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郎,你给我句准话吧?接下来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出来呢?你,你不会真的要流放到沧州去吧?”
女孩子眉眼盈盈,眼中悉是对他的担心。谢明庭抚着她脸的手微微一滞:“不会的。”
“我没事的,在这里也很自在,不必过多为我担心。你先回去安心养着,有什么,我会让云谏和楚府台带话给你的。”
“至于我什么时候出来,这得看他们什么时候动手了。”
他们?
识茵转瞬明白过来意谓何指,回头瞥见谢云谏又出现在牢门外、一脸焦急地看着他们,便知是探监的时间到了。
她忙擦净了脸上残余的粉泪,将食盒中的几样小点都端出来,用筷子夹了块给他:“这是蟹粉酥,这是玉露团……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今天是中秋,你也吃一点吧。”
糕粉入唇即化,十分香甜。他就着她的手衔住一块,颔首微笑:“娘子的心意为夫已经尝到了,有劳娘子了。不过今夜是中秋,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母亲和舅舅他们都还在等着你呢。”
识茵只恋恋不舍地望他:“保重自己。”
一时谢云谏送了她出去,自己却留了下来,眉眼间仍有对哥哥方才那番话的置气。
他故作不知,微笑道:“怎么了?”
谢云谏瞪他一眼,烦他的明知故问,没好气地道:“玄英的消息,他们打算动手了。”
谢明庭将识茵做的糕点与他分食:“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十。”
下月初十是太|祖的忌辰,按照惯例,女帝会带领文武百官前往北邙祭奠太|祖,京城必然空虚。
“还真是迫不及待。”他端起桌案上黑黢黢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旋即却轻蔑笑了,“想来场高平陵之变?可惜陛下不是魏少帝,我弟弟也不会是曹爽那等草包。”
他动作优雅,斜倚着冰冷的铁栅栏,手持着豁开一个口子的破旧瓷碗,也如拿的是上好玉杯一般赏心悦目。
未曾完全束起的墨发绸缎似的披泻于背,为那张本就俊朗如美玉的脸更添几分阴郁俊美。他问弟弟:“那陛下打算怎么做呢?”
“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呗。”谢云谏双手撑在颈后,闲适地甚了个懒腰,“这群冥顽不灵的老乌龟,整天像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只盘算着他们自己那点儿门户私计。陛下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如今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奸人都跳出来,把他们都除掉。”
又不无自豪地道:“他们大概率会先对付我,谁让我如今掌着南衙的虎符呢?”
魏朝的禁军分为北衙六军与南衙十六卫,其中,北衙六军是天子的近卫军,驻扎于宫城西北的西内苑。南衙十六卫则负责拱卫京师诸城门,人数众多。
南衙北衙各军原本各有首领,直接听命于天子本人。这原是为了互相制衡,为免其中一支力量过大。但自女帝上位后,为了集权,又将这些禁军整合为两支,设置了禁军统领之位,将权力分给了亲近之人。
谢云谏两年前便因建康军饷案升任南衙禁军的统领,今年归京,又被任命为禁军统领,手掌南衙北衙的虎符。
高耀所掌的羽林军只是北衙禁军中的一支,相较于驻守整个京城的南衙禁军十六卫,自然寡不敌众。虽说事先也勾结了南衙禁军中的几卫,但调动兵马的虎符在谢云谏手里,他要去调动其他的禁军军队,必得过谢云谏这一关。
见弟弟面色轻松,谢明庭不禁问:“你这么自信,就不怕会受伤?”
“这有什么好怕的。”谢云谏满不在乎地道,“再危险,还比得过在塞上和那些柔然人西域人吐谷浑人拼刺刀么?那姓高的一家暗算过你多少次了,我早看不顺眼了。这次正好替你报仇。”
又笑道:“哥,我对你这么好,可别太感动哦。”
总这么孩子气。
谢明庭也笑了。
却是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让我去吧。总归我们俩长得都一样,让他们发现自己被骗,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你说什么?”谢云谏没听清。
“让我去。”谢明庭又重复了一遍,目光坚毅,“义兴郡的时候,你扮过我一次,如今,也是时候还了。”
*
谢明庭提的建议是让他扮成弟弟,去应付届时前来讨要兵符的叛党。
此事十分冒险,谢云谏自然不同意让哥哥替代。但谢明庭的书信送到徽猷殿后,女帝却颇为认可:“这法子不错。金蝉脱壳,瞒天过海,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又对身边的两个男人感慨:“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有思不愿让仲凌涉险,甘愿自己扮作他,棠棣情深,真是感动天地。”
“朕之前还担心他们会因为争妻而闹翻脸,现在想来,倒是多虑了。”
这话就差明着说自己不该针对封思远了,周玄英在心中冷笑,身为正室,一次次容许封思远这个侧室登堂入室,就算偶尔吃醋,也从没有不顾全大局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这还不算识大体么?
这话自然只敢在心中说说,一时封思远笑着称是,周玄英却默不作声。
女帝又问:“对了,你那边盯得怎么样了,崔五不会叛变吧?”
