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茵——白鹭下时【完结】
时间:2023-08-18 14:34:01

  母亲的不支持也是意料之中的,但识茵身为女儿,无论如何不能过心中那关,只在心中默默盘算着如何起草诉状。
  从回义兴后,她便一直跟在他身后,做他的贤内助。万想不到,过去谋生的本领重新派上用场,却是用在这里书写母亲的血泪,为她讨还公道……
  “只是,你腹中这孩子……”
  谢氏迟疑地抚上女儿尚未显怀的小腹:“母亲知道你心里有他,可是,你和他的血缘关系实在是太近了呀……还是把这孩子打了吧,否则生下来也只会是个病胎,只会叫你们两个都痛苦。”
  孩子。
  识茵心内一酸,这才又想起那个无声到来的小生命来。今日他信誓旦旦的一番他们不会是兄妹的论证,她其实也有听进去,虽说并不怎么相信他,但毕竟也是一条生命,不得不慎重。
  何况,那是他们的孩子,她曾经期盼了很久的孩子。如果他们真的不是兄妹她却打掉了他,她该有多造孽呢?
  她今日虽然走得决绝,实则心里是喜欢他的,要她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她做不到……
  识茵一颗心都似放在油锅上煎熬,在留与不留之间反复抉择,痛苦不堪,面上却是带笑的:“嗯。”
  她拼命忍着眼角鼻翼的酸涩,麻木地笑着应,像是说服自己:“阿娘,等我们安顿下来,我就去找大夫,打掉这个孩子。”
  见她同意,谢氏心头微松。不想下一刻,那方才同意打掉孩子的女儿却蓦地扑进怀中来,抱着她哭得声堵气噎:“阿娘……我不想打掉她,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我喜欢他,我喜欢他啊!”
  她在母亲的怀里痛哭失声,每一声,都仿似心里发出的凄厉。谢氏艰涩地张口,想安慰女儿几句,在这近乎窒闷的悲伤之前,却说不出任何话。
  *
  好容易安慰住识茵,母女俩过了洛河,在南市附近找了处客栈安顿下来。
  此处离京兆府较近,为的是人身安全与去官府办理户籍的方便。
  尽管识茵的表兄苏临渊一家如今也住在洛阳,但母女二人暂时不想去打扰他。一来她们两个都是死去的人,贸然出现,指不定会打乱表兄一家平静的生活,二来,识茵也还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告。母亲的事虽是武威郡主做的恶,但也一定会牵扯出谢明庭骗婚的事情来,她还不知如今朝局是怎样的明朗,贸然上告,会不会有碍朝局,做了人家手里的刀。
  天色不久即暗了下来,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明莹的月辉烂银似的落在树梢溪水,草虫喓喓,知了吱吱,初秋的夜晚不过是夏日的延续,仍旧喧闹而富有生气。
  陈留侯府的鹿鸣院内灯火通明,谢明庭正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烛光阴翳里的鸳鸯戏水纹案,床畔案边,静静放着一碗汤药。
  腹部的血已经止住,伤口也已全部包扎好,微微敞露的寝衣露出内里坚实的筋肉与包裹伤口的纱布,隐隐透出几分鲜血残红。
  休养了这半日,他脸上仍没有半丝血色,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帐顶,真个心哀如死。
  识茵走了。
  是弟弟放走的。
  弟弟说等她想通了就会回来,但他却很清楚,她连她自己捡的汤圆儿都带走了,却没带走他们家任何东西,又哪里会回来呢。
  所谓回来,不过是弟弟哄他开心的罢了……
  俄而,谢云谏兴奋的声音却传进屋来:“哥,哥!”
