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陆原大社，提前得到通报的宫司早已在大门鸟居下等候迎接，两位巫女引领着郁子前去沐浴斋戒。
墨即瑶没有立即跟上，而是转身望向下山的道路，侧首和朔望对视了一眼。
“刚才我们遇到的，不是夏获夫人。”朔望斩钉截铁道。
“我知道。”墨即瑶点头。
第107章
\"大御所遇刺？\"平泉赖康眉毛微蹙，看着匆匆从京城赶来的弟弟赖信，“消息可属实？伤势如何？”
“刺杀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得到的消息是大御所左边肩腋被钉穿，左臂暂时废了，只是不知刺客的打刀有无淬毒，不过幕府宣称大御所并无大碍。”平泉赖信如实向兄长禀报。
“多事之秋……”平泉赖康点头，神色若有所思。
平泉赖信也有思量，他又问道：“兄长，大御所这次遇刺，有无可能是苦肉之计？”
“不好说，自大御所的剑术老师古原崇光隐居，大御所看似如故，实则越发乖戾难测，会做些什么都不出奇。”平泉赖康轻揉太阳穴，叮嘱自家弟弟，“你在京城坐镇，注意好幕府动向，本家将与常陆家交战，后方万不能生乱。”
“我明白。”
平泉赖信伏身道：“我等下就返回京城，前线还请兄长劳心操持了。”
就在平泉兄弟加紧调兵遣将的时候，他们备战的大敌常陆胜光确实端坐本阵，手持团扇遥望向远方的城池，心中烦闷难耐。
白川直龙的死，仿佛带走了常陆家的武运。
大军刚刚进入尾浓，常陆胜光就遭到当头一棒，掌控尾浓的大名井上盛义并未和预想一样臣服，反而趁大军立足未稳夜袭，扎营在柳势山的常陆军前锋大溃，大将福田师直战死。
听闻消息的常陆胜光既惊又怒，将溃兵收拢之后尽起大军，攻打井上领地。
然而半月过去，大军虽攻略了一些城池，但井上盛义的根本居城刈田却依旧稳如泰山，更是几次抓住时机出城反击，取得不错战果。
常陆胜光明白刈田城想要攻克，绝不是朝夕之功，大军人吃马嚼难以持久，而且他已得到消息，井上家的盟友保川家和加茂家，已经发兵来救援井上家，最重要的是，雄踞近畿胁迫幕府的平泉家同样在加紧汇调军队，这才是上洛的真正大敌。
大敌当前后方不靖，大军的前景恐怕不妙。
“或许是时候化敌为友了……”常陆胜光默默想道，目光遥望刈田城，“盛家，你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刈田城内，弑父上位的“好儿子”井上盛义仿佛心有所感，望了眼常陆军大营，笑着对左右道：“这两天攻城的强度小了许多，常陆家应该准备要谈和了。”
……
“胜者，墨即瑶。”
诹访神社，随着幕臣关野幸新的宣布，墨即瑶又获一胜。
之前三好郁子在陆原大社的祈福，沐浴斋戒祈福奉献，用了三天时间，期间的试合墨即瑶因缺席自动认输，好在她之前积累的不少胜场，倒还不至于清空邀贴失去资格。
走出比武场，三好郁子贴心地递上擦汗的湿白巾，这位幕府公主也一起过来了。
墨即瑶左手结过汗巾，擦了擦额头随口笑道：“听说诹访神社并不供奉御神体，反而类似佛门的本尊，在正殿建立神像，京城诸多神社中可谓独树一帜，我第一次见到大御所就是在这里呢。”
“这件事却是没有听父亲提过。”郁子点了点头，又道：“墨小姐的剑术可真是厉害，一直连胜至今，可惜我不懂剑术，完全看不明白。”
“公主过誉了，能留到现在的剑士，基本都是在连胜的，我也并不足为奇。”墨即瑶这话并非谦虚，剑术之争生死一线，战胜尚且难免受伤，更何况落败，运气不好便是死伤难测。
七道七畿剑豪试合进行到现在，包括墨即瑶在内仍旧活跃的剑士只剩六人，如果不再有新的剑士加入，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决出最终的胜者吧。
目前胜场高举榜首的，是西海道剑豪出羽长岳，他的手里已经有了十九张邀贴。
不过出羽长岳并不在剩下的六人当中，他已经因伤退出了接下来的试合。
三好郁子略显茫然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小声惊呼道：“墨小姐，你受伤了？！”
见被发现了，墨即瑶大方地将右手抬起展示，手腕侧方俨然一道伤口，正在涓涓流出殷红血液，她笑着道：“小伤而已，没有触及到筋骨。”
大浪淘沙，试合进行到现在，所剩都是剑豪中的强者，谁胜谁败都不奇怪，受伤自然在所难免。
正因为都是高手，剩下的剑豪都已稳定每天一场试合，不会在体力有损的情况下贸然约斗，如果受了伤有时还会休息一日，他们手中的邀贴数量都不算少，不用担心因此出局。
三好郁子似乎对于受伤也有所预料，她身上竟然携带了药粉，拿出就准备给墨即瑶包扎。
