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你还真舍得告姐夫啊。”
云梨这些天已慢慢接受了自己的身世,只和谢氏关系还是不冷不淡的,独与识茵亲。而自那日在京兆府挨了识茵一顿骂后,她竟莫名有些畏惧起她,此时也是乖乖地拉着姐姐衣袖不吵不闹, 一身普通的麻布衣裳,头上别了朵栀子花,倒也有几分女儿家的娴静模样。
识茵怀抱着整理的诉状, 想的都是待会儿的庭审,正是心烦意乱之际,闻言只淡淡应:
“小孩子家家的, 你懂什么。”
“嗯……就是不懂才要问阿姐嘛。”云梨别嘴偏头,全然一副稚女的天真烂漫。心中却在偷偷腹诽,她是不懂, 也不知道从前在船上都快肉麻死了的是谁!
如今可别是故意装出来骗人的吧!
姐妹二人心思各异, 一旁的谢氏瞧见,心间却颇是欣慰。
阿梨完全不亲她, 却十分依赖茵茵,后来她才知道姐妹俩早在去年就已相识, 可见是上天注定。
能有今日的母女团聚, 她已心满意足。但女儿坚持要告郡主, 她怎样阻止也无用, 只得跟来。
庭审还未开始,审理案情的大堂内已经人影幢幢,作为被告的一方,武威郡主同谢明庭、谢云谏兄弟倒是来得极早。
一见到她消瘦身影,兄弟二人俱都习惯性地向她看来,四周目光如炬,人群中隐有议论:
“来了,来了。”
想着那日谢明庭的吩咐,识茵面色冷淡,只借着人群顺势朝夫婿的方向望了一眼。
武威郡主面色颓然,沉默地呆坐着,双目空洞。
谢明庭同谢云谏则俱是一脸肃穆。几日不见,他面色倒是比前几日红润许多。这一点令识茵稍稍放心,视线相撞,她明眸微滞,刹那流露出春雪消融的温软。谢明庭亦眸色柔和地看着她,然碍于是在人前,很快又不得不若无其事地移开。
除却原被告双方,旁余围观的人等都被隔在大厅之外。但也有例外,譬如闻喜县主夫妇。二人作为被谢氏身死一案牵扯到的证人,也被传召听审,此时则坐在厅堂左手方向。
故人相见,弹指红颜老,安平侯沈训难免有几分感触,望着眼前这位头发白了大半的枯槁老妇,不能置信。
谢氏尴尬地匿在女儿身后,避开他的视线,闻喜县主则是一副猎犬见了野兔一般、恨不得啖之肉的凶狠。
下一瞬,转向昔日好友,神情又变得颇为痛惜:“玉萼。”
她唤武威郡主的闺名:“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我们好歹一起长大,你竟半点不念金兰之契!如此算计我!”
当年她发现丈夫似对谢知冉恋恋不忘,正好武威将人从扶风劫持而来,便撺掇着她一起将人杀了,一了百了。武威郡主则说:“要杀你杀,我杀她做什么。反正谢浔是死了,我是从此高枕无忧了。你丈夫却还活着呢。”
她由此大怒,将昏迷中的女人一剑捅了个血窟窿。然而事情没几天便被传了出去,她获罪,被从宗室除籍。若不是谢知冉被高家那小子从地牢里救出来,她都不知道,她杀的,不过是武威郡主从下面的牢狱里找来的怀孕女尸!
后来,武威郡主买通大理寺官员,消去了自己掳走谢氏这一段,将自己从这桩命案中完全摘了出来,轻飘飘罚了些钱作罢。她就这样不明不白替武威背了十二年的黑锅,内心焉能不恨。
闻见故友的声音,武威郡主眼中总算有了些光亮,漠然侧过眸来,眼中寒得瘆人。
“没想到?”她哼笑一声,满脸的不屑与嘲讽,“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女人怎么出来的,跟你脱不了关系吧?”
