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庭只觉心也跟着那些绣品一缕一缕剪烂了,他放柔声音开口:“你这又是做什么呢。”
“你心里有气,恨我怨我,也该对着我发泄,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
“我要走。”
斩钉截铁的三个字,与昨日同样的决绝。
谢明庭道:“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我,我已经快要查清当年的事情了,你看这几封书信……”
他将“瞀视”之症简单说与了她,又道:“我父亲是没有这个病的,你母亲既是画师,理应也没有。那你父亲是不是有这个病呢?如果有,这个病是会遗传的,所以我父亲才会担心地替他询问。这样一来,你我就绝不会是亲兄妹……”
“瞀视”之症是识茵听也未听说过的,同样的,五岁多就没了父亲的她也不记得父亲有这个病。她只是笃定了他在骗她,头也不抬地道:“你觉得我还可以再相信你吗?”
“你连是兄妹都可以不在乎,为了哄我留下来,又有什么做不出的。我不会看,也不会再相信你,我只要你放我离开,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自己费尽心思找来的证据,她竟然看也不看便轻易否决了。谢明庭内心近乎绝望到了极点。仍是哀求:“你不要这么绝情好吗,我们是夫妻,也已经有了孩子,是你说过的,我们要一起面对……”
“是夫妻吗?”她抬起眸来,讽刺地笑了,“你大概已经忘了你们家做过的事了,连场像样的婚礼也没有,一顶小轿把我从家中骗来。丈夫是被替换了的,母亲呢,是被囚禁了的。本以为是场美满婚姻,却原来从头到尾一家子上下都是骗子!”
旧事重提,她心中愈加悲愤,而谢明庭无疑愈发理亏,面上血色尽失,一时无言以对。
识茵又道:“再说了,你以为我在意的只是这一件事吗?”
“你骗我,她算计我,我都可以不在乎,可她伤害我母亲!”
“被关在地牢十二年的不是你的母亲,所以你可以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可我不能!我必须得给我母亲求一个公道。”
她目光凄郁,近乎声嘶力竭,泪珠扑簌不能语。谢明庭心疼地上手去拭,又被她偏头躲过。他道:“我没想轻飘飘地带过。”
“我说过,我不会徇私枉法,你要的公道我也可以给。但求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我已经快查出来事情的真相了。就算是我的母亲,我也不会徇私……”
那他为什么现在还把武威郡主关在王府里,而不是去报官呢?识茵想。
她摇摇头:“我不会再相信你的。”
“公道也不是你给我的,我要自己去拿。你放我走吧,我们和离。”
这一句平静至极,但比起方才那声嘶力竭的忿怒,才更加叫人绝望。谢明庭看着她有若寒冰的双眼,心想,她那般的决绝,当真是探不见半点宽恕的可能了。
“识茵……”他喃喃唤她,“你一定要这样吗?”
内心早已冷如死灰,却忍不住想,为什么她总是这样呢?
为什么她总是可以轻易地放弃他,为什么她就不肯再相信他,原谅他……
他是那么的爱她,超乎生命,超乎骨肉至亲。可他在她眼里,就始终是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可有可无的玩意儿罢了!
谢氏比他重要,她要带走的汤圆儿也比他重要,谁都比他重要!
她明明知道,在这件事上他也是受害者,他也是无辜的,母亲并不疼爱他,拿他这个亲子做局时没有半分犹豫。又凭什么,将母亲做的孽悉数算在他的头上呢?
她又真的喜欢过他么?还是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拿他当作消遣的玩意儿……高兴了就甜言蜜语哄他两句,不高兴了,就丢下他……
谢明庭越想越绝望,越想越狂躁,原本凉彻的血液重新在筋骨里沸腾起来,似脱缰的野兽难以控制。
杀了她!
那个声音在心底道。
不……是杀了他!要么他们一起去死,要么把她关起来,就关在这间屋子的下面,和上次一样。她就会回头,就会原谅他,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而不是现在这样,又要弃他而去!
那个声音还在心底蛊惑地叫嚣着,身子却冷得有如僵冷的湿木,一动不动。识茵尚未注意到他眼中有如火焰熊熊燃烧的怒气,丢下剪子便要起身。
手腕却被他一把拽住,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她震愕回眸,眼前的男人浑然似变了一个人,攥着她的手冷峻而决绝地道:“你不能走。”
这样的他她曾在东阳县见过一次,险被施暴的记忆重新浮现,识茵贝齿颤栗:“你想做什么?”
“你不能走。”他烦躁而又冷酷地重复着,“你要和我在一起,把孩子生下来!永远不许离开!”
他眼中俱是控制不住的戾气,识茵又惊又惧:“谢明庭你疯了?你放手!”
“我是疯啊,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我早说过,我这颗心,这个人都是你的,你既答应了喜欢我,就不能不要!顾识茵,你已经丢下过我一次了,要再让我放手,除非我死!”