  “你看谁来了。”
  他撑着床板挣扎着要起,谢云谏同陈砾忙过来扶起他,将人半倚在床靠上。门前的檐灯影下旋即进来两个身着夜行衣之人,一个俊朗高挑,是周玄英,另一个头上戴着兜帽……
  谢明庭面色微变,强撑着欲要下床:“陛下……”
  “快扶他躺下!”嬴怀瑜脱口说着,谢云谏同陈砾两个又忙将他放下,顶着周玄英想要杀人的视线,忙扯过薄被将他裸露的胸口盖住。
  “有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嬴怀瑜在榻边坐下,关怀地道,“你的事朕已经知道了,这阵子你就待在家中养伤吧,别的不用关心了。”
  她已从谢云谏处得知了今日陈留侯府中发生的争执,谢明庭自戕,顾识茵不告而别,虽说事情是武威郡主惹出来的,也有她这个做君主的前时叫他隐瞒的不是,又担心他的伤势,思来想去,便扮成丈夫身边的侍卫趁着夜色来访。
  “多谢陛下。”
  除却这一句君臣间又没了下文。女帝问:“有思,你有什么要求想同朕提的么?”
  “没什么。”他淡淡地应,“只是陛下眼下也该看到了,臣母亲的行事固然有错,这时候被翻出来,实属蹊跷。想来那些反对改制之人,就快要掀出母亲的所作所为来逼臣退位,臣再不能坐这个位置。”
  “改制之事,有楚国公主持已然足够,所以,请陛下正式免了臣的职务。还有就是……”
  他顿一顿,脑海中又浮现女孩子白日那句“我不要你的公道,我要自己去取”,心间有如扎进一根钢刺,顷刻间,汩汩流出鲜红的血来。
  却是接着说了下去:“还有就是,将来,若是有人告发臣母亲的所为,或是控告臣曾经的错事,还望陛下莫要包庇臣,一切,就遵从律法吧。”
  屋中的众人都愣住了。女帝神色凝重:“有思……”
  他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落得这个境地,也有她这个做君主的错。她从未想过卸磨杀驴,就算那些反对的人将来攻讦他,该杀的杀,该贬的贬,她总有办法保住他的官职和名声。遵从律法,却是贬官流放。他为何如此求她?是不信她会保他么?
  至于那句“有人控告他曾经的错事”,难道,是顾识茵会去告他么?
第104章
  ◎“阿娘,我错怪他了。”◎
  谢明庭的要求, 女帝最终同意下来。
  尽管,嬴怀瑜认为武威郡主的那些事与他毫无关系,连他自己也是个受害者, 就算将来有人将事情捅破, 交付有司, 依罪论处,也未必会追究到他身上。
  但真正麻烦的却是他和顾识茵的事,骗婚之事他还姑且只能算是从犯,尚可归于碍于孝道、听从母命。然而,将弟妹假死囚禁, 改换身份,成为自己的妻子,这几件事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现在顾识茵脱离陈留侯府, 想要状告武威郡主,就算她不告他,也势必会将这几件事牵扯出来。曾经的大理寺少卿知法犯法, 届时,必将是轰动全城的大案。
  ——他也一定会官途尽毁,身败名裂。
  “现在怎么办?”
  从陈留侯府离开后, 女帝登车返宫。车上, 她不无唏嘘地楚国公周玄英商议:“闹成这样,倒真是朕的罪过了!”
  那些事, 尽管是他做错了,但瑕不掩瑜, 女帝私心里并不愿意让他叫人祸害到如此地步。
  毕竟, 如果不是她, 这位风清玉粹、如圭如璋的前状元郎原本是不必为叛党所针对, 落得那般身败名裂的下场。
  周玄英身为始作俑者,此时也难得有了几分凝重:“不如,干脆就将计就计吧。”
  将计就计?
