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郡主心中羞愤,知道他说的是强占弟妻之事,偏偏那事还真是自己搞出来的,无从反驳。
眼见另一个儿子抱着顾识茵要走,忙又朝他喊:“麟儿,麟儿!”
“你看看你哥哥,做儿子的竟关起他的母亲了,做的像什么话!你救救母亲啊!”
她着急忙慌地朝幼子扑去,又被陈砾死死拦住。而谢云谏内心伤恸,实在不知要怎么面对这样的母亲,把心一横,径自抱着昏迷的识茵下去了。
谢氏焦灼地提裙欲追,身前阴翳一闪,是谢明庭拦住了她:
“岳母大人,我想现在我们可以谈一谈了。”
*
将识茵抱回鹿鸣院安置时,窗外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雷声正盛,闪电肆虐,惊得墙上紧闭的窗扉也在狂风中摇摇闪闪,屋内烛火似被余波波及,烛影在窗纸上欢悦跳跃。
床畔,谢明庭看着床榻上昏睡的小娘子沉静的睡颜,眼中柔情脉脉,轻轻拉着她一只手放在唇边轻吻了吻。
他眼中爱意浓稠如徽墨融入深夜,怎样也化不开。谢氏立在一旁瞧见,不由心如刀割。
看起来,这位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倒的确是很爱茵茵,若是没有这些父母辈恩怨,或许也不失为茵茵的良配。
这时谢明庭已替她盖好了锦被,起身道:“我们出去说吧。”
他声音很轻,是怕吵醒了她。二人于是移步去了卧房外的外厅。屋外风雨如晦,闪电的白光在窗纸上明明灭灭,随着门扉的合上,雷声暂时小了一些。
谢云谏已回去看守母亲了,屋中空无一人。谢明庭慢慢斟酌好了言辞,诚恳地在谢氏对面跪下:“我想求母亲成全。”
谢氏说:“不,不行……”
她痛苦地五脏六腑都似绞在一起:“我不能让你们在一起……”
许是早就有过了心理预设,谢明庭心里此时竟无半分波澜,出奇地平静。
他温和地道:“岳母大人,我知道,以我母亲对您做过的恶,我们做小辈的十辈子也无法偿还。可方才您也说,父母辈的恩怨不该祸及我们这些小辈,我与茵茵是真心相爱的,我求您成全我们。”
“至于您与我母亲的事,请您相信我,我一定会给您一个公道。就算是我的母亲,我也绝不会徇私枉法。还有您说的那个送走的孩子,我都可以用尽一切力量去找。”
“我只求你,不要带走茵茵,她就是我的命,我不能没有她。”
他态度诚恳,加之那张与其父有些相似的脸,谢氏对他的印象是不坏的。她流着泪道:“不是我不成全你们。”
“我也算做错了事,你母亲对我的报复,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们,你们不能在一起……”
“您这就说笑了。”他轻笑一声,听来竟有几分愉悦,“只要她爱我,我爱她,有什么不能在一块儿呢。茵茵曾同我说,两人若是相爱,有什么问题自当一起解决。这件事也是一样。请您相信我,父母辈的仇怨,我可以慢慢解决。”
他看起来倒似对茵茵的身世毫不知情。谢氏忍不住道:“那你知不知道你们是……”
“我知道。”
极清淡的三个字,像是春日花枝上将化的一抔薄雪:“今夜之前,我就猜到了。”
谢氏再度愣住了。
既然猜到,还执迷不悟?她喃喃道:“你还真是个疯子。”
“我知道。”
他还是这三个字,垂下眸,俊颜沉静得像是月下一尊青瓷神祇,脆弱易碎。
骨节分明的手把玩着一只青玉盏,眼中一阵阵发空。他低低地说:“没人肯爱我这个疯子,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是她让我领略到人世间的情爱是何滋味,没有她,我会死的。同样的,她也爱我,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还请岳母大人成全我们。”
“不……”谢氏仍是摇头,和泪凄然苦笑,“我不能答应……你们会后悔的……”
“你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啊,你有没有想过,茵茵知道了会有多难过?!”
内室的门扉后,才刚刚醒来的识茵攀着门框立着,恰将这番话原原本本听在耳中,鼻翼一酸,两行泪倏地坠下。
谢明庭摇头:“她不会知道。”
“你打算瞒着她?”谢氏问,旋即又摇摇头,“纸包不住火。”
“那至少事情泄露之前,她会是爱我的。”
“那孩子呢?”发现与他说不通道理,谢氏渐渐烦躁,“你知不知道,你们是亲兄妹!不是像我和你父亲那样亲缘较远的堂兄妹!你们身体里至少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兄妹相合而生子,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个病胎!你难道忍心——你们的孩子生下来活受罪吗?!”
