也太慢了!此事功劳我东厂要占七成!”
杨厚忠觉得自己只是来收个尾,对方还让利三成已是很良心了。他说道:“五五分吧。”
“……凭什么!”
“毕竟带头的是李少卿呢。”
曹千户的等级观念像烙印抹不去,只好说道:“那就五五吧。”
杨厚忠痛快道:“好嘞。”
里面的人捉了四十七个,但李无忧不见踪影。
李非白出来时,曹千户就说道:“你不是故意放跑他的吧?”
“人太多,他趁乱逃走了,我被人拦住,没有追上。”李非白也受了伤,可曹千户不信。他问道,“明月夫人可抓到了?”
杨厚忠说道:“抓到了。”
“那他应当会回来。”
姜辛夷皱眉:“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李非白说道:“他一开始就可以自己逃走,但他依旧掩护明月夫人。如今她被抓,他也会来。杨大人,麻烦看紧牢房,别让他有可乘之机。”
“好。”
两人还未商议要送明月夫人去哪个牢房,便听马蹄声响,一个身着宫廷侍卫服侍的人快马赶来,翻身下马说道:“见过李少卿、杨寺丞、曹千户。”
曹千户到底常进宫,认得这人:“孙侍卫怎么深夜来此?”
孙侍卫说道:“皇上密旨,命我将明月夫人带走。”
众人皆是吃惊,正欲问个明白,孙侍卫就说道:“此乃皇上密旨,请诸位大人勿问,都请回吧。”
姜辛夷看了他一会,说道:“你难道……也吃了血葡萄?”
孙侍卫笑道:“姑娘说笑了。”他见他们都带着些许怀疑,才说道,“蒋公公就在不远处等,几位可以一见。”
蒋公公是伺候过两代皇帝的贴身太监,若是他的话,这番话就是真的了。
杨厚忠为保险起见,还是去看了。
蒋公公人已老态龙钟,站在阴影处,倒淡化了他脸上的皱纹,他轻轻朝杨厚忠点头。
杨厚忠也回了礼,回来便说道:“是蒋公公。”
既然是圣上有口谕,那只能交人了。
直到人被领走,几人还面面相觑,不知忙活这么久,怎么就被人截胡了。
而且截胡的还是皇上。
这是要亲眼看看扰乱朝廷的妖女是何模样么?
李非白忽然想到了什么,在众人离去时,他转而进了巷子里,他要去一个地方。
姜辛夷已看见他走,快步跟了上去,问道:“不介意一起?”
李非白说道:“一起,死人是不会威胁到你的。”
“哪里的死人?”
“庄园墓地。”
姜辛夷偏头看他,第一处明月庄园的事不是结束了么,怎么还要再去一趟?
她不解,但她相信李非白想明白了什么。
“好,去看看。”
第49章 枷锁
杨厚忠心里是窝了一团火回来的,得罪百官顶住压力抓了一堆的舌头拷问,好不容易找到明月夫人,结果被皇帝喊进宫里去了,什么话都不说,一点消息都打听不来。
还有那姜辛夷!
对!她才令人窝火!
成守义见他气鼓鼓的模样,问道:“谁拔你毛了?”
“你――”杨厚忠说道,“你那宝贝侄女!姜辛夷!”
“她怎么了?不是抓人去了吗,人呢?”
“明月夫人被蒋公公带走了。李非白和你那宝贝侄女不知道去哪了,我带什么回来?我带个屁!”
“……”成守义见他一口一个你那宝贝侄女,又一口一个屁,就知道他是真的生了怒气,“到底怎么回事?”
杨厚忠说道:“我带人赶到时,锦衣卫已经在跟里头的人打起来了,可姜辛夷呢?她实在太过冷血,众人在里面拼命,她却可以像看热闹般站在那里。”他仍觉得不可置信,“她是怎么做到如此冷血无情的?当时李非白还在里头吧,她跟他算熟吧?”
成守义听了事情经过,也觉得她的心过于冰冷,思量一会才说道:“她复仇的决心远胜于一个正常人的良心。”
“哦!惜命就可以如此自私了?亏她还是个医者,我看她较之当年她师父可差远了!”杨厚忠说道,“你真的得管管她,否则她手中的针日后会变成屠刀的。”
“我知道了,你别气了,回头肝火又重。”
“我不气了能憋死!”杨厚忠起身就走,成守义问他去何处,他答道,“吃夜市,你又不出门,问个屁!”
