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扔下一句话，便衣袖一挥离去，却也不是回了皇帝特意为他建造的国师府，而是一出地宫，便在无人注意之时一个闪身，消散于天地之间。唯余胸口巨大的伤口留下一滴鲜红的血液，“啪嗒”一声落在一片枯叶之上，几乎瞬间便枯叶回春，抽枝发芽甚至开出花来。
而地下宫殿之中的二人，却也陷入了一阵近乎窒息的沉默中。
“我带你去上面，稍后就会有鬼差前来勾魂，你千万小心。”孔夏叶手上再次拿出熟悉的小纸人放在掌心，示意谢定霜附身在纸人之上，方便将他带出地宫。
谢定霜却摇了摇头：“姐姐，我另有打算。”
孔夏叶：……
好吧，就知道会这样。
他既然说了不会瘦任何人摆布，那句话便不只是对国师说的，也是对她说的。
不过孔夏叶倒也理解。因为她也是这样的人，毕竟在进入这个幻境之前，她才刚刚撕毁了二人的员工契约呢。
“姐姐不离开吗？此刻已经过了午夜子时了。”
孔夏叶盯着他带着半分纯真的双眼，突然笑了起来：“鬼君大人还要叫姐姐的话，这辈子就莫要改口了。”
谢定霜动作一滞，神魂一瞬间似乎出现虚影，而后他轻笑一声，身形也瞬间抽长，逐渐变成了记忆中谢定霜一直以来的样子。
“孔老板不愧一双明眸，这么快就发现了。”
孔夏叶唇角轻轻一扯。
那奇怪的国师一离开，她就看出来了。
应该是在小谢定霜身死的一刻，所有的记忆便已经回到了他的识海中。
大概是因为幻境之中原本就有谢定霜的存在，这幻境又来自谢定霜的母亲，故而在谢定霜肉身死亡之前，成年的他神魂只能禁锢在少年谢定霜的身体中，连同记忆一起封存。直到他肉身彻底身死的一颗，皇后不知自己的孩子之后去往何方，自然便是任由成年谢定霜自己发挥了。
不过孔夏叶确实没想到，他会配合她在国师面前演完这场戏。以及……那句话。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定霜将自己的肉身在手足之上割破几道血口，而后口中默念了什么奇诡的咒语过后，那具肉身便开始缓缓变得透明——一如孔夏叶即将消失时的模样。而后谢定霜的神魂与肉身便迅速归为一体。
“你将肉身和神魂合一了，待到我们出了这……幻境，又当如何？”孔夏叶还是下意识称这些“异时空”为“幻境”。
“无妨。灵体合一不可分开，这样的亡魂可不好找，天道不会那么容易让他死的。”谢定霜笑道。
孔夏叶提起来的心终于放下，如此便好。若因为他们的目的导致这个时空的谢定霜真的魂飞魄散了，倒还真是……
不过她强行延长自己这次在幻境中留存的时间，进而影响了历史发展的进程，就连幻境之主的问香仙子，也已经不能预知后续发生。
“孔小姐可愿意，与我一同去……见见母后？”
孔夏叶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她此番能够迅速意识到幻境的本质，并重创国师，还有得益于皇后放入她识海的那道白光。她总觉得，除了作为皇后的记忆之外，那道白光还有其他用处。
况且皇后还是她需要的“厉鬼泪”的主人。
不曾走出几步，孔夏叶脚步一顿，半信半疑地看向一旁落后她半步的谢定霜：“你的面色好了很多。”
谢定霜微笑点头。
“此处的吸取你元气的阵法破了。”孔夏叶眼神微微眯起，毋庸置疑道。
谢定霜的面色自从进入皇城之后便越来越糟糕，甚至二人在现实世界中的钟粹宫时，已经到了需要人搀扶才能站稳的程度。如今恢复了自己的身体，本该一副虚弱模样，却明显面色如常，并没有受到牵制的样子。
孔夏叶双唇轻抿，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未继续问下去。
多问无益。
从头到尾孔夏叶作为局外人参与的，就只有汲灵阵一个阵法，她以血为引破了地宫中汲灵阵的阵眼，以逆阵的形式将老槐树的吸取到的灵力返还给供体，才得将谢定霜的神魂稍微强化，不会在寻常的打斗中魂飞魄散。
——这也是她给小太子最后的保障。
如今谢定霜已经醒来，看起来倒是恢复了些许元气，可见那汲灵阵尽管时隔百年依旧有着极大的影响，早年间谢定霜在鬼界或是修真界之时尚可不受影响，如今进入人间皇城，却依旧不得不在无形之中抽取神魂之力。
到底谢定霜带她来这里，是为了破除皇城周围灾难频发，百姓死亡率持续增高，还是只为了给自己解决这个不断吸取他神魂之力的大麻烦，只要出了幻境，便知道了。
孔夏叶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样能够时隔百年依旧吸取人生机与灵力的大阵，竟然能够被她区区一个普通修士的精血破解？
简直……匪夷所思。
她不觉背后爬上一缕寒意。
这样的遭遇看起来颇有一些眼熟……但她可不想做话本子主角，本就没什么大志向，被迫接了昆仑令的传承就罢了，为了维护自家宗门安慰也就罢了，她可没有什么伟大的救世愿望。