许是戳中了他的软肋,这回,他倒是没有立刻否决。半晌,才低低地道:“没什么。”
“这一胎,她愿意生就生,若孩子生下来有病,可以治,她不愿意,那就打掉。我日后也会一直吃药,不会让她怀孕。我不在意子嗣的,我们可以一辈子不要孩子。”
谢氏彻底愣住了。
她摇头喃喃:“你真是糊涂啊……”
“你一点儿,也不像你的父亲。”
兄长,是真正的如玉君子,克己复礼,但他的儿子,却更像是武威郡主,一样的疯狂,一样的偏执。
茵茵是她和哥哥的孩子,郡主就要他们兄妹相合而生子。而这位状元郎,明知是兄妹也不放手,当真视人世间的伦理纲常为无物!
偏执成这个样子,她不许他们在一块儿,他就会放手么?不过是先礼后兵罢了!
谢氏痛苦地闭上眼。
茵茵已经有孕了,方才的一点刺激便让她直接晕了过去,如果她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会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她实在没办法想象她会有多崩溃。
她可怜的女儿,实在是禁不住更多的风雨了!
眼泪都似海潮奔涌至眼眶边,她痛苦地捶打着心脏,哭道:“这都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谢明庭便知她算是松了口,行礼起身:“岳母大人不必这么说。”
“事情因我母亲而起,这件事,我是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的。这件事不解决,茵茵也不会和我在一块儿。但我也希望,你们的恩怨解决之后,您不要强迫她离开。”
“茵茵应该醒了,我先去看看她。”他说着,移步走至内室的门边。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门后,识茵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地睁目看他,忽然间,一头倒在了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庭庭:目前精神状态稳定。
第101章
◎“你母亲囚禁我母亲,你囚禁我”◎
识茵醒来时, 已是次日清晨。
昨夜雷雨下了一夜,直至清晨时分才歇,青瓷瓦当上残存的雨水断线之珠般一滴一滴自檐上滴下来, 落在檐下积水的大瓮里, 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雨后特有的草木湿腥。
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即是丈夫那张憔悴关怀的脸。他似一夜也没有睡,眼睑下浮着淡淡的乌青,眼中遍布血丝,眉心也拢着淡淡的愁。
视线相视,他薄唇微动:“识茵……”
识茵眼中一瞬聚满了泪水:“你走, 我不想看见你……我不想看见你!”
她情绪激动,抗拒地拍打着推攘着身前的男人。谢明庭只好稍用了些力,擒着她手腕将人拽入怀中安抚着。识茵再挣脱不开, 只得被迫伏在他颈下,崩溃地流泪: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你……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父亲死在婆母手里, 母亲插足别的家庭,被婆母囚禁折磨十几年;
婚事是阴谋,丈夫是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就连心心念念的孩子, 也是兄妹乱|伦的孽种……
每一件, 都是那么的不能承受。
鼻尖都是他身上淡淡的月遴香,俯在他熟悉的怀抱里, 她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哭。
像失群彷徨的小鹿,双手紧紧攥着他衣襟, 一面哭一面质问着, 声堵气噎, 悲戚之声响彻房中。
谢明庭的心也跟着这一声凄厉的质问而不受控制地颤动, 却一句也答不出,更怕她因过分悲痛而伤了腹中的孩子,连口也不敢开。
他只轻抚着她因哭泣而颤动的背,像同样受伤的雄兽在安抚他的雌兽,胸前的衣衫都被眼泪重重湿透。
识茵哭了一会儿,哭声渐小下去。谢明庭斟酌着言辞,轻轻将她从怀里抱出,取出那块她绣给他的帕子一点一点擦着她脸上的泪:“茵茵,事情已经发生了,逃避是没有用的,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你说过的,两个人相爱,遇见了难事自当一起解决。我不信我父亲是那样的人,这件事也还疑点重重,也许并非是两位母亲所说的那样。请你给我些时间,让我查出真相好不好?”
识茵含泪抬眸,才停了片刻的眼泪再度落了下来:“瞒着我,想搪塞过去,骗我一辈子,这就是你口中的一起面对么?”
“我又究竟该叫你什么呢?夫婿?大伯?还是哥哥?!”
