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见着一队穿戴森严的守军,便又有了猜测。
果然。
站在院子里等待的,正是在六壬城中分别的杨玉成。
沈春行有些意外。
“杨大人这么快便从京城赶回来,可是前线又要打仗?”
跟聪明人说话没必要藏着掖着。
既然七皇子是被他护送走,定然会提起遇到薛永安的事,眼下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便显得过于憨傻。
小姑娘神情淡淡,进了院子,不慌不忙地去灶间拎来茶壶,就这么站在院里,倒了一碗,递给穿戴着盔甲的男人。
杨玉成目光深沉,良久,低笑数声,意外地夸道:“你很好,比我想象中,要好许多。”
沈春行知他下面有话,但笑不语。
今儿家里没人,孩子们都在外玩耍,老头们则在田埂,刁氏仍未归来,正是说私密话的好时机。
杨玉成扫了眼门外,自有人过来将门带上,严加把守。
待得做完这一切后。
他瞅了瞅丝毫不见紧张的小姑娘,直入正题。
“我来此,一是为替七皇子表达感激之情,院里这些东西,皆为七皇子的生母,当今皇后娘娘的赏赐。”
沈春行笑盈盈地扫视了圈满院的礼盒。
“有一必有二,您还是一口气全说了吧,别我这儿正高兴,您再来个但是……”
杨玉成被她这个说法逗笑,紧绷着的眉头稍稍舒展些,略沉吟声。
“再则,有些事,我得给你提个醒。免得真到了关键时候……再因没作准备,出岔子。”
沈春行摆出聆听状。
可杨玉成却好像遇到什么犯难的问题,抿着唇,转过身望向墙头上趴着的兔狲。
突兀问道:“上回我来,不是还有只橘色的猫吗?”
“啊……”沈春行有点受不了他这个神转折,咧咧嘴,“猫搁外面陪孩子玩了。”
闻言。
杨玉成眼中闪过迷离,似想起些久远的事实,摇摇头。
“蒋老太爷当年在边关驻守时,身旁便养着一只大猫,与你家这小东西,长得极为神似。”
沈春行沉默。
“我少年时便在老太爷麾下,算是被他一手拉拔起来。看着那猫越长越大,越长越威猛。
直到最后,一场战役里,那大猫跃进敌军中,咬着我的腿,将我甩回自家阵营里,才拖着满身伤逃离战场,就此消失。”
“为此,老太爷没少给我穿小鞋,气我弄丢他的爱宠,非让我赔他个女……咳,造化弄人,如今,已成往昔。”
在杨玉成的唏嘘声中,沈春行敏锐地竖起耳朵。
她好像听见什么不得了的八卦?
可惜杨玉成没再接着往下回忆,而且转了话头。
“自从七皇子失踪后,陛下龙体每况愈下,如今更是……”
杨玉成急步靠近沈春行,目光灼灼,声音却压得极低,仿佛要诉说一件恐惊动天地的大事。
“你要记住,虽然蒋家大爷涉嫌谋逆,然,证据并不确凿。皇后娘娘正在想法子,我亦暗中追查……一旦七皇子上位,康平伯爵府想要翻案,不是件难事。”
沈春行为难地嘶了声,后退一步。
“杨大人说什么呢?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一介家奴……即便真的能翻案,如今嫡系一脉皆被诛,哪怕逃出三两孩童,又能堪什么大用?”
杨玉成定定望着她,神情中显露出几分赞许。
“你能如此谨慎,我很欣慰。但以我跟老太爷的关系,倒不必再瞒着。一介家奴,岂能有那般敏锐的目光?
你在流放路上,熬药汤,收服流民,感化马匪,甚至于放下身段去交好薛家小子……桩桩件件,不都是在为以后作准备?”
沈春行讪笑着摸摸鼻子。
她确实有她的打算,但绝对跟康平伯爵府无关。
但既然因着这个名,占了不少便宜,便也不好在此时坦诚。
免得人家以为自己是冤种。
她微微垂首,看似默认的态度,让杨玉成心中微微一动,轻声安慰着。
“你也毋须太难过,能做到这程度,已是难得。只要嫡系子嗣尚存,该你们的,往后会一点不落的,全还到你们手中。”
谈话到这儿基本结束。
杨玉成没有多留。
他确实要奔赴前线,对面又开始不安分了。
上马前。
杨玉成忽得想起一事,压低声音问沈春行:“你家里头那几个孩子,都有谁是……能继承家业的?”
沈春行想想,老实道:“除我以外,一个吧。”
杨玉成算了下年纪,大概猜到是谁,伸手拍了拍沈春行的肩头,以示鼓励。
待大部队离去后,露出几双泛红的眼眸。
“一个?哪一个?”小老四问得有些不知羞。
旁边的孩子都用眼神逼视他。
这还用问?肯定是三哥啊!
