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说道:“他变化很大对吧?原本是个又高又胖的人,如今却又小又瘦。说话如洪钟,步行如飞驰,如今都变了。阿姐,他病了很多年,病痛早就把他折磨得不像个人了。”
姜辛夷默了默说道:“跟我没有关系。”
“嗯啊,跟你没关系,可是跟我有关系。”青青说道,“爹爹说,他临死前就一个心愿,就是要你陪――葬。”
“我不意外他打算这么做。”
“我也不意外。”
姜辛夷见她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将我从暗卫的眼皮底下拐走?”
青青咯咯笑着:“阿姐说话还是这样有趣。”她说道,“根本不需要拐呀,阿姐你离开爹娘后把他们教的东西都给忘掉,这件事做的可太不好了,比如武功,比如轻功,比如千里耳。”
人的过往太过痛苦,就会下意识努力地将过往忘记。
姜辛夷就是如此,逃离父母后,她几乎在路上饿死,可饶是如此,她也不愿伸手去偷人钱袋,即便她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她甚至可以在夜里潜入富人家中悄无声息地偷窃。
但她不想用父母教给她的技能来做这些事。
一旦做了,那她的逃走就毫无意义。
久了,便完全生疏直至忘记。
她听青青说了这些话,已觉得不对劲,问道:“难道暗卫不在这里?”
“对呀,他们还在大理寺,看着你住的那间房子呢。”
姜辛夷一愣:“你如何做到的?”
青青说道:“阿姐,我们长得本就跟娘亲很像,她换上你的衣服,画上你的妆容,梳了跟你一样的发髻,谁又能在远处看清楚呢?你跳窗离开时,她就已经从你房间里蹦了出来,站在灯里,外面的暗卫看见影子,那当然以为你还在房里。”
“……”想到那个女人竟潜伏在她的房里,姜辛夷就觉得一股恶寒,真教人恐惧。
“他们没盯着你也好,不然就是爹爹出手了。虽然他病重,可是下手还是一样很快很狠呢。”青青握住她的手,温柔道,“阿姐跟我走吧,要乖乖的哦。”
姜辛夷迟疑起来,可青青的手劲很大,只是略一用力,她的步子就随她动了。
“阿姐好像不是很紧张。”
“青青,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青青停了下来,冷盯着她:“当初你扔下我一个人跑了,你怎么断定我不恨你?”
姜辛夷张了张口,就被青青推了一把,恨声道:“我恨死你了!你丢下我自己跑了!你走了后,原本两个人挨的鞭子通通都落在了我身上,原本两个人要练的功都得我来练,我才五岁啊……阿姐,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姜辛夷伸手要去替她抹泪,却被她一巴掌掸开。
“别假惺惺的!若不是爹爹病重要进京看病,哪会意外发现那鼎鼎大名的女神医就是我失踪多年的亲姐姐!阿姐,你注定是离不开柳家的,就算你隐姓埋名十年,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姓柳,我们会像冤鬼一样缠着你。”
姜辛夷看着歇斯底里的妹妹,她能知道她这十年来受了多少苦,因为那些苦她也受过。
在逃走之前,她一直以为天底下的父母都是那样对孩子的。
直到碰见师父,??????她才知道原来不是。
她从未想起过双亲,恨不得忘了他们。可她时常想起妹妹,但她又无能为力。
“抱歉,青青。”姜辛夷抓住她的手,愧疚感席卷心头。
青青蹲身痛哭起来,她忽然在自己的哭声中听见等待已久的咳嗽声,在远处的咳嗽声刚钻入瓦缝中传来。她就一把反握住姜辛夷的手:“快跑。”
“跑?”姜辛夷在半道的眼泪还没滚落,就被她突然的转变给咽了回去,随即胳膊一痛,竟被她拽着往前疯狂跑去。
青青着急道:“他一咳就停不下来,什么都顾不上,我计算过,起码要连续咳十二下,我们赶紧跑,他跟不上的!”
“去哪里?”
“我给你备好了船!离开这里,像当年一样!”
姜辛夷愕然:“青青……你不恨我?”
青青一笑,泪随风去:“不恨啊,你可是我姐姐。”
会替我挨打,会给我糖吃,会搂着我哄我睡觉的阿姐。
我怎么可能恨你。
姜辛夷怔然,那悬挂眼眶的泪珠也嵌入风里。
京师城内也有河流,离辛夷堂的大道并不远。很快从小巷跑过的姜辛夷就看见那里有一艘木船,青青将她推上船,就要解开岸上绳索,被姜辛夷摁住:“青青,跟我一起走。”
青青瞪眼:“两个人逃不掉!”
“我不会再扔下你一个人。”
“大傻子!”青青气道,“你没有扔下我,是我扔下你!十年前你登船时我就在岸上,系船的绳子就是我解开的!”
