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令身旁几人都变了脸色。
“糊涂!她先你一步,若真的安然离开,岂会后你回来!”老张快把赵四摇成风中蒲柳。
蔚达亦是懊恼地挥了下拳,“怪我,不该将计就计!”
他原以为只是遇上寻常劫道的,如今再看,却是未必。
对方明显早有准备,且冲着队伍里的某人而来,敢于大招旗鼓与朝廷作对,定不简单。
“还费什么话啊,赶紧去救我大姐!”沈鸣秋直接从车窗里跳出去,急吼吼冲着杨一喊。
他虽对沈春行极为信任,可毕竟悠关生死,一个姑娘家,让其去面对数十贼匪,属实令人难以放心。
杨一大步走向老黑子,哐哐便是两拳,待其疼到全身瘫软,又将其扔至马背,同时自己跨坐而上,全程木着张脸,叫人看不出情绪。
“带路。”
沈鸣秋一跺脚,追上去:“你带我一起!”
横卧在马背上的男人艰难吐出几个字:“带什么路啊……”
语气中满是疑惑。
疑惑后便是哀嚎。
“哎呦,疼死我了,哪儿来的……爷爷……我没招你吧……”
男鬼早在杨一冲上来那刻,便已脱离,他可是见识过沈家人的疯狂,才不想去受那皮肉苦。
“带路。”杨一重复句,又是哐哐两拳。
然而回应他的永远只有哀嚎。
薛永安瞥眼飘在半空中看戏的男鬼,当即猜出是谁人手笔,回想起对方来时喊话的内容,他沉默了会儿,出言相劝。
“你一人去寻得到何时?正所谓……”
沈鸣秋不爽地瞪向他,以为他是要阻拦。
“人多力量大。”薛永安一板一眼地念叨完,转身望向杨瘸子那边,扯起嘴角,“蔚兄既已应承,尔等还不速速把握机会?若能助我等赶走贼匪,寻回同伴,朝廷自会给予妥善安排。”
诚如马匪们所言,杨瘸子带来的这帮人,本就是良民出身,来到此地,也只参与过几回抢劫富商的行动,过得不算富裕且终日惶惶。
如今得一机会,怎能不心动?
只可惜薛永安手中握着的匕首还在滴血,即便强撑起抹和善,仍叫人不敢靠近,无形中降低了几分可信度。
措不及防被几十双浑浊但盈满希望的眼眸盯住,蔚达心里百转千回,既有对老黑子异常行为的疑惑,亦有对薛永安的怀疑,最终却只化为一句。
“他说得句句属实……”
话音未落。
斜后方横空劈来一刀。
幸得蔚达身手矫健,堪堪避过,他面色一凝,刚要喝令,那偷袭者,便被从正前方一刀毙命。
薛永安用袖子擦了擦刀锋,如同看待尸体般扫了眼冲过来的黄三,笑了。
不同以往那般。
男人勾起嘴角,剑眉微扬,星眸半敛,白皙面容在寒光闪烁下熠熠生辉。
笑容真心且实意。
免不了被周围人暗骂句:变态!
“想不到他是这种人,更不能让大姐跟着了……”沈鸣秋躲到杨一的马后,悄悄嘀咕句。
混战重新被触发。
杨瘸子终于带着人下了马,纷纷摘下头巾投入其中。
两伙人彻底划分开。
李家人亦是第一次见到杨瘸子真容,见其长相老成,得有三十开外,左腿又微跛,当即躲在官差后面大骂。
“果真是个没皮没脸的老鳏夫,三十好几的人,也好意思娶十几岁的小姑娘!”
“一个没了胳膊,一个断了腿,绝配!
“就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胆敢谋害长辈的贱皮子,也想变回良籍?我呸!此事咱家绝不答应!便是到了赤岭,我也得去官府告你们一状!”
李氏大儿子的话,让卜琬变了脸色:“当日她害我断了一臂,如今只要她一只手,应是你们占了便宜!”
“这叫什么话!砍你胳膊的又不是咱,谁让你那日跑得慢了点!再说,她可是你亲奶……”
“住嘴!”卜琬把刀掷出,将将插在李氏大儿子脚前,似要咬碎满口银牙。
“当初我爹娘因病去世,被草草埋进乱葬岗,连个坟都没有!才没三日,丁册上便划去了我爹的名字,好好的二叔竟变成了大房!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们非我亲人!”
流放犯们边躲边竖起耳朵。
这可是大瓜啊!
就说李婆子再怎么重男轻女,也不该如此对待长子留下的种,原是这么回事!
第42章 有脏东西啊
“胡说八道!”
躺在地上痛苦哀嚎的李氏听到这话,也不知从哪来了力气,竟挣扎着爬起,朝卜琬疯狂大喊。
“你爹要不是我儿子,我用得着给他吃给他穿,辛辛苦苦将他拉扯大,还得再拉扯你这个赔钱货!”
