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众生谁又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被同意”的人。普通人的头上有富人,富人头上有官员,官员头上又会有更大的官员。毕竟就连帝王家,都要抽干妻子儿子的生命力,只为了自己能多坐几年金銮殿上的宝座。
若非只是一缕神魂在大殿之中,孔夏叶怕不是要笑出声来。
多么好笑的一件事。
更好笑的是,还不待那位人间帝王高兴再多一会,他的面上便迅速开始出现皱纹,干瘪,甚至逐渐长出老年斑。他惊慌失措地拿着镜子回头找到国师之时,国师正在谢定霜的身边立着,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国师——国师神通大能,为何我竟然只有……甚至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久……”
景秀帝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就连“孤”也不叫了,被他自称来特意彰显威严的“朕”也不叫了,只是手足无措地一声声问着“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国师眸中闪过一丝微光,目光扫过孔夏叶藏身的角落,这次却是直接与孔夏叶的一缕神魂对视。
“那是因为这龙气与生命力,是你儿子的。自然与你不合。”
“若你想要充分利用了这龙气和生命力,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景秀帝普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看着镜中逐渐衰老的自己一边哭嚎。将国师惹得烦了,才手上掐了术法,将他的容貌暂时定格在以往的样貌之上。
“这龙气与生机是谁的,便让那人做个媒介便可。”
国师的声音飘飘悠悠地萦绕在整个地下宫殿之中,那双狭长的眼睛此刻如同一只盯紧了食物的狐狸,一瞬不瞬地盯着孔夏叶。
“在我南洋宗教之中,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当地人称之为借运。彼时是将刚出生不久的婴幼儿的魂魄拘在肉身之中,再以天火将其炼化,而后便可将这小鬼的运势给你使用,不仅是运势,ta也会成为你的助力,甚至可以帮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那些你看不顺眼的大臣……”
国师的声音越说越轻,言语之中隐隐带着几分蛊惑之意,听得孔夏叶不自觉打寒战。而那景秀帝却俨然是一副被吸引的模样,双眼贪婪地盯着谢定霜的头顶,怎么也移不开。
“那国师您也说了……这炼化小鬼需要婴幼儿,可这孩子已经十一岁了……”景秀帝猛然想到什么,抓着国师的衣袖问道,眼中却始终没有从谢定霜的头顶移开。
国师轻轻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景秀帝的手,微笑道:“那是寻常人家要借运养的小鬼。陛下既然要借国运,借君运,自然要龙气所属的本人才是最好。至于年纪,倒并非那般严格的要求。”
景秀帝长吁一口气,一双赤红的眼中被贪婪之色占满,盯着谢定霜头顶的发旋久久不能回神。
“期间准备,需要一个月时间。下个月的十五当天的戌时,再请陛下来此完成仪式即可。”说着,国师衣袖一挥,便要将景秀帝带离地宫,却又在离开前一瞬突然顿住。
孔夏叶刚要自走出来,险些被吓了一跳迅速缩回角落里,而后便听到国师背对着她朗声道:“可要记住了。下个月十五的戌时,戌时过后……这小太子便会当真成为,只为皇帝所用的最有力的一把刀。”
说罢,国师便衣袖一挥,二人瞬间便离开了空旷的地宫。
孔夏叶却看着二人消失的背影,沉思三秒。最后的话……很明显国师是在冲她讲。
所以这位国师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究竟是想要谢定霜死,还是想要他活。
多思无益,确定了地下宫殿之中没有旁人,孔夏叶方才走出门后的角落,来到谢定霜身边,蹲下身仰头看着一脸苍白的谢定霜。
就在今夜,或许就是现在。已经离开地宫的景秀帝和国师,便要宣布太子薨逝的消息。而后众人将会喜上眉梢,各自暗中庆祝。就连百姓也会悄悄买上三五斤猪肉,回家悄悄庆祝那位导致了大景国运衰退的“邪祟”终于身亡,大景终于迎来了新的未来。
今夜过后,谢定霜这个名字甚至不会在任何史书之中提及,因为一个夭折的“邪祟”太子,不配进入史书。
今夜过后,景秀帝将会一反前几年的衰颓,再次大开大合地治理国家,为君的热情再次被高高扬起。
今夜过后,只有皇后和地宫中的谢定霜会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悄悄死去。
世人传闻皇后问香仙子在谢定霜死后不久便染上了疯病,至于后来到底是去世了还是失踪了,没人知道。而今看来,当年的皇后生机一如谢定霜,早就被景秀帝追求的“长生之术”吸干。
世人传闻,大景末太子薨逝后,景秀帝悲痛欲绝,整整一个月后方才令太子灵柩出殡,而出殡的只有衣冠冢,末太子的肉身所在亦是无人知晓。
孔夏叶看着谢定霜无力垂下的眼睫,心中微微漾起一股酸涩。
是什么时候,她好像真的有点喜欢谢定霜了呢。
细微的情绪变化何时开始变化,或许她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在前世之时就留存在记忆中的平等,与在这个世界的经历始终互相拉扯着。甚至现在她对于谢定霜的好感,也在与她从始至终的坚持有些许背离。