姜辛夷错愕。
青青笑着,泪含眼中:“不是你没有带走我,而是我知道,我们要是都走了,路上太过显眼,他们一定会很快找到我们。阿姐脾气太倔了,根本不会演戏。所以我选择留下来,由我来演戏,让阿姐去重生。”
后悔过千次万次的姜辛夷第一次听见当年真相,她惊愕之际又更加懊悔,泪于雨落,声音已是哽咽:“所以这一次……我们一起走……若是不能一起走,那就一起留!”
青青要气死了:“傻子傻子傻子!”
姜辛夷已经将她拉上木船。
在师父离世后,她总觉世上没有什么比追查出凶手更重要,所以她很惜命。
可如今为了妹妹,她决定暂时把命放一边。
如果她真的出了意外,她相信李非白会为她查出真相。
“真是姐妹情深啊,咳咳咳。”冷血无情的男人瘦弱的身影出现在岸上,一脚踩上那还未彻底脱离岸边的绳子,木船顿时紧绷,不再随波流而去。他冷冷盯着两人,嘲讽道,“我和你们的母亲,怎会生出如此重情重义有血有肉的女儿啊……真是……让人难过。”
姜辛夷一步上前,将青青护在身后,像儿时妹妹挨打时那样护着她,决然而坚定:“我们再不是当初任人宰割的我们。”
“口气真大。”柳战刀咳嗽着冷盯她们,忽然听见河水激荡,似有疾风。
他再抬头,便见四面已全都是锦衣卫。
一个壮硕的男子声音沉冷:“蛇蝎大盗,束手就擒吧。”
青青认出那是东厂曹千户,她满脸得意,正要说是她与魏不忘联手了。
可很快她就发现这四方还有另外一拨人,彻底将四周围成铜墙铁壁,甚至人数更多:“大理寺?”
她没喊大理寺的人抓人呀。
青青忽然明白了什么:“阿姐,原来你……”
姜辛夷点头,看向了站在曹千户旁边的人,李非白――她最后的护盾。
“原来这两拨人马都是你安排的,那……”青青咬牙,那魏不忘嘴上答应她要联手抓蛇,可竟是满口谎话。
呸!死太监!
第145章 擒蛇
大理寺和锦衣卫的人约莫百人,但纪律森严,无人低语,唯有河水声动,像一把细细的刀,划破了柔柔的秋风,刮出一阵肃杀之气。
柳战刀看着围在河四周的人,轻笑道:“真是好大的阵仗,我给同行长脸了,区区一个盗贼,却惊动了京师两大衙门围剿。”
李非白说道:“区区?在官府账面上记着的就有七十多条人命死于你手,用‘区区’未免太侮辱你自己了。”
曹千户也说道:“就是,要点脸啊你!”
李非白怎么觉得说这样的话更痛快呢。
他看着在船上的姜辛夷和青青,那柳战刀就挡在狭窄岸上,他从这个距离过去很难比柳战刀冲到船上快。
蛇蝎夫妇能在百次甩开官府突围,隐没人群,实力可见恐怖。
他不能贸然过去。
他往那边看时,姜辛夷也往他这里看,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在波澜中平静了下来。
好像有对方在,什么事都不可怕了。
寂静对峙中,青青微动,岸上人立刻冷声道:“我看你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煞冷的语气让姜辛夷察觉到了危险,她暗暗捉紧青青的手,不让她轻举妄动。
柳战刀冷冷说道:“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么?你们可以捉我,但在抓住我之前,她们两个一定会死。你们若放我走,她们就不必死。”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身后的人,孤傲道,“我数到五,你们选吧。”
远处的宋安德小声道:“能不能数到五十啊,五不够用啊……”
“一。”
众人肃然,这家伙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二。”
曹千户看李非白:“想办法。”
“三。”
李非白眉头蹙然,再看姜辛夷,耳边已传来“四”的声音。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河流都似不会流淌了。
万物寂然。
“五――”
尾音还未沉落,柳战刀猛地往船上掠去,身后的人几乎也是同时往船上奔来。
柳战刀身已落船上,突然那在他眼中柔弱到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长女猛地伸手挥洒黑色粉末,那浓厚的颜色和刺鼻的味道瞬间让人觉得是剧毒。
可他最不怕的就是毒,他自小就泡在毒缸里面,怎会惧怕。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世上最毒的毒物,就是你爹!”