沈鸣秋下巴都快杵到天上去了。
谁想。
沈春行一拉在旁看热闹的沈知夏,笑眯眯地摸起她的小手。
“我家知夏啊,最乖了,人又聪明,以后指定能有出息。”
啥也没说,又好像,啥都说了。
这下换沈鸣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哪来的香味?好啊!你们竟敢偷吃我的鸭子!呔!还不快快住嘴,放着我来!”
“别闹!小心烫着!咦,那大官儿,走了?”
“啊。”
沈春行漫不经心地应声,捡了快片好的鸭肉,扔嘴里。
“香!您老手艺行啊!”
炉子是新垒的,果木是刚捡的,厨子……那是刁氏送回来的。
王有才没好领这功,朝着灶房努努嘴。
“歪你找的这人,刀工是真不错,有我老王几分水平。”
乌泱泱涌进院里的孩子们,又换了一人逼视。
吃过方知到底谁手艺更好!
炉子垒在常大夫院里,因而厨子今儿也到了这边,孩子们换了个地方吃饭,虽略显拥挤,却没影响他们的好心情。
老王没在意,拍开伸过来的小黑爪,让孩子们先去洗手。
“我刚打你那门前过,这是又有人上赶着送东西来啦?”
沈春行满屋子翻春卷皮甜面酱,“不是给我的。”
回头招呼沈鸣秋。
“去把你吴敏姐姐喊过来吃鸭子!”
沈鸣秋抱着膀子像个生闷气的二流子。
吴庆抢先应声,自个儿颠颠跑了。
第193章 来了不亏
小萝卜头还没跑出去两步,被沈鸣秋拉住,他蹲在炉子旁压根没动。
“吴敏姐不是陪奶去杨家屯了吗?”
这刚出炉的鸭子,孟叙片一片儿,沈鸣秋捞一片吃。
间或着往吴庆嘴里塞一片。
“你这是年纪轻轻,脑袋空空啊,多补补……”
吴庆舔了舔嘴角油渍,犹豫想着,三哥对自己还是挺好的,以后他若是要再欺负冬宝——自己少告一丢丢状叭!
片了半天,盘子里仍空空如也。
气得王有才又把臭小子夹到胳肢窝。
换他自己蹲旁边吃。
恩,老头好像夹上瘾了。
被老宋顶了一屁股,仍不舍得松来怀里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沈鸣秋反抗无能,索性摆烂,就着被夹住的姿势,气急败坏地喊:“这到底是谁家的鸭子,给我来一片啊!”
“……”
沈春行轻轻拍了下脑袋,自嘲笑笑。
别人是年纪越大,记性越不好,她这是年纪变小,反而多出忘性。
也罢。
杨玉成送的几大箱东西,价值不菲,明着是为七皇子的赠礼,实则,主要还是冲着康平伯爵府的名头。
若真如他所言,皇权更变,康平伯爵府一朝平反,少不得要招揽旧部,只单单嫡系残存的血脉,别说是复起,想要守住那偌大的富贵,恐都非易事!
院子里闹哄哄。
先前片好的鸭子,早就被分食殆尽,眼下孩子们全围到烤炉边,蹲着等肉吃。
老宋脸皮薄,很快败退,站到人群外围。
老王则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挤在最前面。
被看不过眼的牛春华,揪着耳朵提溜出来,嗔怪一眼。
“你也好意思跟孩子抢!”
孩子们起哄,都喊:“就是就是!”
“爷爷不乖,让奶奶打屁股!”
王有才脸都绿了。
可瞅见牛春华那得意忘形的嘴脸,偏偏无法道出一句反驳的话。
“这俩可真是冤家……”
听着耳边相似的话语,老宋与齐先生互相望眼。
颇有点惺惺相惜。
恩,总归不能是只有自己吃狗粮!
沈春行笑弯了腰。
她下手最快,最先吃饱,盛了碗鸭架汤,美滋滋抿上一口。
余光却不期然望向吴庆那边。
此刻。
吴庆被小老四抱住腰,怀里如同拱进去一只小猪崽,哼唧哼唧,似在为他与三哥“狼狈为奸”却没带上自己而感到委屈。
瘦瘦小小的孩子,即便养了数月,仍是头发枯黄,与小几岁的沈宴冬站在一起,显得又乖又好欺负。
她叹口气,食指摩挲着温热的碗底,忍不住替他下了决定。
这娃把精气神丢在临安城外,在重新养回来之前,实在不宜暴露于人前。
那些东西,且先替他收着。
至于往后的路要怎么走,还得看吴敏怎么想。
那夜。
吴家夫妻与沈春行做了一个约定,他们用西苑老树下埋藏着的宝物,换取吴家子嗣周全。
可那箱宝物,并非是吴管事能有。
而吴家,亦只有一个孩子。
旁人或许不知,唯有沈家,早在大半年前,曾被吴管事求上门来。
求沈家二丫头死马当活马医!