南瑶总是说她是整个昆仑山上最理智的人,虽然不善于与各大门派中进行人情往来,但她也总被师尊调侃是最适合做仙首的性子——无论何时都谨记自己要的是什么,能做什么,想做什么。
谢定霜幼时不被母亲疼爱,十来岁时被父亲吸干生命力而亡,后又是为期几年的“小鬼”经历,成为了父亲手中的一把最阴私的刀。幸而后来得以逃脱去了鬼界,也是踏过尸山血海才登上君位。或许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正常与人相处,只能靠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揣测人心。
而那故事——一如她曾经在他房间发现的,各种人间的话本子。
她孔夏叶无论是在前世还是如今的修真界,都是十分干脆利落的女子。跟随师父在凡间游历多年,她早就练就了一颗能看起来与人亲近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心。她从来——没有在发现他人让她不适的行为后,依然保持联系。
孔夏叶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在内心上非常排斥谢定霜与她结契的这段时间的作为,虽然他的确给她带来了不少战力助力。但不可否认的是,哪怕是作为“甲方”,无形之中被人牵着走这种事,依然令她十分恐慌。
孔夏叶的心中如同一团乱麻。
理智告诉她:不要再掺杂在谢定霜的故事中了。想要厉鬼泪,只要将皇后待到系统中就可以了,毕竟药和珍什么都做得出来,区区催泪之物自然不在话下。
可心中似乎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轻轻道:经历了这么多幻境,你心中没有什么感觉吗?也许幻境真的是平行时空的存在呢。能救下一个现在的谢定霜,未来的他就少一点苦楚。
孔夏叶半蹲在谢定霜面前,却在疯狂的挣扎中痛苦地双眸紧闭。丝毫不觉前方的人已经悄悄睁开了双眼,看向她的目光也悄悄改变了些许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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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遗愿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将正在天人交战的孔夏叶自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此时的谢定霜已经醒了过来,双唇却近乎诡异地有些红润。
孔夏叶心中一凉。
掐指算算,如今外面的时辰应是即将入夜了。史书之中的大景末太子,正是在这个夜里薨逝的。
皇家之人薨逝会有多名仵作验尸,为保皇室岩棉并不会验明死因为何,只为证明此人是不是本人,以及确定该人的死亡时间。故而在皇家玉蝶和史书之中记载的“大景太子薨逝”,不会出错。
谢定霜,是真的快死了。
孔夏叶心神不宁地拧着眉,识海中的两个小人疯狂打架,连本来晶莹纯粹如琥珀般的双眼也不知不觉间染上了几丝猩红的血色,周身的气息几乎凝固。
“姐姐不必忧心,我自有我的命数。不过我还有一些事要拜托姐姐。”谢定霜虚弱的声音传来,孔夏叶霍然抬头,只看到谢定霜因为呼吸不畅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脸上愈发明显的病态的潮红。
孔夏叶脑中如同一团乱麻,只伸出手捏捏他的手指,示意他可以说。
谢定霜又是几声咳嗽,轻轻动了动,两侧手腕被铁链牢牢捆住,一动便发出哗啦哗啦的剧烈响声,听得人心烦意乱。
“是这样的姐姐,在你没来的一个月中,我……咳咳,我调查了一些近些年大景的事。发现了一些……可能让你听起来难以置信的事情。”
孔夏叶双眼盯着谢定霜手腕上的锁链,垂在身侧的五指不自觉握紧,眼神扫了一眼谢定霜,哂笑一声道:“如今我见到了当今太子的遭遇,可能再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觉得惊讶了。”
谢定霜见她笑了,也轻轻勾了勾唇角。他眼中如同上好的泼墨画,浓郁的深色眸子中反射出地宫的点点微光,恍然间似是这座地宫里永远也见不到的星星。
“自皇——父皇继位以来,大景起初处于国运昌盛,繁荣发展的阶段,咳咳——”
孔夏叶伸手拍拍他的背:“说重点。”
都这样了,上气不接下气到话都说不完整,还讲什么故事她可不希望她也会经历那种狗血小说里的剧情,类似关键的剧情点刚要揭示,人便直接噶了这种事,很崩溃的好不好!
谢定霜轻笑一声:“好。”
“世人传闻,父皇在民间失踪之时遇见母亲,随后母亲助父皇登上帝位,成为了唯一的皇后,实则不然。”
“早年母亲在人间游历之时,是先遇见了当今柱国大将军。也就是你来找我那日见到的人。大将军与母亲一同在沙场作战,母亲虽为女子却屡建奇功,二人配合十分默契,直到父亲出现后,不到一年时间,母亲便卸了甲,跟随父亲回宫做了这整个宫中唯一的一个皇后。”
“可父亲似乎并不信任母亲。他怀疑我是柱国大将军的儿子。”
谢定霜的话语中隐隐含着几丝自嘲之意,他轻轻垂下头,唇边溢出一丝冷笑。
“自我有记忆之日起,父亲经常取我的血。我不知为何,也不曾问过,父亲只说是让太医给我研制比较好用的药,来治……我的病。”
孔夏叶眉头紧蹙:“什么病?”
