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奔进武威郡主住的那一间,面上难掩喜色。灯下,武威郡主方沐浴完毕,正在镜前卸钗。
明黄的光晕如云雾将她罩住,淡化了贵妇人白日里的精明与煞气。屋外,风雨如注。
她持梳的手略微一顿,回过身来:“成就成了吧,新婚燕尔,合法夫妻,不成才怪!值得你听个墙角也激动成这样!”
她面上虽不显,语气却十分轻松愉快,仆妇知她心里高兴,嘿嘿笑了两声又道:“咱们世子可真是……新妇子那样娇弱,也不知道要怜香惜玉。”
武威郡主只淡淡笑了笑,话锋却一转:“那……他们没发现什么吧?”
室内都是武威郡主的心腹,皆自屏息凝神,热意在额顶攀聚成汗。
仆妇的脸色霎时变得严肃:“都那个时候了,怎么会发现呢,应是没有。”
武威郡主满意颔首:“那就好。做得不错。”
“这可是咱们家的大喜事,下去发赏吧,连同云袅她们,屋中服侍之人,尽皆有赏。”
妇人应了声是,便要退下。武威郡主又道:“阿宋,你先去把朴硝荡胞汤备着,赶明儿给新妇子端去。”
“对了,再吩咐厨房做几个偃月馄饨,明天一道送去。”
仆妇有些犹豫:“新妇年纪小,这是大补的药,会不会受不住?”
武威郡主口中的朴硝荡胞汤是助孕之方。多用肉桂、附子、细辛温阳,牡丹皮、桃仁等补益药物,用于治疗多年不孕的妇人。皆峻烈攻伐之药,药性猛烈。
顾氏女毕竟才止十六岁,又才圆了房。虽然知道郡主急切地想要抱孙子,但阿宋还是觉得有些操之过急。
武威郡主的态度却变得不耐烦起来:“去吧。”
她决定的事,哪有这些下人置喙的份?
不久屋中的仆妇侍女都退下,只留秦嬷嬷在内。武威郡主拔下髻上一支金钗,挑了挑烛焰里将断的烛芯,眼中微掠轻蔑:“天下男人皆薄幸,弟弟的妻子又怎样,还不是睡得毫无负担?”
“就像他那个爹,嘴上说得再好听,实际又怎样?一个有夫之妇、下贱庶民,只需手一勾他便丢了魂似的扑上去了!真是叫人恶心!”
她既提起死去的陈留侯,目中淬满怨毒的火焰。秦嬷嬷候在一旁,不知要如何应答。
这件事,已过去许多年,就算郡主手刃了仇人,也依旧是她心间残留的一根刺。
事情得从很多年前说起了。郡主幼时骤失双亲,心门紧闭,就算叔伯和堂兄堂弟姐妹们对她百般关爱呵护她也不肯开口,常常将自己一个人锁在房中,不与外人交谈。
还是陈留侯世子的谢浔就是在这种境况下来到凉州的,他本是来凉州军中历练,意外认识了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便常常来寻她说话,给她带些市井上的小玩意儿,或是自己网得的山鹿白兔,即使遭了她冷脸也不灰心。
后来一来二去也算相熟了,郡主也由一开始的不理不睬,渐渐敞开了心扉,只有在他面前才有些笑脸。叱云家的叔伯兄弟们都打趣说等郡主长大了要把郡主嫁给他,他也只是笑笑,并没否认。
再后来,就是郡主十五岁的时候,他来了凉州提亲,一一通过了老凉州公为下嫁郡主设下的种种比赛。轮到最后过问郡主意见时,郡主只提了一个要求——要他终生不能纳妾,不能变心。
侯爷同意了,于是他们婚后的前十年,果真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可是男人嘛,哪有不偷腥的?就在婚后的第九年、二公子五岁之时,侯爷开始和一有夫之妇接触,几次与她外出,动辄数月不肯归家,却在面对找上门质问的郡主时坚称只是朋友,二人的多年的感情,终于降至了冰点……
“嬷嬷,你说,他们男人到底在意什么?”
武威郡主的喃喃声将秦嬷嬷自回忆中唤醒,“我知他从小就性子冷淡,从未对他抱有过母子之情的期待。可,这毕竟是他弟弟的妻子,他难道当真一点儿没有顾忌吗?”