崔家五郎崔弘,确是周玄英很早以前就布下的暗桩。虽出身仕宦名门清河崔氏,乃是自后汉以来有名的世家名族。但其人正直良善,心怀天下,与那些汲汲营营只为家族谋利的士族大不相同,对于新法也是赞同的。
一时周玄英面色也肃穆下来:“陛下放心好了。”
“崔五必不负臣,臣亦不负陛下。他虽是文臣,他弟弟当年在凉州从军,是臣从吐谷浑人的马蹄下将人救了出来。也是因为此事,他才对臣肝脑涂地。”
女帝微微颔首:“那就这么办吧。”
“此事不宜对外泄露,就咱们几个人知晓即可。届时,让楚淮舟把谢明庭放出来,就扮成他弟弟去赴鸿门宴。”
事情就此决定下来,对于叛党的阴谋,女帝佯作不知,接下来的一个月也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公事,继续在江南推行改制。
如高耀等人所料,倒了一个谢明庭,新法却未因此而中止。身为尚书令的楚国公周玄英亲自接过了新法的担子,继续着他前时制定的种种政策。
而这一月间,弹劾他的折子也如雪片纷纷扬扬地飞进了徽猷殿,堆满了女帝陛下的书案。
至于事项,无不是捕风捉影、胡编乱造,誓要痛打落水狗。譬如煽动他从前判过的犯人出来翻案,指责他徇私枉法,收了原告的钱云云。再如从他的诗文集子里断章取义,诬陷他对圣朝不忠。甚至罗织了他十条罪状,分别是强占弟妹、知法犯法、傲慢无礼、前倨后恭、不尊君主、不友同僚、妒贤嫉能、排除异己、企图专权、结党营私等等,看得女帝陛下冷笑连连,却都全予不表态,径直扔给了御史台去查。
武威郡主弑夫的事情也被翻了出来,要求严惩的同时,顺带攻击了谢明庭的不孝,竟对母亲杀死父亲之事知情不报。
对此,女帝则是照单全收,嘱咐御史台与京兆府严审,借此正好拖延时间,延缓他流放沧州的启程时间。
但随后京中就开始爆发大量流言,将对谢明庭本人的攻讦上升到新法上,指斥新法加重百姓负担,致使江南流民遍野、民怨沸腾,坚决抵制新法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再加上今年河北道久旱不雨,京中流言四起,言上天震怒,降下惩罚,若停新法,十日内必有甘霖降世。
正是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江南的驿使却进了京。
驿使带来了一封由义兴百姓所上呈的万民书,请求朝廷赦免谢明庭的罪过。
那是一匹长长的白练,以血写就的请愿书后,是郡内万余名百姓联名请愿的指印。
原来,早在谢明庭被下狱的半月后,他获罪的事就传至了江南。义兴郡的百姓虽然惊讶于长官的私德有亏,但因了他在郡内两年的兢兢业业晨兢夕厉,仍是坚信他的为人,遂联名上书,请求朝廷赦免他。
义兴郡如今主事的郡守是原来义兴郡下属永世县的县令陆宁,谢明庭走后,就向朝廷推举了他,陆宁原就对他忠心耿耿,如今长官落难,自然主动接过担子,组织完百姓签好请愿书后,一路快马加鞭送来了朝廷。
那请愿书上更写了许许多多谢明庭的好话,自然——多是他在郡中一心为民以及新法带给老百姓实实在在的好处。义兴郡的百姓甚至淳朴地请求,如果朝廷执意要将他流放,不若再将他贬至义兴来,他们仍愿做他的子民。
女帝遂趁机将请愿书在朝堂上公之于众,随后又悬之北市,让全京城的百姓亲眼瞧见远在千里外的江南百姓对于新法的认可。反对新法的大臣自然哑口无言,而那些“新法是劳民伤财”的流言,也就此渐渐平息。
……
朝野为新法闹得不可开交的一月间,识茵已经搬进了城南安业坊表兄苏临渊的家,虽和母亲、妹妹挤在一间小院,日子也不比从前在陈留侯府之中惬意、事事有人照料,一应闲杂事都得自己来,但有家人陪伴,也不觉得累。
谢云谏不怎么来看他们,她如今已被官府判处和谢明庭解除婚姻关系,和陈留侯府便无瓜葛,他就是想来,也没什么理由。
但与之对应的,楚淮舟倒是常来。
有时是差人来送些米面,有时是几匹裁衣的绸缎,有时甚至是亲自拎着酒菜上门拜访,识茵起初辞而不受,有了几次明了他之用意,便也默认了。
他原就是识茵父亲的学生,承恩伯府中,也渐渐传出了他昔年曾想向顾家提亲、却被陈留侯府捷足先登之事,因而他来看识茵,事情传出去,众人也只当他是想追求识茵。
苏家舅舅不知道外甥女和谢家那位近来下狱的罪臣的事,也乐得撮合他们,总是笑呵呵地放他进门。然而世人不知道的则是,每一次楚淮舟过来的时候,都是过来给她带女帝的命令与谢明庭的消息,好宽她的心。
女帝原就打算让识茵入宫做女官,因此趁着她在家中养胎,便叫楚淮舟嘱咐她温习律法书籍,为入职大理寺做准备。
说起来,这也跟上次她状告武威郡主有关。武威郡主将谢氏劫持,私自囚禁在地牢中,又将云梨送走,这些事本来性质恶劣,但《魏律》中竟没有一条明确规定此类行为惩罚如何的条例,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加害者极易钻空子。正好她离生产也还有一段时间,女帝便嘱咐她,孕中无事,可以试着修补《魏律》。
