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茵——白鹭下时【完结】
时间:2023-08-18 14:34:01

  谢明庭面色微变,谢云谏已挠挠脑袋嘀咕道:“从昨夜就这样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劝她吃饭也不吃。”
  又问他:“我听着好像是凉州那边的曲子,哥你知道是什么吗?”
  谢明庭沉默了一息。
  他当然知道。当初在龙门的香山寺下,曾有人伏在他背上亲为他唱过。
  这是一首男女的爱情盟誓辞,当时他便有听出来是在父亲写给母亲的情笺上看到过的那曲《菩萨蛮》,问她,她说是她母亲教的凉州民歌,却没想到连曲调也是一样。
  但谢氏会唱这个,难道是父亲曾也对她唱过吗?难道他们真的不清白?
  他答了弟弟一句“《菩萨蛮》”,推门走进屋去。室中,武威郡主正和衣倒在美人榻上,散下来的鬓发凌乱地贴在她苍白与染上岁月痕迹的脸颊上,分明才一个晚上,却似苍老了数岁。
  闻见声音,她慢慢地移目过来,似一只受困牢笼的失意的兽。
  看清是他,又气息短促地冷笑了声:“你来做什么。”
  “儿来看望母亲。”谢明庭淡淡说着,向母亲拱手行礼。
  武威郡主便也坐直身子,仍是嘲讽:“哦?现在想起来看我了?在她那儿呆够了才想起来看你母亲,还把你母亲关起来,鹤奴,你可真是母亲的孝顺孩子啊。”
  谢明庭沉静地答道:“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然母亲并不喜爱我,对我也不曾有过半分慈爱之心,我孝不孝顺,母亲都不会在意。横竖母亲疼爱的是云谏,儿子也让云谏在外面陪了您一晚上,您不高兴吗?”
  拿长子去做筏的事,原是自己理亏,她只恨恨哼笑了一声:“所以呢?你就能偏帮着外人来关你母亲?还是一个破坏你父母婚姻的婊.子!你真是色令智昏!”
  谢明庭道:“我不信父亲是那样的人,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而纵然谢氏有错,无论如何,您不该对她付诸私刑。”
  “付诸私刑又如何?”武威郡主暴躁地打断他,“我就是要她尝尝我当年的痛苦!不是喜欢灭伦吗?那就让她的孩子也像她一样跟自己的兄长上床啊!我只不过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看着他,又古怪地笑:“再说了,你不一样也将茵茵关起来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是。我的罪,将来我自会去领。”谢明庭并不欲与母亲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但现在对方既已经找上门来,这件事,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在搅弄风云。儿子实在不能坐视不管。”
  “还请母亲告诉儿子吧,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谢知冉的突然出逃的确还疑点重重,保不齐要捅出去将事情闹大。这么一看,在家里解决了总也比被谢知冉闹起来好。
  郡主心中已然有了松动之意,嘴上则道:“你那么亲你那个妈,为什么不去问她呢。”
  “问是自然要问的,眼下,儿子就是要比对你们各自的说法,才能找出线索。”
  “就请您告诉我吧。当年,母亲弑夫儿子没有告发,已算是尽了孝道。这件事,母亲既将儿子也牵扯进来,我想,我有权知道实情。”
  *
  武威郡主终究松了这个口,而通过两位母亲的言论,谢明庭也渐渐拼凑出一部分事实真相。
  谢氏说,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谢家的私生女,母亲是谢家的丫鬟,怀了谢家少爷的孩子后被主母赶出家门,改嫁给了苏姓的继父。
  继父是个画工,所以她也从小就接触到丹青一道,自十二岁起便能帮着继父画画、补贴家用了。然而时下认为女子的画作闺阁气太重,她的画作也没人欣赏,只能靠替人画画挣一点微薄收入,连拥有自己的署名也不能。