闻喜县主面色一寒,然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可能真的将幕后推手公布于众,只好噤口。武威郡主便道:“我是算计了你,可你算计我的时候也一样不少!恨我就直说,不必搞这些弯弯绕绕!”
识茵心间渐渐火起。她二人分明是在交谈母亲被囚的事,可郡主哪有半点愧悔,反而是在怪罪旁人将母亲从地牢里救出。
虽说她也知道那伙人救母亲出来并非出自正义,但武威郡主的态度也实在令人窝火。
这时,衙门的人到了。青天明镜的牌匾之下,楚淮舟着红色官袍,正气凛然。他扫了一眼孤零零的原告方,不禁问:“原告,你的讼师呢?”
识茵道:“启禀府台,不需要讼师,我自己就是。”
就她?一个女子?
厅内厅外围观的旁听的都惊讶侧目,不敢相信竟能有女子精通司法,与曾经大理寺的长官分庭抗礼。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出列,捧着自己写好的诉状,深吸一气,托着书卷跪下:“民女顾识茵,拜见京兆尹楚府台。”
“民女此次敲响登闻鼓,是想状告民女的丈夫谢明庭与婆母武威郡主。我要说的都在这诉状上了,还请大人过目。”
实则昨日楚淮舟便已看过这份诉状,但今日既是庭审,也需走个流程。书办将诉状转交上去,他尚未开口,另一边的被告却轻飘飘一眼掠过来:
“你可是确定,你要状告的是我,和母亲?”
“不然呢?”识茵反问,“白纸黑字,都写在这里了。莫非陈留侯还以为我是在同你打情骂俏?拿司法开玩笑?”
谢明庭则道:“媳妇控告婆母,乃‘十恶’之中的‘不孝’罪。妻子告夫,徒刑两年。”
“你这样状告,可是要把自己搭进去。不若我再来教教你,这第一步应当如何?”
这话说来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两人之间也才有了些状告应有的针锋相对。识茵知晓他是作戏,便也作出冷笑模样,双手挽臂,自信地道:“不劳烦陈留侯。”
“《魏律》,诸为婚而女家妄冒者,徒一年。男家妄冒,加一等。未成者依本约;已成者离之。”
“当初郡主来我家下聘,原是将我聘给府上二公子的,有下定文书为证。如是一来,这桩婚姻便是贵府妄冒,按照《魏律》,理应徒两年,解除原有的婚姻。就更不存在什么‘妻吿夫’、‘儿媳吿婆母’了。”
“是吗?”谢明庭却自袖中取出另一封婚书来,“那你再看看这个呢?”
他擒着那纸婚书,唇边挂了抹气定神闲的淡笑。那是武威郡主前时准备的婚书,说是近来准备,实则早在谢云谏央她提亲之前便备下了。甚至后来送去官府备案婚姻关系的,也是这一份。
换句话说,不管大众认知里“顾识茵”嫁的是谁,在律法层面上,她的丈夫还真是谢明庭。
识茵哪里知道他还另备了一手,结结实实惊讶了一番。一早另备了婚书却不告诉她,害她闹这笑话,真是过分!
明眸微转,旋即却明白了过来,冷笑出声:“这又能说明什么?你的自投罗网吗?”
说着,她转向楚淮舟行礼:“府台明鉴!当初陈留侯府来府上提亲,婚书上明确写的是二公子的名字!满京城的人也都知道,我的丈夫是谢家二公子,哪里又跑出这样的婚书来?因而这一封所谓的婚书,反倒是陈留侯府骗婚的证据!”
旁听的众人原本听得云里雾里,此时被她挑明,才恍然明白,纷纷赞叹起这妇人的才思敏捷。
识茵心下却并不高兴,反倒涌起一阵恼意。该死的谢明庭,又让着她!