墨即瑶见状没有拒绝郁子的好意，大方将手伸出，笑着道：“先用烈酒清洗伤口，然后在上药会好一些。”
三好郁子微微一愣，紧接着急忙点头，吩咐侍女拿来烈酒，小声道：“墨小姐请忍着点，我要清洗伤口了。”
“公主不用紧张，我没事。”墨即瑶笑了笑，一边郁子帮自己清伤上药，一遍随意解释道：“兵刃之伤很多时候未透禁锢内脏，也可能化脓溃烂败坏骨血，烈酒清洗伤口可以预防许多。”
郁子听着墨即瑶的话，小心仔细地情清伤敷药，她小声问道：“墨小姐受伤了，明天还参加试合吗？”
“我体质异于常人，伤势复原很快，不用担心明天的约斗，说起这个我其实占了试合规则的便宜。”墨即瑶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右腕，朝郁子狡黠笑道。
“墨小姐还是不要大意。”三好郁子略微迟疑之后，又道：“我听女中们说，京城出现了专门杀害试合武士的人斩狂魔，墨小姐不如先在御所养好伤势再继续试合。”
“我确实没有大碍。”墨即瑶笑了笑，解释道：“之前确实有剑士接连遇害，不过最近的一起距离现在都已有月余，平静这么久，或许凶手已经离开京城，亦或无力再行凶了吧。”
墨即瑶正说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高台，看到关野幸新正要宣布新的约斗，有名武士匆匆而来，向他禀报什么，关野幸新脸色微变，接着便仓促离去。
墨即瑶心中一动，猜测可能有紧急事件，一时顿口不言，郁子见状不禁一愣，正想要问询，这时几位武士匆匆赶来，有些急切地低声道：“公主，平泉家纵兵掠城，请虽我等返回御所！”
三好郁子显然并未经历过这种情况，一时有些茫然，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点头道：“有劳诸位大人了。”
这时已经有幕臣在宣布暂时终止试合，今天剩下的一场约斗之后再进行，知晓前因后果之后，倒也无人对此有意见。
返回北山御所时，三好郁子的侍女并未一起，她们暂时留在了诹访神社，有着多位剑豪以及神社本身的护卫，那里还算安全。
路上，因为护卫的武士们的催促，轿夫们也顾不上安稳了，几乎是一路都在跑着，如此情况之下，狭小的轿子中恐怕不会舒服。
墨即瑶见了，当即道：“郁子公主身体柔弱，这样回去人都会散架的，不如放弃轿子将公主背回御所。”
武士知道墨即瑶所言不虚，当即向轿子伏身道：“事有紧急，请公主恕臣无礼了。”
三好郁子掀开轿帘，脸色惨白的扶着轿沿走出，显然颠簸地够呛，她先看向俯首的武士，脸上浮露出一抹迟疑，又看向轿旁的墨即瑶，小声地呼唤道：“墨小姐……”
墨即瑶见状，当即向武士道：“公主让我来背吧。”
“有劳阁下了。”武士郑重的向墨即瑶伏身拜道，起身时看了眼郁子，对这位有些扭捏的将军独女有些失望。
将军家虽位列公卿，但终究是武家栋梁，武家之女便不该如此。
当一行人回到北山御所，此时幕府上下的氛围已经颇为紧张，郁子返回的消息通报之后，三好元贞便匆匆赶了过来。
“殿下。”幕府臣僚拜伏行礼，正坐的墨即瑶也欠身致意。
“辛苦诸位了。”三好元贞一路护送的武士以及墨即瑶点头，此时的他换上了漆制过的铁铠，面容沉着难测，而后看向郁子，坚毅的眉毛微微松动，“这几日京城扰动，幕府政事繁多，你去兴子处多陪陪她吧。”
“女儿明白了。”三好郁子在父亲面前意外地有些拘谨。
三好元贞又看向墨即瑶：“墨小姐，又要辛苦你了。”
“殿下请说。”墨即瑶微微颌首。
“左京大夫、羽津守护常陆胜光入京参觐，平泉家与之交战不利，进入京畿的门户利原城已经失守，已经决意放弃近畿，平泉赖信纵兵抢掠京城。”三好元贞简单解释一下事态，诚恳地看向墨即瑶，“兵祸凶险，想请墨小姐同小女一起，前往内室兴子居处。”
左京大夫是朝廷内的官职，从四位上，羽津国守护为幕府役职，皆为大名常陆胜光持有。
身兼官位役职，也是武家大名的常态。
心忧妻儿是人之常情，墨即瑶自无不可，她笑道：“之前无缘拜会御台所，我还心有遗憾，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三好元贞正要说什么，有幕臣疾奔过来，略显焦急地道：“殿下，平泉赖信大人带兵包围了御所，说是有要事觐见。”
“拜托墨小姐了。”
三好元贞神情严肃，跟随幕臣而去。
看着父亲匆匆的背影，拘谨的郁子忽然伏身下拜，高声喊道：“吾家武运长胜，我与兴子夫人都会为父亲静心祈福。”
三好元贞脚步不停，只是伴随着沉闷爽朗的笑声断言道：“我乃武家栋梁，武运必然长久。”
第108章
“殿下受伤未愈，不好接见平泉大人……”本江昌博胡坐着伏低上身，用余光偷偷观察着平泉赖信的脸色，小心地说道。
“大御所非是抱恙，而是不愿见我吧。”平泉赖信轻笑一声，也不看本江昌博，只是悠闲摆弄着一把折扇。