谢明庭神色一黯:“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呢,你总是这样,我曾经告诉过你不要骗我不要骗我,可你呢?谢有思,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她心情激动,一只手恨恨捶打在床板上,想起昨夜他那番毫不在意伦理、轻描淡写说“她不会知道”的话,更是泪落如珠散。
他究竟把她当什么呢?一只豢养的小猫吗?只因他喜欢她,就可以自以为是地剥夺她的知情权,哪怕是兄妹他也可以毫不在乎……
可从前这般自称只不过是夫妇内室间的情趣,哪里是她真的就自视是他豢养的宠物猫了?既说爱她,却一直骗她,明明口口声声保证过不会再欺瞒她,却还意图瞒下这件事,让她继续与他做一对灭伦的夫妻,只为满足他那卑劣的占有欲……
这个人,根本从头到尾就没变过,还和从前一样。
这声质问凄厉得有如夜里的鸱鸮,谢明庭神色愈发黯淡。
“是,我不该打算骗你,一直瞒下去。”
他抓过她那只手,指腹一点一点轻揉着她发红的手掌:“其实,我只是太害怕了。害怕你会因此不要我……”
“茵茵,我求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好吗?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从去年元月你走后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每日每夜,都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同你坦白,为什么要那样对你……”
“后来,你回来了,你接受了我,你说你喜欢我,那时我就想,我这个人,这颗心是早就给了你的,我没有退路,既然你也爱我,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么,这辈子,下辈子,无论怎样我都不可能再放手……”
“我求你原谅我,原谅我一时的糊涂。我这辈子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云谏和你。你们两个就是我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你不能这样,一时说爱我,一时又不要我……”
他手按在她手腕上,诚恳地认着错,神色声音近乎哀求。更似万箭穿心,心间痛苦到了极点。
他知道她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的,他知道,无论他怎样求她,她大概率都不会再要他。可他又该怎么办呢?再被扔一次,他真的会疯掉的。
识茵愈发激动:“所以你就可以这样!一边瞒着我我父母的事,一边是兄妹也可以毫不在乎,还打算继续瞒下去!”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他道。
“起初我只是以为,是母亲杀了你母亲,这是陛下告诉我的,陛下担心你被那些人利用,阻碍变法,所以嘱咐我不能告诉你。识茵……我真不是有意隐瞒,你母亲被关起来之事,我也是真的不知道……”
那么,另一件事呢?
识茵哀戚地想。
他说他早在昨夜之前就猜到他们是兄妹,还早已想好了要怎么处置他们的孩子。他真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只想着得到她,连亲兄妹也可以不在乎。
那么,他口口声声说要去查这件事、“事情不会是这样”,又有几分可信度?他惯常会骗她的……
心间忽然涌上一阵疲累,识茵摇摇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既然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我们就不能在一起,这个孩子……”
“孩子的去留,自然由你决定。”谢明庭道,“但我希望你给我一些时间,我相信我的父亲,我也相信上苍不会这样残忍地对待我们。”
但识茵已经不肯相信他了。
她摇头道:“就算我们不是亲兄妹,我也无法原谅你母亲对我母亲和我做过的事。”
暗无天日的地牢,一双手,一条腿,十二年……她想起母亲这十二年来过的什么日子心间便一阵酸楚,哪怕母亲或许真的与他父亲有染,也不该遭受这样非人的虐待!
武威郡主,当真是可怕。
她喃喃泪落:“你母亲囚禁我母亲,你囚禁我……”
她没有说下去,但这一回,谢明庭无言以答。
两人说来说去也没说拢,考虑到她已有孕在身,谢明庭不敢强留下来刺激她,叫了云袅同谢氏进来守着。
母女见面自不消说又是抱着一阵恸哭,好在,在谢氏的劝解之下,她止了眼泪,勉强用了些粥,暂时不去想孩子的事。
谢明庭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然要离开时,却被谢氏叫住。
“这串舍利。”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牛皮纸封,交到他手里,“你还给你母亲吧。”
“这是她之前叫秦嬷嬷送过来的,说是你父亲的东西,你父亲对我从未有过兄妹之情以外的情感,我也不配要这个,就请你还给她。”
那纸封掂在手中沉甸甸的,在掌心流动如滚珠,不用拆也知道是那日他还回去的佛骨舍利手串。
谢明庭点点头,退了出去。又叫了陈砾守在外面,而后,才去了临光院见已被软禁起来的母亲。
院子外面都是奉命看守的家丁部曲,谢云谏守在母亲的卧房之外,也是一宿未睡,眼中微红。
兄弟俩交换过一个眼神,他浅浅颔首:“阿弟,多谢。”
谢云谏看着兄长疲惫不堪的一张脸。兄长自幼沉静,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在哥哥脸上瞧见这般彷徨无助的神情,便是从前弄丢识茵时也不见他颓然成这样。
昨夜他心脏便一直突突地疼,可想而知兄长有多难过。
话说回来,换成是他,也决然承受不了这样的变故。
上天简直同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恶意的玩笑。
四目相对,他嘴唇一动,千万句安慰的话都涌至唇边。
最终却只是轻擂了兄长一拳:“挺住,一切还有我呢!”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兄弟一起面对。”
谢明庭心中欣慰。
他微微笑了笑:“嗯。”
这时屋中又传来一阵歌声,是武威郡主的声音:“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