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守义一听当场就说道:“不论罪就好,嘉奖便不奢求了,若圣上有提及,还请大人阻拦婉拒。”
那人微觉意外,问道:“他年纪轻轻就得赏识的话,不是好事么?”
“哪里是好事,毕竟是杀了个人,若得赏识,就怕被人妒他才能,小题大做上奏。他年纪尚轻,根基不稳,先将锋芒藏起,真是有能之人,终究难掩锋芒,不急于用这招险棋,风光一时,却后患无穷。”
那人恍然大悟,又说道:“看来成大人是爱惜这人才的。”
成守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说道:“此事有劳大人费心了。”
“成大人客气了。”
送走刑部的人,成守义便去找了李非白。
可到了后衙却不见人,桌上的卷宗也不见了,他看着桌上那悬挂的刚洗过的毛笔,默了默猜到他去了哪里,便转身去了藏卷阁。
李非白果真在那,他与杨厚忠说着两垒卷宗的事,成守义便在旁边听着。
事无巨细,都交代得清楚。他走过去随手拿起一份,是一个屠夫的案子,上头已划了复核的标记。一般复核建议都只是稍提疑点,再细致调查。可李非白却是将有疑点的供词和陈述上都标记了起来,再注明自己的看法。
说是案件复核,可依照这详细标注,直接断案追凶都没有问题。
杨厚忠显然也发现了这点,见成守义过来,说道:“文然,你怎么得空过来了?”
“哪里有空,来拿卷宗。”
论刀子嘴成守义就不曾输过,也亏得杨厚忠早已熟知他本性,说道:“李大人先去休息吧,这些要复核的案子我会尽快看看。”
李非白说道:“劳烦大人了,下官有一事想麻烦大人。”
“李大人请说。”
“不知道最近的凶杀案中,可有一位女嫌犯的案子送来?她由临县而来。”
在一旁翻看卷宗的成守义冷不丁说道:“你问这个案子做什么?”
李非白说道:“一路听来,疑点颇多,下官想看看卷宗。”
杨厚忠说道:“这件案子牵连极大,也只有寺卿大人和我阅过,少卿如果想看,就在此处看吧,不可带出房门。”
这令李非白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案子,要这般谨慎?”
“官银失窃。”成守义又说道,“一百三十条人命。”
李非白微愣片刻又问道:“嫌犯是……”
成守义说道:“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囚,倒是稀奇,审了那么久??????连她的名字都问不出来,这帮县衙天天干吃白饭。”
杨厚忠素来宽厚,他说道:“定是那女囚死活不说。”
“……”李非白难以置信,人都是有私心的,他与姜辛夷共患难过,又亲眼目睹过她行医救人,在这件事上他第一反应确实是不相信。他说道,“劳烦杨大人调出卷宗。”
“好。”
李非白拿了卷宗去窗台案几那边翻阅,这边杨厚忠低声说道:“瞧瞧这一垒案子,不足三天他就看完了,着实厉害。”
成守义哼哼:“不过是随便翻翻,给我三日,这整个房间的案子我也能看完。”
“你这人就是嘴硬,方才你都快钻进这卷宗你的标注去了。这较真观察入微的模样与你年轻时如出一辙,若非卷宗不外传,我都要怀疑他看过你批注的卷宗。”
“你对他偏心得紧。”
“大理寺来了个人才这不得敲锣打鼓的,你收好你的臭脸,别被刑部的人挖了墙角把人撬走了。”
成守义嘴硬道:“受不了就走。”
杨厚忠摇头直笑,既觉得人家不好,那你还死死捧着卷宗瞧做什么。
“失窃赈灾官银六万两……”
“牛头山山贼一百三十人,皆死于砒霜之毒……”
“……手段残忍,用毒杀之,以刀渎尸……”
“刑罚用尽,一字不言……”
因卷宗附带了一百三十贼人的详尽资料,姓名样貌年龄死时症状,卷宗展开足足有一丈之长。而关于姜辛夷的描述,除去样貌和揣测的年龄,无一供词。
上面的每个字都令人触目惊心。
春日雨多,南方一带素来多洪涝,每年都有地方上奏请求拨款赈灾。而今年安林等县水灾严重,波及十三州二十七县,因此朝廷拨了足足六万两的赈灾官银。
谁料到了牛头山一带,竟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山贼劫持了。
待官府带人奇袭牛头山,却见一个猎户惊魂下山,说山上有鬼魅杀人。
官府百人立刻飞扑山寨,只见一貌美女子手持尖刀,正在雨中劈砍贼尸,血水喷溅,场面令人骇然。
后官府将其擒住拷问,以笞刑、夹棍、悬吊等刑逼供,然其一言不发,不辩解、不求饶,令官府无法追踪失窃官银,更不知贼山毒害案真相。为免民怨积压过甚伺机途中报复袭击,故而令二名衙役秘密押送大理寺。
李非白放下手中案卷,久久沉默。
用尽酷刑……无怪乎她的脸色那样苍白。
为何姜辛夷不辩解?又为何要手持尖刀渎尸?她是贼山的人?
