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元贞并不知道,山市百贞最后还是去到了古原崇光面前,只是那时他已是垂枯之身老病不堪,早没有了大剑豪的完美体魄,与其说是刺杀,更多不过临死时的不甘一击罢了。
墨即瑶默然,她敢自言天资绝不弱于任何人,但若问能否有朝一日抵达古原崇光所在的绝景,却也根本无法回答。
墨即瑶心中一时怅然若失,就听三好元贞语气沉凝地继续道:“但即使是老师,也有过一次例外。”
墨即瑶闻言,看向三好元贞。
微微叹息一声,剑豪将军的语气缓滞,似追思又似感慨:“老师横空出世之前,室虎便是世间最强之人了——虽然大部分剑士都绝不肯承认这点。”
“老师正是在与室虎的约战中获胜,方才有了‘剑圣’之名。”短暂停顿了一下,三好元贞继续道:“老师在与室虎一战之前留下了遗书,这是无论之前还是往后都未曾有过的事情。老师说若是她落败身死,便让我将遗书同遗体一起,送回老师的家乡车田……这些安排幸终未用上,两天之后老师获胜归来,事后我曾询问战斗经过,老师确实没有细说,只是道如果此战重来,他活下来的机会不超过四成。”
“竟然有如此人物?!”墨即瑶不可置信的声音几乎是脱口而出,在她想来古原崇光毕竟已胜过一次,纵然没有万全把握,至少也应该十拿九稳,却不想当时正值盛年的剑圣,竟会自陈生机不足半数。
纵然代代皆有人杰出,纵然室虎曾是昔日最强,声名不亚于古原崇光,墨即瑶还是不认为能有人的剑术可以与古原崇光媲美,乃至更胜一筹——柳生京雪除外,对这位如梦似幻的神秘女子,墨即瑶早已当成了鬼神之流看待。
三好元贞并不奇怪墨即瑶的震惊,他对于古原崇光的迷信更甚于任何人,他深吸一口气,解释道:“单论剑术,室虎虽强但与老师相比仍是天壤之别,甚至比起当世两位大剑豪都要差上一筹,但他也并非剑士,而是……忍者。”
“忍者?”墨即瑶略微诧异。
所谓的“忍者”其实是个泛指,各类非正式武装人员都可归入其中,间谍、哨探、刺客、不入流浪人、各类雇佣军,或是效忠主君,或是收钱卖命,他们不甘于平民却又不能成为武士,拥有武力不事生产又往往穷困潦倒。
依附大名的各支忍众忍军,其首领认真说来都已升格为了武士,就如被常陆家收编的岩守众。
墨即瑶闻言,不解于室虎剑术既然不及古原崇光,为何又会让当世剑圣战前战后如履薄冰,同时又奇怪室虎身为天下强者,就算出身忍众,也早该可以获得武士的身份了,就如古原崇光,谁又能说他不是武士?