只可惜。
吴管事趁夜将小儿子抱过去时,幼小孩童早已断了呼吸。
而蒋府嫡系常住京城,唯有一不受宠的姨娘,跟一自小体弱多病的庶子,躲在庄园深处调养,甚少见人。
——
“灶上面还煨着鸭汤,锅里有豆角焖面,你们若是饿了,可以先去吃那些!”
要喂的嘴实在太多,鸭子统共就逮了三只,就这,还是因为来了大官。
好在孟叙早有准备,忙吆喝大伙儿去打饭。
王有才当头进了灶房。
沈宴冬挤在第二个,没忘记拉上吴庆。
他俩后面则是愈发黑壮的虎子。
许是成天随着大人出去摆摊,又或是离别之痛催人成长,那个昔日里只知调皮捣蛋的孩子,渐渐像模像样起来。
“师姐,快过来!你排我前面!”
沈知夏脸一红,十分不好意思地朝虎子摆手。
然后就被孩子们一致请到最前面!
沈鸣秋:“……”
为啥只有他好像很不值钱的样子?
等大伙儿都捧上碗,院子里瞬间蹲满人。
沈春行站不住了。
以前就属她最喜欢蹲在屋檐底下吃饭,如今被孩子们学去,多少有些带坏祖国花朵的惭愧。
她颠颠地跑去跟厨子搭话。
“孟兄弟到了咱们这儿,过得还算适应吧?”
小姑娘脸嫩唇红,瞧起来跟村里追鸡撵狗的孩子没两样。
孟叙前几日还见着她拿石子偷砸兔狲的屁股,惹得两只猫当场内斗!
此刻听得那故作老成的语气,心里有些好笑。
“挺好的,吃得饱,睡得着,闲时还能学上几个大字,比沈老夫人先前跟我说的,还要好!”
夸就夸吧,孟叙说着话,脸上竟浮起两抹红晕。
沈春行不由纳闷。
这人来村里也有些日子,手艺博得了大伙儿的一致认可。
加之够勤快。
不光管了做饭的活计,学堂的一些闲杂事务,只要有空,他都会搭把手给干了。
因而沈家接受孟叙接受的很快。
可她还是有想不明白的地方。
“杨家屯乃是军屯,以孟兄弟的能耐,不难找到赚钱的活计吧,咋会被我奶糊弄过来?真不是我自贬啊,咱这村子,放到十里八乡,那都是最穷的……令堂令尊,就这么开明吗?”
王有才被汤呛着,偷偷瞪了眼小姑娘。
套话就套话吧,何必睁眼说瞎话?哪个村子,舍得一次吃三只鸭!
孟叙亦是瞥了眼沈春行,欲言又止,黄皮子都快涨成红灯笼。
犹豫老半天。
方才磨磨蹭蹭说道:“我家里没别人了,到哪讨生活都一样。沈老夫人说……你们这的人好……啥都好……来了不亏。”
原来是独苗啊!
这就难怪了,征兵也征不到他头上。
可沈春行就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心说。
这人咋动不动脸就红,跟关二爷附身似的……
正暗自嘀咕着。
旁边突然冒出来个脑袋。
“我好像嗅到春天的气息!”林波波两眼放光,上下打量着在忙活的孟叙,越看越满意。
“……”沈春行扒拉开她,四处找老鼠洞,“不是,你从哪冒出来的?”
刚吃饭的时候还没见着!
“你甭管我,这人指定没对象,咱奶把他找回来,嘿嘿嘿……你猜是为啥?”
沈春行往林波波嘴里塞了块春卷皮。
“反正肯定不会是为我,你倒是有点可能!”
林波波嚼吧嚼吧。
没吃到肉。
给沈春行抛去个妩媚的白眼。
“我倒是不介意来场跨越生死的恋爱,就怕妹妹不答应!”
沈春行:“……”
她还真不能答应。
田捕头得多委屈啊?凡事还讲究个先来后到……呸呸呸。
扯远了。
“有这拉郎配的工夫,咱能不能干点正事?”
“婚姻大事,怎么就不正啦?”林波波嘟囔着,把一支簪子插到沈春行头上,“恩,妹妹天生丽质,合该好好打扮一番。”
接着。
第二支,第三支……一气插了五只。
直到沈春行的脑袋彻底不能要了。
“停停停!你搁这儿插花呢?”
沈春行从头上摸下来一支,细细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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