“……”成守义摇头一笑,拿他无可奈何。
能把一个厚实人气成这样,姜辛夷也实在是很有本事了。
屋外白玉兰飘香,随风潜入,隐约间他好似看见了林无旧,正举杯邀他。
“三哥……”
幻影消失,唯有满鼻香气。
不比别的花总是在白日绽放,随意释放自己的香味。夜丁树的香气在夜间更甚,像撒泼似的抖着香气,闻着有些冲鼻。
“难怪说夜丁树可驱蚊,多种几棵便要晕死在里头了。”姜辛夷见李非白神色凝重,忽然知道他来这里是见谁了。
只有李无忧才能让他眉头紧锁。
不过如今心事重重的李非白未必不是真正的李非白,那个素日里温文尔雅又沉着冷静的他却未必是真的他。
“脚下有刺,你小心一些。”李非白回头叮嘱道。
“嗯。”姜辛夷看看他的长衫,被刮了不少裂痕,一看就是走神了没好好走路!
墓地无人,进入庄园,也是悄然无声,可李非白却停了下来。
他站在仍涓涓流动的泉水前,水光映得人似倒影,水里的人却更像是真的。他说道:“小叔,你当年突然离家,一定是有苦衷的对吧。”
“回大理寺去。”
李非白说道:“我知道的小叔,年轻有为,胸怀天下,绝不可能与妖女私奔,更不可能助纣为虐祸害朝廷,动摇羽国大业。”
李无忧到底还是现身了,他负手看着两人,目光平静沉稳。
姜辛夷觉得李非白与他的眼睛长得十分相似,只是对方多了几分岁月深烙的痕迹,显得沧桑。
李无忧说道:“是不是小叔不说清楚,你就不会走?”
李非白坚定道:“是。”
“可凭你如今权势,如何能为小叔辩个清楚?”李无忧说道,“不知道那些事,就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如今我已成年,也到了小叔当年可以独当一面的年纪,小叔不应这样蒙受朝廷争议。小叔走后,父亲脸上再未见到笑颜,不是恨您离家,而是忧您突然离去,不知生死。”
姜辛夷看得出来他脸上有触动,只是这人太过隐忍,可以将许多许多的心事锁好,封死,不表露在外。
李非白叹道:“若小叔实在不愿说,我不逼您,只是我出发京师前父亲曾叮嘱过我,若我一路朝北时见到了小叔,一定要告诉您,李家的门随时为您开着,桌上永远留着您的碗筷。”
饶是克制无比的李无忧,听后也轻轻叹息。
泉水潺潺,水声混着粼粼波光,倒抓天穹,将它揉碎在了水池中。
李非白忽然听见身后的长洞穴有细碎声响,李无忧立刻说道:“躲起来。”
他一步上前,捉了两人胳膊往后带,送入长亭中。
转眼浓雾将两人淹没,他们自知身在长廊,可却看不到外面,耳边只传来李无忧无比郑重的嘱咐声:“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小叔――”
“也别说话。”李无忧微微一停,又说道,“若有机会,我会回去。若……有机会。”
李非白迟疑片刻,伸手要留他,可李无忧早已熟记这里的地形和阵法,转眼离开了浓雾中。
很快两人便听见那些人已从洞口出来,他们甚至听见对方掸衣裳尘土的声音。
这到底是离的有多近?仿佛只是近在咫尺。
“你要来的地方,我已将你带来。你要见的人,想必也在这里。”
男人的声音沉厚,应当是个中年男子。
“那我不想见的人,能不能走?”竟是明月夫人的声音。
中年男子说道:“你就当真如此厌恶我?”
明月夫人冷冷轻笑:“早在十一年前我就如此厌恶你了,否则怎会逃走呢?可惜啊,逃不走,你给我上了一个枷锁,锁了十一年,毁了我一生。”
“是你自己毁了你一生!十一年前你愿入我府上,怎会有今日这种局面?”
“去你身边,看你三妻四妾,看你在外建功立业,回来便妻妾簇拥么?”明月夫人笑声讥讽,“那种争风吃醋的日子我可不愿过。”
中年男子叹气:“你的性子依旧这样倔强,没有半分变化。”
明月夫人说道:“如今你捉住了我,快处置我吧,我做了什么你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