第104章
似乎看出了墨即瑶的疑惑,三好元贞解释道:“室虎的剑术造诣很高,但也仅止于此,真正让老师惊叹的,是忍术。”
忍术泛指幻术、机关、毒药等手段,向来被正统剑士视为“外道”,根本缘由其实并非对于鬼域手段的厌弃鄙夷,毕竟剑术本身就是充满谋算诡诈的“小兵法”。
正如平京时代剑术被轻视,是因为当时现世与隐世重合,阴阳术更具莫测之力,今世现世与隐世并立,忍术虽对付常人无往不利,但隐世之中面对妖鬼,就根本无法与真正具有超凡威力的剑术比较了。
三好元贞继续道:“所以今人对于老师多敬且畏,时人对于室虎则怖且恶,终是没有如老师般被奉为‘宗师’、‘剑圣’。”
“原来是这样……”墨即瑶恍然,她想到了山市百贞左眼藏针,这应该便是学自室虎的忍术吧。
墨即瑶从未听说南国大剑豪眇目,想来应是为刺杀古原崇光而自剜左目放置机关假眼吧,从他的身上或许遥想室虎是何等人物吧。
只是不知三号元贞是否知晓山市百贞传承自室虎的事情,不过观其言行大概是不知吧。
两人交谈许久,对于两位剑豪被杀也未能讨论出所以然,墨即瑶见天色已不早,便顺势提出了告辞,三好元贞也未过多挽留,今天出了这么多事,他也忙的不轻,自回来尚未进食,着实有些累了。
谢别了送客的中御女官,墨即瑶行走在内御的小道上,摸了摸颇感饥意的小腹,歪头看向肩上的朔望,叹息道:“高贺雄未就这样死去了,到现在我都感觉有些不真实……”
朔望闻言黯然,沉默片刻才道:“武士是杀生之人,剑术是搏命之术,自古及今莫不如此。”
“这般道理我又如何不知,只是牺牲真正出现在相识之人的身上,还是不免恍惚。”墨即瑶摇头失笑,她与高贺雄未相识不过数日,也非倾盖如故的交情,但交谈之间还是颇有相投之处。
高贺雄未竟落得如此下场,墨即瑶难免有些唏嘘。
墨即瑶感慨完,侧首看向右肩,目光瞬间凝滞,右手在同时已本能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她的右肩上空空如也,本该在此的朔望已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墨即瑶的呼吸缓慢而沉重,左手扶鞘右手握住剑柄,以居合起手的姿势缓慢抬头环视四周,眼前已不在是将军居邸北山御所,而换成了漫无边际的残垣断壁,崩塌的夯土碎石叠搭在一起,蔓草遍生其间,天穹幽邃深沉,抬首不见日星,举目能见到的些许光明只有这片荒墟上忽闪忽灭的幽幽磷火。
这里,似乎是一片城池毁灭后的荒败废墟。
戒备地观察了一圈,墨即瑶并没有发现可能的敌人或陷阱,她讲太刀拔出回首后望,身后不出所料并无来路,远方黯淡寂静,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朦胧感。
墨即瑶顿时明悟,此处已非现世。
“同样是隐世之城,这里比起云取城可荒败太多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和雪姬一样的好心姐姐。”墨即瑶苦中作乐地自语道,她知道隐世浩荡无边,没有探明的情况下乱闯很容易迷失其中,再不能回返现世,也就是所谓的“神隐”。
不过墨即瑶并不在此列,和在雪城时相同,半身海夜的存在,有着双身感应为道标,她根本不会轻易迷失方向,唯一所虑不过回返现世道途中可能遭遇的隐世之物,而这些自可以手中之剑斩除。
墨即瑶正在思索,手心忽感震动,当即看向掌中太刀,就见凤凰斩不知为何竟在微微鸣动,雪亮的刀身上细密的晶红纹络更显明艳,仿若这把刀正在渴求饮血。
剑身的鸣动初始尚且轻微,但很快愈发强烈,片刻之后墨即瑶都感到有些把握不住,刀身的纹络愈发明亮,赤红光辉混杂,仿佛刀上燃起烈火。
“一把疯掉的剑。”墨即瑶想起了雪姬的话,这么长时间凤凰火的温顺,让她险些忘记这是一柄妖刀,曾亲眼看道它吞噬两人!