这部律法毕竟已经是百余年前开朝时太|祖组织大臣所编纂的了,时过境迁,许多条例已不符合如今的社会现实。而随着女帝的上位,魏朝女子的地位也在无形中渐渐提升,故而其中最最亟待修订的,便是其中有关女子的部分律法。
对此,识茵受宠若惊。
原以为当日女帝说可以让她入宫为女官,不过是看在谢明庭的面子上说的几句玩笑话,不想却是真的。士为知己者死,这种源自才华的信任是连丈夫都不曾带给她的感动,自然感激涕零、肝脑涂地,每日废寝忘食地梳理着《魏律》中有关女子的律法条文,一连多日,连睡梦中都盘旋着那些枯燥的律法文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在书页的翻动间平稳向前,很快,就到了九月初十——太|祖的忌辰。
按照惯例,女帝会于此日清晨,携京中三品以上的文武重臣,出城门,前往北邙的敬陵拜祭太|祖及太|祖皇后。
祭陵的队伍一大早便出了城门,因而识茵起床时,城中已然解除了禁严。
她洗漱后,略用了些粥饭,收拾完锅碗瓢盆坐在书案前已是辰时,却怎么也静不下心,那些条条框框的文字,仍如一行行飞虫在她眼前飞来飞去,却就是没办法进入脑海。只好遵从本心,放下书,略带担忧地往窗外望了一眼。
那个方向,是京兆府。
谢明庭如今仍在京兆府大牢里关着,一个月过去,仍未踏上流放之路。
前时那些流言和对新法的攻击虽被义兴百姓的请愿书渐渐平息,但朝廷仍未赦免他的罪过,这个月底,他就将正式发配千里之外的沧州。
虽然他和楚淮舟总说陛下会营救他、不至于落得流放的地步,但识茵总有些莫名的担忧,担忧他又说了谎,是为了不让她担心他才故意这般说的。
今日又是陛下祭祖的日子,她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
洛阳城,西内苑。
圣驾离城的两刻钟后,身在南衙禁军府上的谢云谏,意料之中的收到了来自北衙羽林军中郎将高耀的请柬,称在羽林府中设了酒宴,邀他过府一叙。
“他会来吗?”
“说是要来,究竟来不来就不知道了。”
大堂里已经摆好了酒宴,设旗鼓,张女乐,乐手们正抱着乐器各自试音,高耀的几个亲僚则满脸焦色地立在檐下,摘下帽子作扇,分明已是深秋,仍觉身处夏日酷暑,汗流浃背。
“怕什么。”高耀这时却走了出来,一身便服,神采奕奕,眉宇间有种冷冷的俊秀,“他不来,我们就过去!”
“不就是块虎符么?我还不信了,他才来禁军多久,哪来的威望调令南衙。没那东西,我们一样可以成事。”
偏是这时,守在门外的士卒忙不迭跑进来,喜形于色地道:“启禀将军,谢统领来了,谢统领来了!”
高耀蓦地一喜,快步走下庭阶、往府门口去。来人却已在士卒的接迎下绕过了镌刻苍龙的影壁,出现在高耀视野中。
视线相撞,来人脚步微停一瞬,向他微笑:“高兄。”
宛如秋水落孤月,月华明莹,湛湛清丽。
高耀猛然一惊。
眼前的这个“谢云谏”,虽说脸还是那张脸,眉眼间却总有几分不属于他的阴郁。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总觉得比起谢云谏,眼前的青年更似是另一个人……
是……本应关在京兆府大牢里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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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惊变(二)◎
怔神的一瞬间, 青年人已从浓阴满枝的庭下走了过来,眉眼奕奕,叫打枝的晨阳一照, 又添了几分旭日融融的明烈, 将方才那股阴郁清冷之感都冲散在阳光里。
他身后只带了一二亲卫, 乃弟弟的亲卫谢疾同谢徐。含笑走上阶来,抱拳见礼:
“伯言这是怎么了?既邀我来饮酒,我来了,怎么主人家像是不大高兴?”
军礼端正,举止洒脱, 这一句落定,那种他不是谢云谏的感觉又消失了。高耀心神一晃,强迫自己回过了神来:“仲凌兄。”
“仲凌哪里的话, 自兄台自江南返京,小弟就一直想寻个机会邀兄长一叙旧情,奈何一直不得空。今日才终于有机会与兄会面。”
说这话的时候, 高耀特意瞄了一眼来人腰间,玉带金銙,束起新竹似的一段窄腰, 除了佩刀、砺石外, 还系着个刺绣精美的鞶囊。
鞶囊鼓鼓囊囊,一般用来装置印章等物。高耀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 陪着来人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