这样的他癫狂又恐怖,她忍不住挣扎着大喊:“你是要你死么?你是要逼死我!”
“到底是谁在逼谁呢?”他把她拽回桌案边,另一只手却拾起了那把剪子,眼中却渗出泪来,近乎绝望地贴面相问,“你不信我会给你公道,我怎样求你也不肯听。明明我什么也没做错,明明我同你一样也是受害者,你却要把她做过的事算在我头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既然如此,那你杀了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你杀了我吧,我情愿死在你手里,也不想再被你丢一回。所以,你杀了我啊!”
他是那人的儿子,她怎可能毫不在意?识茵死命地挣扎着,却不敌二人力气的悬殊。他把剪子塞进她手里,带着她手持着剪子往自己腹中刺:
“这一刀……为我自己对你做过的事赔罪。”
“这一刀,我为我母亲赔罪。”
“这一刀……”
他攥着她的手,似全然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刀一刀地往自己身上捅。喷出的鲜血如涌泉般溅在识茵衣上,她被吓坏了,慌忙哭着朝门外喊:“陈砾!陈砾!”
进来的人却是谢云谏,他震惊地奔进来:“哥?”
作者有话说:
这病就是色盲哈……
外公会遗传给外孙的,茵茵的孩子危QAQ
本章50个红包~
第103章
◎“为什么每次被放弃的都是我”◎
谢云谏赶到的时候, 兄长腹部的衣襟已被鲜血染赤,地上俱是被他打翻的桌案器皿及剪烂的布缕,更似夺了魂一般, 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把银剪, 另一只手仍攥着识茵不放, 眼里都是不甚清醒的混沌血光。
这样的兄长他从未见过,谢云谏忙奔过去,空手夺着哥哥手中的剪子:“哥你放开,你吓着茵茵了……”
“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不成么,快把剪子放下, 你忘了么她还怀着你的孩子么……”
识茵已被逼至了大床之畔,双肩都在剧烈颤抖着,看他的目光恐惧得犹似在看怪物。而或许是那句“孩子”起了作用, 谢明庭赤红双目总算清醒了些,攥着她的手一松,双膝一软, 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低着头深深地喘着,手上黏稠的鲜血一滴一滴如雨般打在地上,谢云谏原本着急忙慌地要去拿纱布, 瞥见识茵眼里的害怕又只得留下。
三人就这般僵持了一瞬, 他抬起头,用那双满是鲜血的手抱住了她:
“你一定要丢下我吗?”
他仰头望着她, 额头正好与她下颌齐平,眼中明光闪烁, 哀伤又绝望:
“你忘了我们有多艰难才走到一起么, 你忘了, 我们共同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了么?不是说过, 既然相爱,不管前路险阻刀山火海我们都要一起面对,为什么你总是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弃我……”
识茵心中一涩,有如被野兽的利爪撕扯去一角,又酸又疼。
她知道他心里苦。
因了他母亲做的事,这几日,他似乎都未曾休息过。这么多事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压力可想而知,就连自己,也是一把刺向他的尖刀。
她也知道她不该将他母亲做过的事都算在他头上,她只是实在无法接受他有那样一个母亲罢了……
隔着母亲的十二年、一条腿,还有那个生死未明的妹妹,她又如何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心安理得地与他相守?!
心下一时稍软,她颤抖着手轻抚他苍白的脸,两痕清泪落下来:“你又何苦这样作践自己呢。”
“明郎,我并不是不喜欢你,只是眼下实在发生太多事了,我实在没有办法接受……”
谢明庭红着眼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被放弃的都是我,母亲是这样,父亲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你明明说过,你是我妻子,如果连你都不能体谅我,我过得该有多苦。可为什么,为什么如今你就不肯体谅我,就因为我母亲做过的事,你便要放弃我……识茵,你对我说过的喜欢,便如此廉价么?”
“这,这自然不是……”
声声质问都似擂鼓敲在心上,她眼中泪光闪烁,别过脸不肯看他。费尽心思给她过生日的是他,两军阵前甘愿以命来换她的也是他,若要她说她不在意他不喜欢他,那便是连她自己也无法欺骗。
上天又为什么要降下这样的事来惩罚他们,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见她面上似有所和缓,谢明庭又轻握住她两只手:“识茵,我是她生的,这一点再无法更改,我想,你既然不信我会给你公道,那就只有让我削肉还母了……”
削肉还母……
他指间沾染的鲜血沿着二人相缠的指缝流到她手上,腹部亦涓涓不断地流着血。识茵看着他颓废哀伤的面颜,心里也似被刀割开一般,漫开一阵痛楚。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她凄楚摇头,泪水顷刻间蔓延盈眶,“我爱你,我可以不介意你骗我。可我身为女儿,我真的没有办法原谅你母亲对我母亲的种种伤害……”
“明郎,你放我走吧,这件事不解决,我们是没有办法在一起的。”
“那就解决这件事。”
这一句无异于玉旨纶音,他一手攥着她,一手紧捂渗血的腹部,双目灼灼紧盯着她不放,“你信我,你想要什么样的公道,你告诉我,我可以给!”