诸多隐情,她却一句不说。
此事涉及官银,就已经让事情变得并不简单了。如果她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朝廷是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否则难以平民怨。
“报――”衙役飞奔入内,抱拳说道,“寺卿大人、寺丞大人,牛头山命案的嫌犯已押送到大理寺,朝廷有令,事关重大,命大人亲自审问,尽早结案,问出官银下落。”
成守义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临走时又瞥了一眼窗台那,只见李非白的耳朵都好似竖起来了,他哼哼一声这才走。杨厚忠笑道:“李大人,你也一起吧。”
李非白立刻站了起来:“好。”
第11章 再会京师
大多牢狱为恐囚犯逃脱,位置总是偏僻又少门窗。
窗户不过巴掌大小,可曾有囚犯用缩骨功逃离,自此巴掌大的窗户又多了两个十字铁架,横竖一插,便再无逃狱的可能。
牢笼晦暗又多犯人,狱卒抬的饭菜偶有倾洒,尿壶也倾倒不及时,以至于大牢里常年都散发着一种潮湿的霉味,还有隐隐臭味。
囚犯们早已习以为常,只有新来的犯人才会抱怨,随之后悔,随之失常,大多过了一个月才会认清现实,变得死寂,然后迎来下一波新囚犯,看他们重复着一个月前自己崩溃的事。
今日来的犯人却很冷静。
女人长发凌乱,脸庞已见污浊,身上的衣服更是破旧。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大牢门前,听宋安德与狱卒交接的事。
头上日光灼热,浸透了青丝,热气钻进头顶,有些烫人。
她抬头望向天穹,汲取即将离去的热意。
灼日刺眼,令人眩晕。
“姜姑娘,我的事都办完了。”宋安德从聚宝镇离开后,就一人押送她进京,路上两人交谈不多,但他已尽力对她好,因为他知道她是个好人,不愿她受太多苦,“李大人就在大理寺,我相信他会还你清白的。”
姜辛夷问道:“你真的相信我有清白可还?”
话有讥讽,似在嘲笑他的无知。宋安德没听出来,他展颜点头:“嗯!”
看着这憨厚的年轻人,姜辛夷也不嘲笑他了,又转身面朝日光。
宋安德说道:“保重,姜姑娘。”
他将镣铐的钥匙交给狱卒,此事就正式结束了。
从大理寺出来,他以为自己将犯人安然送到心里会瞬间轻松,可怎么把人交出去以后他反而觉得沉重了呢。
这种把自己娃娃交给别人任凭别人定夺的感觉可真不好啊。
他们会查清楚案子,还姜姑娘一个清白吧?
宋安德的衙役官服本来就是质质量下乘的布,穿了三年,早洗得发白破旧,经过一路奔波,衣裳更是添了脏乱,这让他与大理寺进进出出的人格格不入,一看就是外面小地方来的人。
“宋捕头。”李非白认出了他,走快两步唤他。
宋安德转身看去,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欢喜:“李大人。”
一旁掠过的成守义瞧了两人一眼,便进去了。
李非白说道:“一路辛苦了。”
“也没啥,姜姑娘不折腾人,不像那些个犯人,总想着法子逃跑。”宋安德说道,“人我送过来了,也该走了,大人也去忙吧。”
李非白见他又多看了几眼大理寺门口,笑道:“对大理寺感觉如何?”
宋安德挠挠头颇不好意思地说道:“大理寺真大,大牢也大,比我们那小地方好太多了。我没有来过京城,也是第一回押送犯人到京师,这儿可真好,好像心都跟着变大了。啊哈,像土包子进城。”
李非白出身权贵之家,但自己入仕就被父亲扔到衙门底部,也是靠自己一路走到如今这位置的,接触的人多,便更懂他们的心思和想法。他拍拍他的肩头说道:“会有机会再来京师的。”
宋安德点头,又是应了爽朗的“嗯”,他说道:“那我走了,我还得回去复命,再看看能不能找到孙捕头,告诉他嫌犯已安然送到,没事了。”
他此刻还想着那贪生怕死的同伴是李非白没有想到的,他说道:“好,宋捕头保重。”
宋安德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大人可一定要还姜姑娘清白,我相信她是无辜的,没有真正的毒妇会冒死去瘟疫横行的地方救人,她肯定是被冤枉的。”
“她若无辜,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将她救出来。”
宋安德的双眼明亮起来:“谢谢大人!”