安安心心做个普通人吃遍天下美食就好了。
片刻间，二人便来到了长春宫前。偌大的金色大字“长生殿”悬挂于门上，分明是最美好的期许与祝福，在得知了景秀帝所作所为后却莫名变了味道。
殿中不断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门窗紧闭，来往的婢子端着染血的盆子匆匆忙忙。
“是霜儿和孔师侄吗？进来吧。”虚弱的女声响起，孔夏叶与谢定霜抬步迈进长生殿的大门。
孔夏叶一眼看到皇后的面色，瞬间一愣。
一日前见面之时皇后还只是有些许虚弱，如今却已经是一副难以支撑的病弱模样。往昔的明艳美人如今形容憔悴地不像话。
美人苍白的唇瓣轻启：“你们下去吧，本宫与孩子们说说话。”
众婢子纷纷退下，孔夏叶眼尖地发现，那位熟悉的大宫女并不在皇后左右，正在沉思间却在下一瞬听到令她心神一颤的话。
“夏叶，你师父来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沉迷吸猫忘记更新了QAQ
延迟一小时奉上~（对手指）
第64章 母子
孔夏叶冷笑一声，见这皇后此言，心中便有了度量。
今晨她来到长生殿之时的那位“大宫女”，分明看起来与之前的样貌一致，却莫名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想来那时的“大宫女”便已经是师父了。
而她这位好师父，竟然在百年前就预料到自己会来到皇宫之中，甚至暗地里与皇后计划了好一出大戏，就为了让她这个“未来的徒弟”掉进坑里？
可是那时候的师父，在郁丹青口中还是一个始乱终弃的小说渣男，沉迷在后宫女人们的温香软玉之中无法自拔，怎么会提前预知到这么多事。
除非……师父从一开始便知道“鬼魂幻境”这种时空交错事件的出现，并且采取了一些办法，将有关的物品留在各处。
将她放在人间与修真界的交界处，留下一个并不十分危险的阴佛灵；而昆仑山她必定会回去，以她的性格，一定会找到南瑶和陆茶之事的异常，进而得到昆仑令掌管天下情报；甚至在药王谷留下一枚摆渡船化成的乾坤匣，哪怕谢定霜不在她左右，也足以让她发现鬼界有些许端倪；再在人间自己的师妹处留下最后的消息，以确保孔夏叶的每一步路线。
孔夏叶想着，唇角轻轻一扯。
好一个养育了她十几二十年的师父，倒是对她的性格和行为模式掌握得分毫不差，甚至孔夏叶就算知道这是师父故布疑阵，也心甘情愿地踩下去。
此时再看这位虚弱无比的皇后娘娘，孔夏叶原本的几分怜惜也没有了。
一个懦弱的母亲，只能在背后悄悄帮助自己的儿子分担痛苦，而不能将刀刃伸向那个所谓的爱人，反倒是对于前来搭救之人施以算计。这样一个母亲，孔夏叶可以理解。
但也只能是可以尊重理解的程度了。
她不管不顾所谓的皇家礼数，径直到桌边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甚至给自己斟了杯茶。
莫要说这皇后对谢定霜的所作所为她不敢苟同，可人家毕竟是亲生母子。孔夏叶恼的是皇后作为师父的帮凶，将自己也算计进了这局棋盘之中。
滚烫的茶水涌入上好的茶盏，室内瞬间香气四溢，她将茶盏置于鼻端轻嗅一下。
竟然是槐花茶。
她眉梢一挑，看向谢定霜。怎么但凡和他有关的，都与槐树有些许关系。
谢定霜见她不顾礼数，也不出言阻止，只向孔夏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孔夏叶：？
谢定霜眼尾扫过一旁眼中有些许笑意的皇后，轻笑道：“解毒丹。不然我真要留在这幻境之中了。”
孔夏叶撇撇嘴，到底在白玉瓷瓶中取出一枚滚圆的丹药放在谢定霜掌心。
这对母子倒是互相了解得很，若非她在此插入一脚，怕是已经互相算计多年了。
儿子是个不信她的，就连在朝堂之上有朝臣参了自己母亲一本都不曾顾及，径直递到皇帝面前。
母亲又是个好使毒的，孔夏叶一踏进这长生殿的大殿，便知道这殿中处处是毒。触摸的桌椅有毒，使用的杯盏有毒，就连茶壶中的茶水，瓷碟中的瓜子都是剧毒之物。
不过孔夏叶有药和珍，对此自然是无所畏惧的。
药和珍的解毒丹若是连一些凡间的毒都不能解掉，那药王谷干脆倒闭算了。
谢定霜也是个怪有趣的，他自己前来皇后寝宫之时不常备着解毒丹，如今倒是伸手问起她的解毒丹来。
孔夏叶悄悄勾起唇角，到底还是接下了谢定霜的示好。
这人无非就是想向她表示自己没有参与进皇后和师父的事情中，不过此事从头到尾孔夏叶都看着他，自然是知晓的。谢定霜也不过是卖个乖而已。
孔夏叶还偏偏就吃这种“卖乖”的小动作。
问香仙子见到二人互动，倒是也不柔弱了，一双眼中泛着点点星光，兴致盎然地将目光投在二人递解毒丹的手上。
孔夏叶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循着看过去只看到皇后如同没事人一样翘着腿，手上拿着瓜子兴致勃勃地嗑着。