  十五岁那年,母亲和继父都得了重病,弟弟还小,家里无以为继。她没有办法,便想着认祖归宗,谢家百年大族,总会给她一些钱。
  然而生父并不肯认她,谢知冉找不到旁的法子,便来到京师,寻到一族之长,年仅十九岁的陈留侯谢浔。
  谢浔原就是个古道热肠的性子,遑论是自己的堂妹。他为这个并不相熟的妹妹忙上忙下,奔波劳碌,不仅为她争取到了谢家女的身份,还补偿给她一份丰厚的钱财,让她得以奉养双亲。
  在谢知冉眼里,堂兄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会鼓励她不必因为私生女的身世自怨自艾,无论贫贱还是富贵,只要努力,都可以活出自我,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也是他,时常夸赞她的画作,在时下认为女子不擅长作画、“闺阁气太重”的偏见之下,不仅时常将她的画拿给他的朋友们看,夸赞她鼓励她,还为她花大钱聘请了几位宫廷画师,精进技艺。
  那时她很崇拜他,他喜欢梨花,她就给自己取了个“东阑主人”的名号,出自一首写梨花的诗作,“惆怅东阑一枝雪,人生能得几回名”。也是在他的帮助下,十七岁,她就在京城画坛闯出了不小的名声,笔墨千金。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也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慢慢找回了自信。
  一来二去,谢知冉渐渐对堂兄芳心暗许,只可惜,碍于二人同族的身份,再加上堂兄此时已经有了未婚妻子,便始终只能将这份心思藏在心里。
  十六岁那年,才刚刚及冠的陈留侯前往凉州迎娶武威郡主,再一年,二人的双胞胎儿子出生。此时谢知冉已然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堂兄也已然成婚,理智告诉她应当远离,然而她始终割舍不掉对堂兄的感情,偶也会借着他们共同的爱好与共同的朋友安平侯沈训等人,约他外出临摹山水,纵使只能隔着人群瞧上他一眼,内心也会很满足。
  事情的变故就出在这里。
  后来,武威郡主不知怎么得知了她的存在,便认定她女扮男装混迹京中画坛是不检点,接近堂兄也是不怀好意。谢氏说自己起初并不知道堂嫂介意自己的存在,后来辗转从安平侯口中听见,主动断了联系。然而因了前时种种,武威郡主认定了二人有染,自然不会相信,反倒因为丈夫的否认而愈发恼恨,仇恨的种子就此埋下。
  然后,就是十九年前,谢明庭兄弟五岁的时候。谢知冉下定决心不再与堂兄往来,加上此时京中安平侯的夫人闻喜县主已然在城中大量散播谣言,言她大龄不婚,是为了钓金龟婿,又泼给她许许多多的脏水,说她与京中一干王侯子弟都不清白。谢氏心灰意冷,从前想要在丹青一道上争荣夸耀的心也就此淡了,遂与新科进士顾昀订婚,打算婚后随顾昀外放,不再涉足丹青之道。
  临行之前,安平侯为她举办了一场隆重的送别宴。也就是在这次送别宴上,她被安平侯灌酒、下药,迷迷糊糊地丢了身子,意识也模糊得很,迷蒙之间,只瞧见有男子朝她走来,腰间系着一块玉佩。
  那玉佩是堂兄的,她便以为是他。再睁开眼时,陪在身边的却是闻讯找来的未婚夫了。他一脸诚恳地请求她的原谅,为替她解药,不得已于婚前占了她的身子。随后堂兄也出现,安慰了她。
  关于这个孩子的由来,顾昀的说法自然是他的,但谢氏自不会信:“我知道他是为了安慰我,怕我胡思乱想才认了这孩子,可那块玉佩我不会看错,那就是你父亲的。他也是迫不得已,我不会怪他,我也知道,他们怕我想不开才这般说的。但一个月后,我就有了茵茵……”
  “其实说起来,最初我是想把茵茵打掉的。因为我知道,你父亲从来只拿我当妹妹,那晚的事实在太荒唐了,若我把茵茵留下,对我们四个人都不好,她生下来后也只会是个见不得光的存在。”
  “但我丈夫不许。他既把孩子认在他名下,再允我打掉,不就露馅了吗?所以他怎么可能同意呢?再加上,再加上我一时也鬼迷心窍,就留下了这个孩子……早知会有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留下她。”谢氏苦笑着说。
  谢明庭将她的言辞都记录下来,问:“您就那么笃定那玉佩是我父亲的?”