剧烈动作牵扯到伤口,本就没有止住的鲜血霎时狂喷。
“娘,你别激动!”
李氏大儿子被溅了满身,脸色煞白,哆嗦着腿,想用衣物按住伤口,又不敢再靠近,只得把矛头对外。
“那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您放心,就凭她也想当良民?门都没有!”
卜琬手中的弯刀没停下过,谁敢靠近,免不了都要挨上两刀,可神情中却并无快慰,只有隐忍的悲痛。
她望向站在不远处曾朝夕相对的邻居们,轻轻念叨。
“当年大雪封城,各家都不好过,你以卖女为要挟威逼我爹出去找粮,结果害得他摔至半瘫,又不肯出钱替他医治。”
“可怜我娘一个怀胎三月的妇人,在雪中推着我爹去镇里找大夫,结果双双感染风寒,重症不治。”
女人双目逐渐变得赤红,眼角滑落几滴晶莹泪珠,似怒似哀。
“你瞒得过庄子里的所有人,唯独瞒不了我!”
“如你这般偏心男丁者,绝不会连亲儿死后,都不肯让其下葬,而是草席裹尸,扔进荒地!”
“我在那里足足挖了三天,才不至于让爹娘曝尸荒野!打那时起,我便知,我与李家只有仇恨!”
李氏怒急攻心,断腕处血流得更快,偏自己好像并无所觉,抖着另一只手尖声喝骂。
“赔钱货就是赔钱货,养不熟!你不是要报仇吗,怎么不连胳膊一起拿去?有本事,你就拿了我这条老命,看看官府能不能放过你!”
卜琬脸上的悲伤逝去些,背过身时嘴角微勾,她当然不会告诉李氏,她所谓的报仇,可不仅仅是要其一臂。
这时。
李家人终于在混乱现场找到常大夫,连忙将其抓过来。
“大夫,快救人啊!”
常大夫被强行拉来,老大不高兴,一眼扫见李氏伤口,倒吸口凉气。
心说,那边两伙人打生打死半天,也没见谁流多少血,这边怎么还能弄得如此血腥?
他往地上瞧了瞧,断手已然被尘土沾染成泥灰色,无奈摇摇头。
“接是接不上了,我先给她止血吧,若是再任其流下去,怕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像是被提醒到般,李氏低头看眼脚边的血滩,这才感到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
“娘!”
李氏大儿子一跺脚,忙招呼自家媳妇跟老二将李氏抬走。
残酷的真相令周围人骇然。
尤其是流放犯们,乃是看着兰丫头长大,一时间难以置信。
既为李家人的冷血而感到不耻,又因记起那时兰丫头才不过十二,而大感震惊。
可对于卜琬而言,她要说的便只有这些,旁人所想与她无关。
之后,无论李家人如何咒骂,都不再理会。
有了杨瘸子一伙的加入,局势瞬间逆转。
这时。
茶棚左侧的山包后,传出一声虎啸,接着,一只吊额白睛猛虎从林子中跳出来。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
猛虎朝着右边一跃,竟无视人群,朝着对面山包跑过去,一路上撞倒不少人。
黄三脸皮子狠狠抽了抽。
“他娘的,怎么光撞我的人……”
骂声淹没在一阵更为响亮的蹄踏声中。
当见到林子中涌出野猪群时,众人的脸色终于变了。
如果说一只野兽尚能镇定,那面对一群……便只能祈求自己多生两条腿。
架是彻底打不成了。
众人只顾得上躲闪,被冲散后,黄三头也不回地朝远方逃去。
他算看出来了,今儿这地方有脏东西!
那野猪也是冲着自己这边来的!
如今地上躺的全是他的手下,再不走,怕就该轮到自己!
“穷寇莫追!”蔚达按下老张,“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沈家大姑娘!”
老张一拍脑袋。
而在见到黄三逃窜走后,杨瘸子当即吹了声口哨,一匹黄马奔至他身前。
杨瘸子翻身上马,朝卜琬一伸手,把人也拉上去,继而朝着蔚达朗声道。
“我这些兄弟都是本份人,能用双手吃饭,绝不愿去害人!如今只求蔚大人能说到做到,给他们一条活路,这些马,便算是我给大人的见面礼!”
汉子们面面相觑,慌忙询问:“杨老大你不留下来吗?”
“我来此只做一件事,便是替夫人报仇。”
杨瘸子低头看向卜琬,神情变得格外柔和。
“如今既已完成,自不奢望再分清楚个是非黑白。兄弟们莫要替我惋惜,都在北边儿讨生活,总有再见机会。”
马蹄声响起,两人就此离去。
来时轰轰烈烈,去时潇潇洒洒,当真如他所言,来此只做一件事。
“是条汉子,可惜了。”
蔚达的感慨令一干官差都赞同点头。
至于李家人的不满,则被彻底无视。
沈鸣秋撇撇嘴,本来他还想亲自下场收拾那李婆子,如今却是不用了。
恶人自有天收啊。
“咱是不是可以走了?”