孔夏叶：……
人类的本质是八卦精是吧。
“咳……问香师叔要说什么，如今我们在这里了。还请您有话快说，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们就离开此处了。”
问香仙子提着裙子走到二人近前，自己搬了个椅子坐在二人面前。谢定霜却是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看得孔夏叶憋笑憋的辛苦。
平日里看着谢定霜是个冷静自持的，果然还是一物降一物。如今知道了母亲对自己没有恶意，还不知道如何与母亲相处起来。
问香仙子瞟了自己儿子一眼，小声嘟囔道：“亏得还是我儿子，究竟事实如何还要人家一个小姑娘点给你看才知道，也不知道在皇宫中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谢定霜不语，孔夏叶却发现他的侧边衣袍被抓出了褶皱，褶皱之处微微汗湿。
竟是与母亲和谐相处之事便让他紧张成这样。
如此……孔夏叶倒是有了个想法冒出来，唇角轻轻勾起，一抹坏笑转瞬即逝。
“你师父在我的身上给我下了术法，说若你能发现幻境个中问题，我便会在此夜过后恢复正常的灵力，看来其中诸事不必我多说了。”
孔夏叶点点头。
师父博闻强记，向来有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术法教给她，如今在皇后身上下了术法，倒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师父如何在百年前便预料到此时发生的事的。
皇后问香仙子似乎看出孔夏叶心中疑惑，微微一笑道：“你师父不是在我死之前来的。”
孔夏叶一怔。
所以她的猜想是对的，师父一直知道所谓鬼魂幻境的存在，甚至自她醒来至今的一桩桩一件件，的确都是师父静心策划好的路线。
“我死后，留在昆仑的玉牌便碎了。当时陛下刚对霜儿施了禁术，正是疯魔的时候，便将我的魂魄拘在了这座宫殿中。他日日发疯，我便要日日看着他发疯。”
孔夏叶垂下眼帘。
景秀帝或许起初之时对于皇后的不信任，在国师到来后演变成了对长生的追求，可皇后的死给了他致命的打击。
原本还可以靠谢定霜这个没有意识只知道杀戮的傀儡，去营造出一副太平盛世无人敢怨声载道的假象，可在皇后死后，景秀帝的精神面临崩溃，以极端的方法将皇后的魂魄困在长生殿的那一刻，他的神志和曾经的君主，就已经埋葬在了那座长生殿中。
皇后的声音还在继续，她声音轻快，仿佛并非她所经历之事一般，以旁观者的角度将事情娓娓道来。
“后来他死了，我不知道他的神魂是不是在死后被那些莫名被他杀死的鬼魂们分吃了，不过好在，我的霜儿也自由了。”
谢定霜藏在桌下的指尖轻轻一颤，匆忙喝了一口茶掩下心中波澜。
“我在修真界算是个天才，早年边关告急，眼看北戎就要攻城。北戎残暴，攻城后必定屠城，可彼时的将军却中了箭，已经死了。我为了救将军一命，剔了剑骨，耗费一生修为把将军从黄泉之上拉了回来，当然，也把边关十万百姓拉了回来。”
说着，她轻笑出声：“不过后世似乎传闻，我是为了情爱之事弃了仙骨。”
“呵……情爱给我的只有囚笼，怀疑，和痛苦。我疯了吗我为了所谓情爱剔去剑骨？”
“不过我在醒来之时，的确是被还是太子的皇帝救了的。没了剑骨，昆仑要罚我去罪罚崖领罪，我脑子一热便说要嫁入凡间，便是如今模样了。”
皇后说着，似以茶作酒般饮下，双颊微微发红，似乎真的饮了酒一般：“我试着修炼了五行之术，躲开了所有人的注意。我可真厉害啊，若非我修炼了这五行之术，我就不能解救霜儿，也不能将他放出去，甚至不能在这所谓的幻境中，等到霜儿来看我的这一天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竟是有些乱七八糟起来，一会幻境，一会曾经。
孔夏叶站起身来扶她躺在床上，听到她那悄悄的一句呓语，伴着一滴泪落了下来。
“而后，我便在这座长春宫中，再也没有出去过。”
孔夏叶心中一紧。
问香仙子与如今的南瑶何其之像，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天才少女。此番回去，她定不会让南瑶始终困在囚笼之中。
谢定霜与孔夏叶刚把皇后放到床上，她便瞬间睁开了眼睛，一双眼带着几分疑惑看向孔夏叶，饶有兴味道：“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孔夏叶一愣。
说什么？
皇后问香仙子眉眼一弯坐起身来，目光在孔夏叶身上打转：“听你师父说，你会拥有一些有天道之力的东西，可以将鬼魂自另一个时空中解救出来，收在你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