  谢氏点点头:“对,后来识茵周岁时,你父亲曾经来过,将那玉佩给了她。我怕你母亲知道,就将那玉佩收起来了。”
  “偷偷生下识茵,是我的不对,但当时我是真的想要随顾郎外放的,只是任命下来后他却是进了太学,我们也就留在了京中。这之后,为了避嫌,我和你父亲就很少往来了。”
  另一边,武威郡主的说法则迥然不同。
  “你信她?那母猪都能上树了!”
  “当日闻喜可是亲口告诉我,当初谢知冉借着告别画坛的名义,将他们众人都聚集起来,却给你父亲下药,她去寻她家那口子时,就亲眼瞧见你父亲衣衫不整地同顾昀两个从房间里出来。后来她怀着顾识茵嫁给顾昀,你父亲一个外男,反而忙得上蹿下跳,连自小佩戴的玉佩都给了顾识茵!你说说,不是他们的女儿会是谁的?”
  “还有,她说从成婚后就不再见你父亲,你父亲也再三同我保证不会再与她见面。可实际上呢,他们背着我偷偷去龙门见过好多回!不是闻喜告诉我,我根本就信了他的鬼话!”
  “母亲就那么相信闻喜县主么?”谢明庭皱眉问。
  “你怀疑我?”武威郡主立刻勃然大怒,“你若怀疑我说假话,还来问我做什么?!”
  “不是怀疑母亲。”他耐着性子解释,“只是觉得,这中间种种细节都是由他人转述,并无实际根据。也许,并非为真。”
  “那顾识茵她爹死的时候,她伯父要赶谢知冉出门,总是你爹亲自去替她出头的!”武威郡主咬牙切齿地说。
  “我就知道,就知道他们这对狗男女口中从没有一句真话!一个二十多岁也不结婚,整天跟一帮男的和自己的堂兄混在一起,嘴上说着琴棋书画,背地里却专门勾引别人丈夫。一个满嘴谎话,说了不会再和她见面,结果她死了丈夫跑得比谁都快!我就知道他是骗我的……从头到尾他都在骗我!”
  武威郡主说着说着又捂着脸恸哭起来,已经多年没有痛痛快快哭过一场的中年妇人,哭起来竟还如少女时的情态。
  谢明庭却是越听越忿怒:“就是因为这件事,你就杀了他?”
  “那不然呢?”武威郡主恨恨说道,“我已原谅过他多次,也相信过他多次,他明明答应了我不再去见谢知冉,为什么又要去?他甚至,他甚至还想在那个时候就将她们母女接回侯府——可笑,顾昀的女儿和他有什么关系,这还不能说明是他的种么?”
  谢明庭忍不住道:“可您明明知道,父亲他古道热肠,从来见不得人受苦。识茵父亲去世后她们母女就在顾家受尽欺凌,又为什么没可能是因为这个?”
  到此时,他也算是听明白了,母亲之所以认定了识茵就是父亲的女儿,除却谢氏自己的态度之外,更多的却是因为闻喜县主的证言。
  可证言哪能直接当真?倘若闻喜县主也是骗她的呢?既然当初给谢氏下药的就是她的丈夫,她完全可以为了推脱责任颠倒黑白。
  这件事,实证太少,“证言”太多,实在疑点重重!