他终于放下心来,背着自己的破包袱回临县复命去了。
李非白也忙跟进大理寺,他也想见见姜辛夷,问出贼山命案经过。
此时姜辛夷已经被押进大堂,房子光明透亮,但也比外面阴冷些。李非白进来时,成守义和杨厚忠都在了。
他看见了姜辛夷。
她坐在阴影处,更显得周身清冷,像极了不让任何人擅闯领地的狼,锋利危险,透着一股自我封闭似的孤寂。
李非白又见一个穿着红色飞鱼服的中年男子与成守义同坐,那飞鱼服熨得平整,贴身合体,隐约透出那人结实壮硕的身躯。
他眉峰峻冷,扫了一眼李非白,就收回了视线。
杨厚忠说道:“这位是曹千户。曹大人,这是李少卿。”
“嗯。”曹千户冷应一声,“官银失窃,圣上震怒,要求彻查此事。督主派我前来看看,案子是你们大理寺审,下官不会插手。”
成守义说道:“那便开始吧。”
李非白坐下身,与姜辛夷斜对,她没有抬头看自己,脸上始终带着淡漠。
杨厚忠问道:“姑娘姓名。”
姜辛夷缓缓抬头,看向坐在自己正对面的人,方才旁人喊他成大人。
杨厚忠说道:“你若不配合大理寺问话,我们无法查清案件,罪如默认,你便是真凶了。以此案轻重来判,即便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一般人听见这等刑罚早吓得容貌失色,可他们四人却见眼前女子脸色不见丝毫变化。
仿佛她是一具空壳,无可畏惧。
李非白低声说道:“姑娘,你已来到大理寺,若说出案件经过,我们会仔细调查,若无冤,便会还你清白。”
姜辛夷依旧没有看他,似陌生人。
李非白不知她为何可以冷静到这种程度,也不知她为何不辩解。
曹千户说道:“看来大人需要用刑啊。”
成守义没有接话,他看着姜辛夷,问道:“姑娘好像有什么话要与成某说。”
姜辛夷盯着他,缓缓开口道:“东郭先生和狼。”
“什么?”
“成大人有没有听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四人蹙眉,不明其意。
成守义说道:“听过。”
姜辛夷说道:“不,大人没有听过,不如我来给大人说说这个故事。”
曹千户冷声道:“休要扯跑案件,你再如此,我便对你用刑,逼你招供。”
杨厚忠温声说道:“千户大人,大理寺向来少用刑罚,您急于破案的心情下官十分理解,但还请交由大理寺定夺断案。”
声如刀子,不锋利,但有效。
曹千户冷笑道:“那就让我看看大理寺的手段吧。”
李非白说道:“姑娘,那日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为何会在山寨,又为何手执利刃?”
他多希望她能回答他,只要她说清楚那日实情,他一定可以找到真相。
可姜辛夷依旧没有看她,屋里四个人,从始至终她都只在看成守义。
“刑罚……曹千户说的是这个么?”
姜辛夷伸出手,捋起的袖子下两条胳膊鞭伤满布,已见结痂,但依旧能看出曾被刑罚的痕迹。
在座的人都掌管刑狱责罚,他们深知正常的伤口开始结痂时会因嫩肉重生,呈现嫩红色,后逐渐变褐色。可如今的伤口却是紫黑色的,唯有一种可能――伤口撒过盐。
李非白甚至看见手上还有刀伤,如今都未痊愈,足以见当时刺得有多深。
她抬手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缓声道:“除了胳膊,你们看不见的地方,都是这种伤口。”她笑了笑,“曹千户,锦衣卫的手段我早有所闻,若你坚持用刑也不是不可,但你若用刑,我保证我不会再说一个字。我希望你能对我客气些,毕竟,我是那贼山唯一活下来的人,让我开口,才有可能找到六万赈灾银两的下落,不是么?”
话轻描淡写,但似弓箭,瞬间卸了对方兵刃。
自有东厂,东厂的人就不曾受过这种威胁。
因东厂负责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的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以至于许多人都闻东厂色变,素来只有他们威胁别人,不会有人敢威胁他们。
就连成守义和杨厚忠都觉微觉惊异,这姑娘是真的不要命了。
曹千户冷盯她许久,终于说道:“那你要如何才肯开口说此案件。”
姜辛夷说道:“我说过,我要说故事。”
“说完故事便肯说了?”
“或许是。”
“……”曹千户冷声,“那我便听你说故事。”
姜辛夷摇摇头:“这个故事你不必听,你们也不必听。这个故事,我是要说给成大人听的,所以――你们可以出去了。”
三人微顿,成守义说道:“出去吧,就让成某来听听姑娘的故事。”
三人只能出去。
屋里只剩下成守义和姜辛夷。
少了人气,似乎更冷清了。
成守义看着这陌生的姑娘,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她,却不知她为何要独留自己。他说道:“姑娘请说吧,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第12章 东郭之死
第十二章 东郭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