她曾经仔细了解这段相关的记载,大景末太子本身就是一个被妖魔化的形象,母亲又是她的师叔问香仙子,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不曾有过末太子有什么隐疾的记载。
“哈——”谢定霜抬眸看向孔夏叶的近乎纯粹的眼睛里,温声道:“不,我有的。我被称为邪祟,不就是一种病吗?”
他的嘴唇翕动,吐出的言语却让孔夏叶背后一冷。
所以……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年来大景的国运衰颓,是因为景秀帝……”孔夏叶低声道。
“不愧是姐姐,就是这个意思。”谢定霜微微一笑,却似乎扯到了内府某处,引发一阵极其剧烈的咳嗽,连带着束缚住手脚的铁链再次哗啦哗啦地响起来。
“我设法找来了多年来记录父皇日常记录之事的太监,才得知……”
“景秀六年江南大涝,民间请求拨款五千万两救援,父皇彼时正在给我修建行宫,给江南之拨了五百万两。但那座行宫……至今我也不曾听过。”
“景秀七年北戎进犯,柱国大将军上奏申请出战,父皇以大将军要保护我的平安为由,把将军扣在京城,最后大景割让三城,直到将军私自出兵方才稳住局势。可那一年,别说我,就连母亲也不曾见过柱国大将军。”
“景秀八年西北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我曾在御书房请父皇减免赋税,父皇应下后说找宗室商议,可宗室大臣却说,彼时父皇说的是国库空虚,我不同意减免赋税。”
“一桩桩一件件,每件事父皇都曾经问过我,似乎每件事都有过我的踪迹。但好像与事实,全都背道而驰。却只为了向母亲展示他的能力与权威,展示我与母亲的名声和命运都可以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谢定霜说着,唇边的苦笑越来越弄,唇色也愈发苍白,身体之中仅剩的体能似乎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再说什么话了。
孔夏叶沉吟一瞬:“所以你想要我杀了他?不行,修真之人不能直接手刃凡人,这是大忌讳。况且这是你也知道,这是一个“幻境”,其中诸事就算我改变了,对于时态时局的变化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谢定霜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看向孔夏叶,一双眸子中酝酿着说不清的情绪。
“我放在卧室中,姐姐第一次来时躲藏的立柱脚下的地板撬开,其中有母后给我的那枚令牌。劳烦姐姐代我将它交给母后,就说……”
谢定霜的声音顿了顿,轻轻闭上双眼,似乎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就说我知道了曾经的过往,我不怪她。她若是想要赎罪,就让这个王朝,破而后立。”
孔夏叶心神一震。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定霜会最后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最后的心愿竟然是覆灭大景,这其中究竟是他对百姓的关心,还是对自己遭遇的怨恨。
孔夏叶不知道,或许谢定霜也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
“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回来,如果我不回来呢?”孔夏叶捏着那根束缚着谢定霜左手的铁链,沉声道。
“母后既然并非不在意我,那便一定会去钟粹宫。钟粹宫中有我留下的记号,何时发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姐姐既然来了,快点让这个王朝更换上新鲜血液,不好吗?”
谢定霜说着,眼中竟是有几分兴奋之意,一双眼亮晶晶地看向面色肃然的孔夏叶。
所以史书记载的五年后大景倾覆,是彼时皇后才发现谢定霜的记号。
孔夏叶与他对视良久,抿唇叹了一口气。随即蓄力于手掌之上,只听“啪——”“啪——”两声过去,牢牢捆住谢定霜手腕的铁索竟是被孔夏叶一双手生生掰开。
谢定霜陡然失去了支撑,双腿绵软无力,一时没站稳,半跪在地上双眼熠熠地看向孔夏叶。
孔夏叶蹲下身,以手掌轻轻覆盖住谢定霜的双眼,趁机将一枚丹药塞进了谢定霜口中。
“你怎么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先要贬低自己,在别人面前把自己贬低地一无是处,然后近乎残忍地期待别人对你说:“你竟然是这样坏的人吗?”,你亲自为自己揭开的伤口上撒上厚厚的盐巴,就好像这样能让你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
可你明明不是这样的。
孔夏叶不敢看向谢定霜的双眼。他像是一只兴奋的小凶兽,一时说不清是希望人的安慰还是希望人与他决斗。
——可惜的是,这只小兽早已经没有决斗的力气了。
他快要死了。
谢定霜的睫毛在孔夏叶的掌心轻轻扫过,孔夏叶强忍着手心微微的痒意轻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大景朝覆灭,或者说……改朝换代。你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