他就是故意的,拿出这封写着他名字的婚书来,虽说证实了先前两人的婚姻有效,但反而证明了他骗婚的事实,让她抓住把柄。
可她才不要他让她呢,证据确凿的事她都摆不平,她好意思说自己是个讼师么?
她心下颇有些置气,这样想着,也就故意放了几句狠话:“再说了,就算我们的夫妻关系的真的又怎么样?以你们家对我和我母亲做过的事,我就算是背上‘不孝’、‘妻吿夫’的罪名,也一定将你送进去!”
厅中一时充满了火药炮仗的气息,刀枪相鸣,剑拔弩张。底下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议,闻喜夫妇诧异对视,连谢云谏也不由得看了她与哥哥一眼,这难道是来真的?
谢明庭眉宇沉静,淡漠地像是在旁观旁人的事。武威郡主则嘲讽道:“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好歹也做了两年夫妻,依我看,她可半点没顾忌你。你的一颗真心,当真是喂狗了。”
这话实在难听。这一回,满腔的愤恨都不需装了,识茵反唇相讥:“我需要顾忌什么。”
“你们母子辱我深矣,这桩婚事,更从头到尾都是场欺骗!是你们欺诈在前,难道还要我讲什么夫妇之义?”
两方竟似在公堂上吵起来,火药气息十足。楚淮舟重重拍了下惊堂木:“这是京兆府的大堂,不是南市北市。厅堂之上,禁止喧哗!”
又命文书:“去正平坊顾家取当日的婚书来,以辨真伪。”
不久当日下定的文书便被取了回来,确写的是谢云谏的名字无疑。楚淮舟当即宣判:“陈留侯府骗婚之罪属实,原被告双方婚姻无效,当堂和离。原告无须承担任何状告被告的罪责。”
两方的第一回 合算是识茵大获全胜,闻说女儿不用承担罪责,谢氏终于松了口气。云梨眼珠子好奇地转动着,视线不住地在二人身上荡着来回。
虽说两人看起来像是感情破裂对簿公堂,她怎么觉得,这二人之间的气氛如此奇怪呢?
解决了一桩事,识茵继续禀道:“府台,民女要状告的第二件事,是郡主囚禁我母亲的事。”
“《魏律》,‘执持人为质者,皆斩’。武威郡主挟持我母亲,将她囚在地牢里十二年,理应按照绑架罪来判,判处死刑。”
“此外,她将我妹妹送去广陵的瓦舍,从此沦为贱籍。按照《魏律》,这也一样是死罪!”
这两桩罪说完,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这是奔着要武威郡主死啊!
这还真是感情破裂了,才会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谢氏原本欣慰地看着女儿为她们据理力争,心里也涌上一阵为人母的与有荣焉。听至此时,却觉有些不妥,拉了拉女儿小声地道:“茵茵,要不算了吧?”
她知道女儿对谢明庭有情,也打算留下那个孩子,如今却要把人家母亲害死,事情不是更没有解决的可能了吗?
总归她也没死,能和两个女儿团聚就已经很满足了。
识茵只作未闻,漠然直视着武威郡主。郡主凄然笑了一阵,目光有如淬毒:“你这是要我们全家去死啊,是吗?”
见她不理,又转向两个儿子,恶狠狠地咒骂道:“瞧瞧,瞧瞧妈给你们找的好儿媳妇,一出手就是要治我的死罪!可真是蛇蝎心肠!”
谢明庭面无表情,谢云谏薄唇微动,下意识想要辩解,想了想,又终是忍住。
他知道茵茵不是那样的人,母亲既做错了事,她要为她母亲讨个公道,是情有可原。
只是,瞧着方才她在厅堂之上与哥哥据理力争的模样,他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自己和她,的确不似一路人。
底下旁观的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议,大意是议论识茵的心狠,好歹也是两年的枕边人,告起来竟全然不顾念往日的恩情云云。
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中一名脸有刀疤的男子正回头与同伴交谈了几句,随后那人离去,独留男子在外。
如死的寂静之中,识茵容色冷淡,坦然迎着武威郡主的唾骂,却寸步不肯退让。
她爱他,但她也想为母亲与妹妹讨个公道,何况她并非是要武威郡主死——郡主身为皇亲国戚,是一定获得减罪的。只是郡主所做的恶实在罄竹难书,在律法上,就是死罪。
相比之下,自己只要她得到她应有的惩罚又算得了什么呢?母亲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十几年,她也需得让武威郡主尝一尝幽禁的滋味。如是,才算公平,不是么?