“但你不要走好不好?识茵,我求求你,不要走,不要对我如此无情……”
他越说脸色越苍白,越说越用力地攥着她,可惜力不从心,额上都滚下豆大的汗来,谢云谏尴尬听了半晌,见此忙去拿治疗创伤的药。
他面色已经很不好了,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褪去血色,识茵心间亦不好受。
可是他给来的公道,又岂是她想要的呢?
那是她母亲和武威郡主之间的事,她必得自己去拿这个公道。而武威郡主是他的母亲,儿告母,是为不孝。郡主对不起他的地方已经很多了,于情于理,都不该让他再替他母亲多背上一个罪名!
她没再说什么,在谢云谏取药过来时,轻轻拂开了那只拉着自己的手,忍泪转身离去。
谢明庭神色一变,起身欲追,却是脚下一个趔趄,重又砸在地上,谢云谏忙丢下药奔上来:“哥!哥!”
这一次,识茵再未回头。
她甚至连原先准备好的包袱也没带,就这般空着手抱了汤圆儿一起出门。谢明庭气息奄奄地倒在弟弟怀中,眼前阵阵发着黑。他见弟弟全然没有要去追的意思,又怒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追!”
谢云谏却将他扶到一旁的床上,动手替他包扎起了伤口:“哥,你就听茵茵的吧。”
“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有多痛苦么?她方才说的很清楚,她不是不喜欢你,她只是不能接受母亲对谢夫人做过的事罢了。她现在亟需一个情感的发泄口,你这样强留下她,对你们两个和好并没有好处。”
“你先让她走吧,等她冷静冷静,说不定,她发泄过情绪,就愿意回来了。你先放心养伤,我会派人去护着她们的……”
谢明庭胸口随微薄的呼吸虚弱地起伏着,并未出言反对。
事实上,他已失血与连日来的疲惫气力尽失,此时头晕乏力,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血液一点一点在身体里流逝,无边寒气自心底袭上,茫茫如大雨将他笼罩,分不清是因了失血还是她的离去。
随后,他头一歪,彻底陷入昏迷。
这厢,识茵已然抱着汤圆儿去了棠梨榭接母亲出府,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云袅跟在后面不住地相劝,却没起到半分作用,她带着汤圆儿漠然登车,辘辘出了陈留侯府。
识茵带的东西很少,除了汤圆和少部分碎银,没有任何身外之物。
两年前来她是孑然一身,两年后的现在,她身边也只多了母亲与汤圆儿。小家伙浑然不知外事,温顺地蹲在她膝盖上一动也不动。识茵轻抚着猫儿肥嘟嘟的背,苦笑道:“可怜你,以后要跟着我过苦日子了。”
谢知冉原被隔绝在侯府一处闲置的房舍里,女儿那边发生了何事,原也不知道。但方才听云袅那丫头求了一路也稍明白了过来,心疼地搂着她:“你何必那般伤那孩子。”
“他母亲做的恶,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也是被他母亲无辜迁怒的孩子,我看还算是明事理的,这几日,还主动帮我找你妹妹的线索……是个好孩子,可惜你俩有缘无分。”
“不是有缘。”她伏在母亲怀中,贪恋地嗅着母亲身上熟悉的苏合香,眼圈儿却悄悄红了,“从头到尾都只是场阴谋罢了……”
现在想来,她和两兄弟一早在灯会上偶遇或是天意,但如若没有谢云谏假死这一回事,她嫁了谢云谏,武威郡主为了不让云谏伤心,大概率会在她怀孕生子后杀了她,让她同母亲一起无声无息地死掉,连同谢云谏在内,都不会有人知道……
识茵越想越后怕,越想越心寒。再一想到母亲这十二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眼角又渐渐地湿润。
“阿娘。”她出神地唤,将自己心中盘桓了一日的打算喃喃说来,“我想去告她,为你求个公道。”
“告官?”谢氏愣住了。
她忙劝道:“罢了茵茵,说实在的,侯府既肯放你走,什么仇不仇怨不怨的母亲也不在乎了!你说要去告武威郡主,这大可不必!”
“当年的事,母亲也有错,这些年,就算是我为我自己当年的糊涂赎了罪吧……以后,咱们娘俩好好过,你也别想着去折腾什么官司了,就咱们母女俩好好过日子,再想办法离开京城,去广陵,先把你妹妹找着了。”
这些天,她那个“女婿”忙中抽闲,却还帮她审问了秦嬷嬷等一干人,得知当年她生下的女儿被送去了广陵的一处名为“听云瓦舍”的戏班子。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那戏班子还在不在。
母女两个现下都是已经死去的人,无法在大魏境内行走,她打算先补办户籍,申请路引,再往广陵那边寻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