  他越想越忿怒,又越想越无力。父亲很有可能是冤枉的,如果他当年能再大一些,如果他能早早地接触到刑名一科,或许他就能帮父亲证明冤情,帮母亲查清真相,父亲也就不会死……
  茵茵和他,就都不会落到这个境地。
  武威郡主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着她那所谓的“证据”,谢明庭听在耳中,却觉可笑至极。
  “父亲最好是如您所言的这般不忠吧。”他收起记录的纸,有些疲惫地起身,“总归他已经死了,无法复活。如若事情并非如此,如若他是清白的,那么,就是母亲您因为听信外人的谗言,亲手冤杀了您最爱的人!”
  这一句有如雷霆砸下,掷地有声,武威郡主一时惊住。
  这时,谢云谏在门口探了探头:“哥,你还是先回去吧,茵茵说要同谢夫人回去。”
  作者有话说:
  抱歉,我又晚了。这章也还是比较粗糙,原本想先写谢狗子发疯,后面再慢慢写清楚这件事的,但是被人认为他俩真是亲兄妹,然后举报了我,哪怕她们明确知道晋江不可能写真兄妹。所以就还是先说清楚。后续再慢慢修改吧。
  茵妈妈的确是不完美的受害人,但她也没有太大的错。而武威郡主其实就和茵茵一样,因为你骗过我,所以我不再相信你了……
  本章发50个红包,为我的错误道歉。感谢在2023-07-22 23:31:31~2023-07-25 00:1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2章
  ◎“你不能走。”(第二人格发疯预警)◎
  谢明庭赶回去的时候, 识茵已经收拾好了行装,抱着汤圆儿要出门。云袅同陈砾正守在门边,极力劝说。
  他快步走过去:“这是做什么?!”
  她一身素净装扮, 肩后挂着一个包袱, 浓黑鸦髻上只简简单单插了几根银钗子, 铅华不染,天然去雕饰。
  汤圆儿正趴在她怀中,浑然不知外事的懵懂模样。一旁还立着谢氏。
  母女俩互相搀扶着,她见他进来,又习惯性地低了头, 眼眶仍旧红肿。
  谢明庭忙去卸她肩上的包袱,柔声地哄:“不是说好了么,再给我些时间, 等我查清楚这件事再做决定,怎么又闹脾气呢。”
  “谁和你闹脾气。”识茵却拽着包袱不放,脸色漠然, “我方才就说过了的,我不要再待在这里。”
  “我要回我家去,从此以后, 你我桥归桥, 路归路,我们两个不再有任何关系。”
  他离开时她分明似被劝下来了, 不想才过了片刻却是决绝地要走。谢明庭脸色寒沉,转向谢氏:“岳母大人昨夜不是答应小婿了吗?”
  谢氏神情尴尬, 还未开口, 识茵已怒声打断他:“你不必威胁我娘!是我不想跟你过了!”
  “我和你是亲兄妹, 我们不能在一起。你母亲辱我欺我, 把我娘关在地牢里十几年,还送走了我妹妹。我如果还能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和你继续做一对恩爱夫妻,那我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她适才已从母亲的口中得知,昨夜母亲口中的杀父之仇,指的是她的生父先陈留侯被武威郡主所杀。她的出生只源于一场酒醉,他们真的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她实在不知要如何面对这样的闹剧了,除此之外,她也真的没有办法原谅他母亲做的事,没办法原谅他三番五次的欺骗。思来想去,唯有离开。
  谢氏也道:“侯爷,既然茵茵已经知道,就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
  她原就不同意他们两个的事,昨夜会松口,是顾忌着女儿的身体。如今女儿既已知道,自然没有瞒下去的必要。
  谢明庭摇头:“我不信我父亲是那样的人。”
  他也不信什么强扭的瓜不甜。识茵是他认定的妻子,生同衾,死同穴,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放手。
  见他还是那般油盐不进的样子,识茵心中厌烦,冷着脸抱着汤圆儿越过他,想要离开。
  谢明庭后挪一步拦住了她,识茵躲闪不及,反撞在他胸膛上,不自禁踉跄后退两步,又被他扶住。
  识茵立刻生气地拂开他手:“你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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