  女帝凝神思索,倒也明了他的意思。
  “也好。”她道,“总归他们是想激起顾识茵去对付有思,从而对抗朝廷。那就这样做吧,派人叫顾识茵放心大胆地去告,可别不告!也好让朕看看,那些躲在她背后的牛鬼蛇神到底想做什么。”
  *
  识茵母女如今暂住在临近京兆府的一间客栈之中,既安顿下来,开始准备补办户籍与诉讼之事。
  诉状是她白日花了半个时辰写好的,详细清晰地记述了武威郡主对母亲、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只在诉状中隐去了现任尚书丞谢明庭这个“夫婿”的所作所为,与后来将她囚禁、换身份等事。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也是喜欢他的,并不想将他牵扯进去。但她若状告武威郡主,顾识茵这个身份就必得重现世间,他曾对她做的那些事,也自然会浮出水面。
  再且,朝廷的事她虽知道的不多,却也知晓他背后牵扯着千丝万缕,多的是人想利用她、利用母亲去对付他。她不想做了别人手里的刀,也不想伤害他,但以武威郡主对母亲做过的事,她又实在咽不下那口气……
  那么,她真的只能放弃么?
  识茵心内百转千折。
  出神的时候,她以手支颐,就枕着一叠摊开的信笺纸。谢氏秉烛走过来:“茵茵,在看什么呢?”
  她仓促回神,忙将那挪状纸掩住,解释道:“没,没什么。”
  或许是她隐藏的及时,谢氏并未发现,她只是笑了笑,将一盆以冰湃好的石榴放在她手边:“你小时候就喜欢发呆,眼睛看着书看着画儿就不动了。你父亲那会儿就常常逗你,你还不会说话呢,他就教你认我的各种颜料,喏,这个是赤色,这个是青色……”
  父亲?教她认颜色?识茵诧异地眨眸。
  谢氏浑然不觉,接着说了下去:“你那会儿哪会说话呀,还不是他说什么你就认成什么,喏,可他哪里分得清各种颜色啊,别说分辨了,就是看也看不见的,他眼里就只有黑白二色,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却还夸我设色精美……”
  谢氏似陷入经年的回忆里,眼中盈满羞涩甜蜜的笑意,掩唇而笑。识茵却诧异地站了起来:“母亲说的,是阿爹么?”
  “是啊,怎么了?”
  “他患的是什么病?”
  “不知道。”谢氏摇摇头,“只说生下来就不辨五色。”
  仿佛心脏遭了重重一击,识茵身形一晃,软软瘫坐下来。
  谢氏被唬了一跳,忙追问着发生了何事。识茵双目放空,摇头喃喃道:“阿娘,我错怪他了。”
  他没有骗她,那封书信是真的……
  谢氏还是不明,她又苦笑着道:“您和郡主也错怪谢家……舅舅了,这个病叫瞀视,是会遗传的,阿爹一定是担心我也有此病才会在我幼时试探我能否看见颜色。而谢家舅舅也曾写信替友人询问此病,说的就是阿爹这种情况,时间、病症,全部都对上了,可见他之所以关心我,也是担心我会患有此病……”
  “所以阿娘,我一定不是谢家的女儿,我就是阿爹的女儿,你们都弄错了!”
  真相来得如此简单而出乎意料,谢氏久久地怔住,眼珠艰涩,一动不动,竟不知该不该信。
  如果,茵茵不是阿兄的女儿,茵茵与那孩子也不必陷入灭伦的痛苦,她也不曾对不起阿兄与顾郎,这本是皆大欢喜的事,她也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可眼下她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如此一来,阿兄岂不就是完全冤死的?她这十二年一来所受的苦、所赎的罪,连同她那可怜的女儿,就只是一场笑话!
  谢氏嘴唇都变得苍白,眼角酸涩,泫然欲泣。她喃喃问:“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看见阿兄?”
  彼时视野模糊,她其实并没有瞧清来人相貌,只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衣袂翻飞间,赫然是阿兄的玉佩。
  识茵道:“他同我说过,他去问过安平侯了,当时,是谢舅舅先发现的您出了事,赶跑了那些想欺负您的人,后来才将阿爹叫来,想来才叫彼时的您误会……”
  “阿娘,可见当日房间里至少也有他们两个人,或许一直以来都是您弄错了,那天晚上替您解药的就是阿爹,不是旁人……”
  谢氏听完,忽然悲笑出声,随后起身跑进内室,掩门大哭。
  识茵解释的话都断在喉间,想跟上去安慰母亲,然母亲此时又似是不想她安慰的,便呆愣着没动。
  可怜吗?