“殿下并无此意。”本江昌博闻言，猛然抬头看向平泉赖信，“将军殿下身为天下武家主君，受天子大政委任，平泉大人的措辞，已经僭越了为臣之道？”
“呵……是在下失言，本江大人勿怪。”平泉赖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折扇收起递给身边的武士，“左京大夫常陆胜光谋逆，逆兵正往京城而来。如今京畿残破难以固守，家兄身为领侍所所司，本家有保护大御所之责。”
本江昌博沉声问道：“平泉大人的意思是？”
“请大御所迁居如意山城。”平泉赖信说道。
如意山城在近畿南部的河内国，临近平泉家根深蒂固的白野国和竹田国，不同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近畿，西陆道南部的白野、竹田二国早已在平泉家的世代经营下完成了领国化。
本江昌博闻言脸色微变，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平泉大人的意思，我会向殿下如实禀报，告辞了。”
说完，本江昌博起身离开，护卫的武士看向自家主将，见平泉赖信挥了挥手，便也没有阻拦。
等到本江昌博离开，平泉赖信笑着对左右家臣道：“本江昌博这般庸才也能在幕府身居高位，看来大御所果真是无人可用了。”
“赖信大人，大御所会同意幕府迁往如意山吗？”有家臣出言问道。
“同不同意又有什么区别呢？”平泉赖信环视家臣，轻轻笑了笑，“幕府？将军？今日肯为大御所效死的武士，能有百人否？”
北山御所内。
听完本江昌博的禀报，三好元贞尚未说话，幕府臣僚之间已是轩然大波。
“平泉家竟妄想劫持殿下？！”
“逆臣！这是要谋大逆！”
“当真是无法无天了吗？！”
“殿下，请入宫使天子降下纶旨，宣布平泉家为天下共诛的朝敌！”
幕臣的声讨声此起彼伏，言语间激愤有之，但更多还是会透露出惊惧，多少有些色厉内荏。
三好元贞抬手压下了幕臣的喧嚣，他看向一位静坐在旁没有参与讨论的武士，呼唤道：“胜平大人。”
“是。”
年轻的武士当即起身出列，来到三好元贞近前，胡坐在地将上身伏低，沉声道：“殿下。”
幕臣们一时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认得武士。
“这位是常陆左京大夫之子，池捉守胜平大人。”三好元贞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年轻武士，看着对方道：“幕府今日之安危，就仰赖羽津男儿了。”
“是。”常陆胜平垂首，声音铿锵有力，“胜平定不负殿下重托。”
……
穿越内御绵延繁复的长廊，墨即瑶陪伴着三好郁子来到御台所的居处，随行的侍女进入禀报。
很快，一位高挑的女子细步匆匆走出，伏身向三好郁子拜首，低着头细声道：“御台所听闻公主与大御所的客人来了，特命阿玉前来迎接。”
过来的路上三好郁子曾向墨即瑶说过，御台所九条兴子性情羞赧深居简出，与人交流多是通过名为阿玉的贴身女中。
墨即瑶当即明白了，御台所九条兴子有着相当程度的社恐。
跟随着女中阿玉进入居殿，墨即瑶看到两只褥垫摆放在地，知道是自己与郁子的位置，而在屋内主位或者说是上位，一道竹帘垂下，公家贵女打扮的身影端坐其后。
三好郁子轻拉了一下墨即瑶的衣角，快步走向左侧坐垫，墨即瑶跟上走到并排的右侧坐垫，随行女中在两人身后席地正坐，向御台所参拜行礼。
三好郁子正坐好，先俯身向九条兴子致礼，然后笑着道：“京城出现了些许纷扰，父亲近些时日多有公务缠身，所以让郁子过来代替陪伴夫人。对了，这位就是古原崇光大人的高足——墨即瑶小姐。”
墨即瑶顿首道：“能够拜谒御台所，即瑶深感荣幸。”
略微地停顿之后，竹帘后的御台所回复道：“古原大人的剑术享誉海内，妾身一直因无缘得见而抱憾，今日能得见墨小姐，终于也算得偿所愿了。”
九条兴子的声音明显有些举措，“鹤音”地使用也明显不太娴熟，这种公卿语调本就习惯夹起嗓子，实在说不上好听，甚至给人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
三好元贞平常并不使用鹤音，可能和他一度流亡的经历有关，倒是郁子的语调中带有很自然的鹤音。
短暂的思索在心中闪过，墨即瑶垂首道：“御台所谬赞了，在下受之有愧。”
竹帘后的九条兴子看向三好郁子，声音略微有些颤动：“我听阿玉说，内御中都在传言要打仗了，殿下没事吧？”
春江水暖鸭先知，内御虽相对封闭，但幕府上下的紧张氛围，这些出身乱世的内御女中，又如何会毫无感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