墨即瑶能感觉到太刀并非想要噬主,而是在诉说渴求着什么,催促她往废墟更深处前进。
短暂思索之后,墨即瑶决定顺从凤凰火,启步深入废墟之中。
凤凰火无铭是雪姬所赠,墨即瑶相信她不会坑害自己,这把太刀也不会。
废墟中寂静无声,连虫鸣都不存在,不知隐世都是如此,还是这片城墟特别。墨即瑶一路通畅,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随着她的深入凤凰火也渐渐温顺下来,虽依旧鸣动着催促指引,但已不似开始那般掌控不住。
在前行的过程中,墨即瑶看到房屋的废墟慢慢变得高大,破碎倒塌的瓦砾庭柱花纹变得精美,到后来还能不是看到一些没有彻底倒塌的围墙,不由猜测这里应该曾是内城区域,从范围上判断城池相当繁盛,居住着为数众多的达官显贵。
至于城池毁灭废弃的原因,从风雨冲刷后仍不能消没的焦黑痕迹不难猜测,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大火,只是不知是火灾毁灭了城池,还是兵灾匪患后的纵火。
前进了一段时间,墨即瑶看到有亮光从不远处废墟后面隐约透出,手中太刀的震鸣也变得急促起来,她知道要倒地方了。
绕过房屋废墟,一条青石铺成的道路出现在墨即瑶眼前,道路旁矗立着两排石制宫灯,青幽瘆人的无根磷火闪烁在宫灯中,将青石路照亮。
墨即瑶对此倒无甚畏惧,低头看了一眼灼红如火的太刀,便沿着明显被清理过的青石道路往前,通过宫灯黯淡的光照,墨即瑶发现这里似乎是一处庄园,这里焚烧痕迹比外面更严重,不少裸露的泥土都被灼成了陶渣一样的赤红色结块,一些地方地方更是泛着接近琉璃的釉质,不难看出当初的火势之盛。
终于青石道路走到尽头,墨即瑶瞳孔骤缩,直视向一道伫立在黑暗中背影,手中紧握的太刀,也终于平静了下来。
那身影回身看向墨即瑶,陈旧的行者斗笠下是一张她并不陌生的脸——大天狗。
大天狗目光凝滞在凤凰斩上片刻,然后微微抬头看向墨即瑶,缓缓开口道:“你的势变强了,很不错。”
“日积跬步,自该如此。”墨即瑶回答道,她没有从大天狗身上感知到恶意。
大天狗点头,看向周边废墟,忽然道:“这里就是平京城,皇居内的东宫。”
墨即瑶对此并不意外,她是自北山御所进入的隐世,如今的京城本就是在平京废墟上重建,所以隐世这片城池废墟她也有所猜测。
“皇居,东宫……”墨即瑶记得滑头鬼的猜测,大天狗的前身可能是葬身平京大火的某位皇女。
大天狗再次看向墨即瑶,开口道:“我欲借大将军随身之剑一用。”
墨即瑶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凤凰斩无铭,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赤红的刀柄,看向大天狗的脸,凝视片刻之后,忽然点头道:“好。”
大天狗颌首,来到墨即瑶面前接过凤凰斩无铭,转身重新走向黑暗,即将消失于黑暗中势,她顿住脚步忽然道:“这座千年京都将有变故,若无意掺入可尽早离开。”
变故?
墨即瑶略感恍惚,忽感肩上略有重量,侧首就看到了朔望,她环视周围,发现自身已回到内御的小径之上。
“怎么停住了?”朔望略感奇怪的问道。
墨即瑶摇了摇头,看向了腰间,凤凰斩无铭已然无踪,略微沉默之后,她讲刚才的遭遇说给了朔望。
朔望听罢,小脸上震惊与犹疑一时变幻不定,她有些迟疑地问道:“现世只是一瞬,大天狗将你拉入隐世,我竟然丝毫未曾察觉……你说太刀本身便发出渴望与催促,让你去往大天狗身边?”
墨即瑶点头:“正是如此,我能明确感觉到它的渴望,这也是同意借剑的理由之一。”
“还有其他理由?”
“大天狗是崇光大人的老师,我多蒙剑圣指点,理当不该吝啬。”墨即瑶先是如此回答,停顿了一下又笑着道:“最重要的,我打不过她。”
剑术是小兵法,避免没有胜算的战斗并不可耻,大天狗本就拥有堪称大剑豪的无暇剑术,妖怪的体魄更是远超凡人,纵然如今正当全盛的东国大剑豪黑羽秋彦,对上大天狗也绝无胜算,更何况她还有着身为大妖之力。
墨即瑶能感觉到,大天狗对于凤凰斩有着势在必得的决意。
“大天狗能使大将军的太刀震鸣吗……”朔望低着头,硕大的眼眸闪烁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并未多说,只是神情变得低落了许多。
墨即瑶见状,摸了摸朔望的小脑袋,将小家伙从肩头取下抱入怀中,她也猜到其中或有内情,转移话题道:“大天狗说京城将有变故,我虽无意参与其中,但剑豪试合终究是难得的盛事,错过只会在以后追悔,我并不打算离开。”
“你决定吧。”朔望点了点脑袋,抖了抖身上皮毛,“这话由大天狗说出,恐怕所谓的‘变故’可能要波及现世与隐世,掺杂妖怪鬼神,不要大意。”
墨即瑶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5章
夕见山,红林深处。
原本正为海夜讲解咒印的凤凰火忽然顿住,看向看向神社外面,海夜似乎也有所察觉,同样看向神社大门。
“请见祸津阳命。”凄厉瘆人仿佛寒风刮过石窟的声音从神社外传来。
祸津阳命?