  她在心底问自己。
  也许是有了比较,比起关在地牢十二年的母亲,枉死的谢舅舅,被送走、下落未明的妹妹,甚至是,那一心以为丈夫与旁人生子而错杀丈夫的武威郡主……她竟然觉得,比起他们,被迫卷入这场父母辈恩怨的她也算不上可怜了。
  只是……真不知道武威郡主知道了真相后,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
  谢氏哭过一阵后,倒也平静了下来。阿兄已经死了,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得去广陵找回当年被送走的女儿。
  识茵也被说服,暂时不去状告武威郡主。她将偷偷写好的诉状藏了起来,另拟了一份请求补办户籍的书文,打算先去京兆府补办户籍,再申请路引出京前往广陵郡。
  母女两个都戴着厚厚的帷帽,身在闹市街头,倒是吸引了不少目光。毕竟时下风气较为开放,像她们这般将自己从头到尾藏起来的妇女是极少数。
  隔着帷帽,谢氏并不在意那些目光。她拉着女儿立在京兆府大门前一方气派的石狮子下,絮絮叨叨地:“听说新上任的京兆尹就是承恩伯家的小世子,那是你父亲的学生呢,你小时候还曾见过他呢,茵茵还记得吗?”
  识茵正惴惴不安地望着大门的方向,闻言,心虚地“嗯”了声。
  她没好意思告诉母亲的是,他们“死”后楚淮舟曾多次来看她,她也曾想嫁到承恩伯府去,为此还特意在灯会上设过一局棋,只是被人捷足先登了罢了。
  后来两人又在东阳见了一面,却是在他跟前被谢明庭掳走。他是知道她假死的事情的,眼下若要再见,还真是有些尴尬……
  女儿不出声,谢氏又兀自念叨起那个丢了的小女儿:“也不知道你妹妹现在过得怎么样,还在不在……”
  “那时候她生下来才三天就被抱走了,瘦瘦小小的,像个小猴子,颈后却有一块蝴蝶型的胎记……”
  蝴蝶型的胎记,识茵只觉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这时,她晃眼瞥见楚淮舟从衙门里出来,面上一喜,忙欲迎上去。
  另一侧的人群里却突然跑出个小孩子,一阵风似的,自她视野里掠过去:“大人!大人!”
  她的速度很快,恰赶在楚淮舟的侍卫冲上来前奔至了他面前跪下:“大人!求您!求求您!”
  “您送我去见她一面吧!我,我就只有一句话想和她说!就一句……求求您了……”
  那女孩子衣衫褴褛,头发也乱蓬蓬的,像个小乞儿。脸上哭得梨花带雨、涕泗横流,抱着楚淮舟一只腿不放。
  两边的侍卫勃然变色:“哪里来的小乞丐?竟敢冲撞京兆尹大人,还不快滚开!”
  她仍抱着楚淮舟的腿不放,两个侍卫也不是好说话的,径直领着她的领子强行将人自楚淮舟身上扒开。
  小女孩却固执地扒着楚淮舟不放,两相争执间,“刺”的一声撕裂,是她颈后的衣领被扯出一道口子,现出女孩子雪白的肌肤与一枚暗红色印记。
  楚淮舟脸色一变,怒道:“松手!”
  眼见长官发怒,两名侍卫应声将人松开。女孩子跌落在地,揽着一团破布似的衣服低低地哭。楚淮舟又解下身下的披风给小女孩披上,轻声细语地与她讲道理:“小姑娘,不是我不愿带你去见,是那家主人自己不愿见你,我又怎么能带你上门呢。”
  “听话,你先回慈幼坊住着吧。”
  “可,可是……”女孩子含泪仰起头来,阳光下未曾染污的小脸明光盈盈,神色焦急,似欲辩解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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