人都打跑了,野猪又跑进林子,该收服的也都留下,此战大获全胜,只剩下找人一事。
杨一都快把老黑子的胆汁锤出来,也没见人松口带路,不由疑惑地挠了挠头。
“傻子?”
沈鸣秋翻了个白眼,“你才傻子……”他算看出来了,此人就算是傻,也是刚刚被砸傻的!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
远方缓缓驶来两辆马车。
一辆是沈家的,刁氏坐在赶车位,脸色黑沉,沈知夏挨在她旁边,双手撑起下巴,神情茫然。
另一辆,上面坐的则是众人翘首以盼的沈家大姑娘。
沈春行对着傻傻站在原地,似不太能接受自己平安归来的几人,羞涩一笑:“我没回来得太晚吧?饶了些远路去取水。”
得知她不光一点儿没遇见麻烦,还在附近转了转,便幸运地找见之前的废驿站,把水给取回来,赵四微微佝偻的背瞬间挺得笔直!
“我就说大姑娘那般聪明,肯定不能出事儿!”
老张抹了下脸,无话可说。
第43章 能遭天妒者
尘埃落定。
蔚达深深看眼那水车,什么都没问,先领着人去善后。
伤员要救治,犯人要归拢,来投降的流民亦要统计。
桩桩件件都不得马虎。
沈家大姑娘能安然归来自是最好,也省去自己许多麻烦。
只是在处理这些事时,蔚达难免感到丝恍惚,总觉得,一切都巧合得太过顺利……
像是有人在把“物资”强行塞他手里。
赤岭战事吃紧,虽不至于强行征兵,可附近城镇亦是常年人手紧缺。
如今人有了,相信粮食,迟早都能再种出来。
薛永安则没那么自觉了。
他压根就没拿自己当县令看过,既无保全自身的想法,亦没有要收服人心的打算。
一心一意,满心满眼,唯有那个朝自己施施然走来的小姑娘。
“等等,你还是先离我远些吧。”
沈春行抬起胳膊,拒绝了薛永安的靠近,嫌恶地捏起鼻子。
“这是喷了多少血啊,我说你这爱抹喉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薛永安立马扔掉手中匕首,无辜往后退了半步。
“下次一定里的……这不是没找着趁手兵器吗……”
沈鸣秋盯着那匕首,心里只有无语,用布包着将其拾起,转头便给薛永安上起眼药。
“大姐辛辛苦苦攒钱,又辛辛苦苦托邻村铁大叔帮忙打造,天底下只这一把,你抢去用就算了,咋还不知珍惜,白费大姐心意。”
八岁小童把痛心不已演绎得令人望而落泪。
薛永安……手无意识蜷缩几下。
很想把那匕首再抢回来!
酥酥的心意,当给自己珍藏才是。
可惜沈鸣秋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告完状,便一扭身跑向刁氏。
“奶,我还是觉得让我姐给薛县令当丫鬟,不合适啊……恩?”他才靠近,便发现不对,诧异扫了眼板车,“小老四呢?”
刁氏鼻子不是鼻子眼不眼,“你问我,我问谁?这个傻小子,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话里意思,却是没有太担心。
想起大姐曾经给小老四的批算,沈鸣秋很快恢复镇定。
家里谁出事,他也出不了,能遭天妒者,当有天庇佑。
“只砍了一只手?”
那边,沈春行在听完薛永安的复述后,神情中流露出一抹兴味。
“若真要了一只胳膊,好歹算是全了因果,那姑娘嘴上愤恨,手底留情……看来没想过要小事化了。”薛永安指指头顶飘来的男鬼,略压低声音,“你派他来所为何事,我大概能猜的到,如今诚也如你所愿。那姑娘,亦是你引来?”
“家仇旧恨,可不是什么小事,”沈春行望向地上留有的一滩血迹,眼神漠然,“兰姐性格坚毅,能成大事,其运又在北方,以后说不得要打交道。”
“此一去,于他二人,将是鱼入大海,龙出升天,非坏事。”
有些人注定得在恶劣环境中挣扎向上,越战越勇。
而在北境,有一处最好的地方——六壬城。
只是眼下谈这些还太早,沈春行也不是百分百确定,以后会与对方再见,不过是恰逢其会,顺水推舟。
“知你心里有数就好。”薛永安轻易略过话题,没有再问。
二人搭档多年,从来都是,她出谋划策,他雷霆镇压。
自出道起便未曾一败。
如今再度为人,想来也不该例外。
沈春行笑笑,眼底难得沁出抹温柔,叮嘱薛永安去换身衣服,自己则带着杨一进了茶馆旁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