想到这里,她再度向楚淮舟行礼:“民女要说的就这些了,还请府台明鉴。”
方才那两桩指控实在杀气太大,连楚淮舟也有些被震住,以为她是来真的。谢明庭却面无表情,似乎全然不曾将她的控告放在心上。
“你错了。”他很快否决,“判定绑架罪的依据,是挟持者是否利用人质向人质家属勒索金钱,这一点,显然不适用于我母亲的情况。自然不能算成是绑架罪。”
识茵轻轻一噎,柳眉间微蕴愁意。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了。武威郡主绑走母亲是事实,但郡主并没拿她索要财物,硬要往绑架罪上靠,是说不通的。
偏偏《魏律》种就未有对应的律法律规,何况她的对手是精通律法的前大理寺少卿呢?
这算是被对方钻了律法的空子了,她想了想,继续说了下去:“虽然不曾勒索金钱,但其性质,比为了金钱而勒索更加恶劣。试问只要妇人怀疑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了人,就可以对着普通的民妇动私刑么?侯爷不说目的是索要财物还好呢,说了,反倒证明这件事的性质恶劣。何况就算没有这桩事,只依送走我妹妹这一条,拐带人口一样是死罪。”
他还是摇头:“还是不对。你援引的条文是《魏律》二百九十二条《贼盗篇》,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但彼时你妹妹尚小,哪里就能够为奴为婢。送她走,是出于报复,又保证能让她活下去。如何是发卖她为奴婢?”
识茵则冷笑:“陈留侯这就说笑了,送去戏班瓦舍那种地方,从此沦为贱籍,这件事情的性质比发卖为奴更恶劣吧?”
两人遂就此展开唇枪舌剑,一个证明此条罪状在律法上无律可依,一个便从其意图上证明其性质比律法上规定的条例更加可恶,理应从重处罚。倒把两位当事人晾在一旁。
武威郡主更是诧异地掠了儿子一眼——这个逆子,是在保她不成?
围观众人犹如谛听天书,晕头转向的同时,又都生出共识——这小娘子状告亲夫又状告前婆婆固然可恶,但这张嘴可真是厉害呀,对战前大理寺卿也毫不逊色。
最终,楚淮舟重重拍下惊堂木:“行了。”
“此二项罪尚有争议,容本府过后禀告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再审。现在,先按冒婚罪处理,被告在明知婚姻为假的前提下,装作弟弟,与原告成婚。徒两年,立刻执行。当事双方,可有异议?”
谢明庭道:“启禀长官,罪臣并无异议。”
识茵亦从方才唇枪舌剑的氛围中脱离,答道:“回府台,民女没有异议。”
事情就算暂时落定,一时衙役上来,要带二人下去。
武威郡主从一开始便没报几分希望,此时也趾高气扬地,连镣铐也不曾戴,径直下去了。
谢明庭顺从地被人戴上镣铐,也未再向她的方向看一眼,将要下去时,见弟弟担忧地望向自己,眸中柔光一闪,温声嘱咐了句:“我没事。我会照顾好母亲的,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也照顾好她。
兄弟二人早有默契,未尽的字眼谢云谏自然明白,但心间的担忧却不能随着这一声安慰而消散——哥哥总说陛下会让他官复原职的,但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心里并不是这般打算?
识茵亦是不安,看着他离去的清瘦身影,面上强作出来的冷漠也渐渐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