姜辛夷冷然道:“那你也忘了,医者可以解任何毒。如今,我是大夫。”
就在柳战刀的手要扼住她的喉咙时,他的胸口猛觉一阵剧痛,随后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身体上的痛可忍,可咳嗽根本忍不了。
他极力不咳,只忍了片刻,就觉胸口要憋得炸开了,只能又咳出声来,口口吐血,口口似穿透肺部,让他痛不欲生。
只是这刹那的痛苦就延缓了他毒辣的攻势,随即胳膊被人扣住,他猛然转身挥出利刃,却被李非白轻巧避开,一只手摁住他的手腕,往里反扣。
刹那间两人交手十数招,船身急晃,漾得水面哗啦作响。
船本就狭窄,四面又都是水,船上挤了四人已是逼仄,两大衙门的人只能团团围在岸上,等待机会动手。
姜辛夷一手抓住船只,一手抓住青青,可青青却着急杀了柳战刀,抽出腰间匕首挣脱她的手,朝柳战刀刺去。
尖锐的刀刃直逼近肉,可柳战刀身经百战,本心阴险,那更知旁人阴险招式,他瞬间出手,捉住青青的手腕。他冷冷发笑,却见目有银针刺来,正是姜辛夷手执银针,他抬手要挡,青青见状以匕首逼退,就在这一瞬,银针刺进他的双目。
柳战刀怒然轰出一掌,威立之大似能拍碎对方头骨,李非白探身上前,硬生生接住了他这一掌,却压得船身下沉,剧烈晃动,船立刻倾斜,船上的人也摔入水中。
终于是有机会上去的曹千户大喝:“上!”
紧张观战的两方人马立刻飞身上前,有的捞人,有的围剿柳战刀。
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柳战刀即便身负重伤,可转眼间人就消失在了水底,竟没有看见他是从哪里消失的,仿若一条泥鳅,钻入河底。
饶是李非白也随即沉入河底,水性也不如他,只看见个影子迅速离去,根本不给人追赶的机会。
他讶然,在这么多情报中,根本没人提及柳战刀似“浪里白条”,深谙水性,就连辛夷都不曾提过。
柳战刀难抓似乎就在于他有许多保命的技能根本不为外人所知。
他在部署抓捕前,甚至不知道柳战刀识水性,更别说知道他会如此擅泅水。
青青在水中看着两手空空的他们,又气又惊:“你们连一个人都抓不住!亏你们还是大理寺和东厂!”
她满脸恐惧,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死期。
忽然有手伸来,将她抱住,河水冰冷,可这人身上却很暖。
青青偏过脸,眼泪止不住滚落:“阿姐……他会回来杀了我们的……”
姜辛夷紧紧抱住她,低声:“再来一次,就是他们的死期。”
曹千户也说道:“对啊,而且他的眼睛应该是被刺瞎了吧?在水里待不了多久,能抓到的。”
“抓不到的……”青青惊恐着,随后谩骂道,“废物!如果是魏不忘出手,东厂怎会抓不住他!”
曹千户吃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道私自去找过厂公了?”
青青啐了他一口,精疲力尽地爬上岸,都不乐意理会这些衙门中人。一会她又骂道:“我总算是知道为何你们抓他们抓了三十年都没抓住了,像你们这般讲良心,没有狠手段,哪里能以恶制恶!”
一众人被个小姑娘骂,也没人吱声。
虽说柳战刀是出了名的难抓,但就这么在自己眼前溜走,心情真的很难受啊。
柳战刀在逃离了数十丈后,几乎快憋死了,才从水底浮上水面。
往日他可以在水底潜半个时辰,如今却连一刻都没有。
他彻底废了。
柳战刀的眼睛受了伤,只能隐约看见岸边,便游了过去。
岸上有妇人在洗衣裳,只见一个瘦弱的头发几乎掉光的男子游来,惊叫着“水鬼来了”,就扔下木棒衣裳跑了。
柳战刀颤颤巍巍上了岸,摸索着走进小道。他浑身冷得哆嗦,两腿打颤,直到他再也走不动,才坐在地上喘气。
“可真狼狈啊。”
尖锐低讽的声音传入耳中,柳战刀突然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魏不忘轻步走过来,柳战刀靠在墙上,极度瘦弱的他喘气的起伏稍大一些,就已见胸腔下的肋骨如山峦显眼。
他轻轻笑道:“厂公这是要亲自动手吗?”
“难道你还怕死么?”
“我不怕,可是殷娘还活着,你若单单杀了我,她可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呢。你若不杀我,她也不会对你动手。”
魏不忘说道:“你们无恶不作,将人命轻视到那种地步,怎么,你死了她还会为你报仇?这样有情有义的事,可不像是蛇蝎夫妇的做派。你们可是连亲生女儿都能杀的人啊……”
“女儿……”柳战刀吃吃笑着,“她们是殷娘的女儿,可不是我的女儿。”
魏不忘微微恍然,都说虎毒不食子,如此看来,这“子”根本不是老虎的种啊。他既明白又不明白:“可殷娘是她们的生母吧?为何也对她们如此狠毒?”
柳战刀嘲讽说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称之为‘父母’。”
魏不忘叹息:“这倒是。”
他太感同身受了,若天下父母皆是父母,那好比他,又怎会在六岁就被送进宫里,换了十两银子就此生不见了呢?
柳战刀挣扎血眼看他,看着这模糊的身影,在做最后的努力:“杀了我,对你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