海夜侧首看向凤凰火,就见凤凰火某种火光浮烁,蹙眉冷声道:“祸津阳早就不在了,想寻找也该去往黄泉之底。而我,不过是这座山中的囚徒。”
短暂的停顿之后,门外的声音再次重复:“请见祸津阳命。”
凤凰火眉头更蹙,从床榻上起身,神社大门缓缓打开,揭露了来者真容——一具造诣残破不堪,仍旧屹立挺直的苍骨。
海夜瞳孔微缩,她认得这具不倒骨——二代将军雾山秀朝。
骷髅躯干之上,透过将胴甲上的的十字刀痕,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被斩断的肋骨。
“请祸津阳命相借法刀。”不倒骨微微垂首,颌骨明显滞涩地开合着,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
“想欲借剑?”上下打量着这具不倒骨,凤凰火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之事,她的嘴角微微勾起,眼眸中的火光也沉寂的些许,有些玩味地打量着静立的枯骨,“那么,你是谁?”
不倒骨微抬起灰白的颅骨,空洞的眼眶视向火鸟,缓缓道:“吾为百祟明神,大祸权现。殿下可称我——祸祟。”
“呵,有趣。”凤凰火意味不明的笑了声,歪头看向海夜,“祸祟姬要借用贪嗔痴妄,你是法刀的主人,如何看?”
祸祟姬?听其自称分明是位执掌灾祸邪祟的神明。
平山大社的御神祸津阳命,同样号称灾难之神。
海夜看了眼神社外的不倒骨,又看向凤凰火,摇了摇头:“我不知,请由火鸟殿下决定。”
凤凰火点头,看向自称祸祟姬的不倒骨,开口道:“可以。”
“多谢。”不倒骨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红林中。
“呼~”凤凰火忽然长舒了一口气,低声自语道:“麻烦的家伙……”
“火鸟?”海夜有些惊讶的看向凤凰火。
“那家伙很危险,打起来我不一定是对手。”凤凰火如此说了一句,接着解释道:“当然我借法剑倒也不是如此,那个祸祟姬和祸津阳命有关。”
男属阳,女属阴,祸津阳命从其名讳,便可知晓这并非一位性别模糊的神明,可这位不速之客,却称呼火鸟为祸津阳命……
难道这家伙其实男扮女装?海夜不禁侧首看向凤凰火。
记得朔望曾说过,祸津阳命应是那位大将军,心中略作斟酌,海夜开口道:“自学习神道至今,我一直都有疑惑,平山大社内似乎并未供奉祸津阳命的御神体,至少我上山数年从未听闻。”
神道不同于佛门,大多不供奉神像,而是会供奉与神明有关的物品,称作“御神体”。
“不用乱想了,祸津阳命确实早已不在,只不过曾经的神宫把我当成祸津阳命的替代,我即是神宫的御神……不过这些终究只是一厢情愿,我是火鸟也只会是火鸟罢了。”凤凰火笑着拍了拍海夜肩膀,举目望向漫漫红林,“倒是这位祸祟姬,或许会成为祸津阳命的后继吧。”
海夜回首看了看神社角落,原本随意放置在那里的法刀贪嗔痴妄已然不见,显然是被不倒骨离开时取走了,只是她未能察觉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