作为母亲,她其实十分矛盾,是,这件事是她一手促成。为恐夜长梦多,她自然希望长子能尽早接受茵茵,诞下孩子,所以不惜给新妇下药也要促成此事。
可真成了事,她心里竟也并不是滋味,会觉得长子心里并没有麟儿这个弟弟,自然对她也不会有什么母子之情。
再且,这一个毕竟是未来的大理寺卿,她还是有些惧怕的,惧怕将来东窗事发,长子会对付自己……
秦嬷嬷心里也并不好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世子迟早会知道事情的真相,本是母子,却要处成仇人。
她只能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能回头。至于会不会有孩子……就,一切都看天意吧。”
*
次日清晨,天空放晴。
已是辰时,秋阳明亮的光辉被直棂的窗分割为道道光柱,打在地板上照出干枯的木纹。清光迈窗,又在逼近笫榻时被青帷筛去了刺眼与尖锐,唯剩柔和。帐内,原本安睡的少女眼睑微动,就此醒了过来。
昨夜暴雨下了一夜,枕着风狂雨骤,识茵这一觉便睡得极沉。她动了动酸楚得如要断掉的腰肢,缓缓睁开了眼。
脑中仍有昨夜残存的空白,入目是郎君冰玉般皎净的脸,眼底浮着淡淡的冰,正直直地看着她,显然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
筋肉遒劲的手揽在她肩后,怀抱逼仄如囚笼。
四目相对,昨夜的记忆都纷沓而至。她一下子清醒过来,赧然唤了他一声:“郎君。”
忆起昨夜的事,她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误饮了什么,昨夜的她,好像实在主动得过分。
因了他从前的拒绝,她心里是有气的,也不打算再主动。若是意识清醒,断然不会那般缠着他。
可如今这么一来,就好像是她多么热切地盼望着与他圆房一样,实在是……不矜持极了。
还有就是……才订婚的时候,她也曾偷偷想过她的洞房花烛夜会是什么样。听说妇人头一回都极疼,那时他留给她的印象不算坏,便料想夫婿也是肯体贴她的,不会像旁人说得那么难受。
但昨夜,显然与她从前料想的温柔体贴相去甚远。
谢明庭实则两刻钟以前就醒了,本想起身去质问母亲昨夜弟妹的异常,但才折腾了人家女孩子一宿,径直走掉未免太过无情,便耐着性子等她醒来。
可真等到她醒了,四目相对,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薄唇微抿:“我抱你去洗洗。”
识茵疲累地点点头,把脸贴在了他颈下。
得益于那方天然的温泉水,湢浴里一年四季都有足够的热水,谢明庭将她放入热气腾腾的浴池,本想抽身出去,但她一双软臂仍旧牢牢地束缚在他颈后,眼皮沉沉搭着,显然是困极。
那句“你自己洗”的拒绝,也就始终未能说出口。
湢浴中极为安静,只有水流轻微的划动声,识茵睁开眼,看着正掬水替自己清洗的丈夫,他面色清冷,替她搓洗的力道却十分柔和,是在照顾她的感受。
想来这段时间他虽对自己冷淡了些,却也并不是不喜欢她。不枉她做的那些痴缠功夫。
她一直都很清醒,顾家是回不去的,自己既是高嫁,要得他庇护,就必须和夫婿保持和睦,何况她对他本有好感。
如今既圆了房,他待自己,应该会亲近一些吧?
想到这里,她眸中柔光如水波跳跃,视线从男人俊朗的面庞上滑落,触及水雾迷漫里他肩头一道陈年的伤,又微微一愣。
虽是旧伤,那伤疤也森然可怖,显然是奔着致命去的,不知是遭遇了什么。
识茵眼睫轻颤,忍不住探指去拂。
她对郎君了解得不多。只知他自十五岁始便去往凉州,在凉州公麾下历练,但如今时节太平并无多少外战,料想他只如寻常子弟前往军营渡个金罢了,毕竟他不像他的兄长,有爵位可继承。
她哪里想到,家世贵重的他,也会真的上战场,也会受这么重的伤,险些就危机心脉。
女孩子眼中的怜惜并没逃过谢明庭的眼睛。他轻轻握住她手:“你想问这个?”
将她的手拿下去,他自嘲勾唇:“当年我想救一个人,替他挡了一剑。我以为挡住了那一剑他就不会死,可后来他还是死了。”
识茵见他眼中落寞,便知那人定是于他而言生命里很重要的人。她没有多问:“都过去了。”
“以后,妾会陪着郎君的。”
说着,又俯身在他侧颊印下浅浅一吻。谢明庭不明所以,侧眸看她。
她吃吃地笑,纤纤十指捧住他俊美无俦的脸,闭眼倾身似要吻他。他面上终于有了些反应,却是侧颜躲过,语声微微无奈:“好了。”
再这样下去,他怕他会忍不住。
识茵只抿唇笑:“郎君真可爱。”
“可爱”这词向来多用来形容女子或是幼童,哪有用来形容成年男子的。谢明庭蹙眉:“什么?”
“——每次和妾亲近,耳朵都红红的,好像被恶霸欺负的小媳妇。”她道,话锋一转,笑得娇躯微颤,“——可妾,不才是那个被欺负的么?”
他这才明了她竟又是在打趣他,这个小心眼的姑娘……谢明庭面色冷淡,忽而将手中的浴巾往池中一摔,再度欺身咬了上去。
屋外,云袅等人本已等候在房门之外,预备进屋送早膳。闻见里头的动静,只好退下。
二人又纠缠了小半个时辰,识茵再没了力气挣扎,恹恹地倒在他怀中顺从地任他抱出去,身上未着丝缕,只搭了件男人宽大的寝衣。
脑后发丝上黏结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颈后白如玉耀的肌肤上,偶有几滴顺着黏在颈上的发丝流至冰雕玉琢的锁骨,又滴答落进寝衣遮挡下的幽深。
床帏间一应被褥已经更换过了,桌上也摆好了新奉上来的餐饭,谢明庭将她放在榻上,小娘子倦怠阖着眼,嗓音喑哑地控诉他:“困……”
谢明庭没有强求,替她将衣裳一件件穿好,又将她抱去桌案边。
入目既是那碗偃月馄饨,面皮上还沾着些许生面,显然是未曾煮过。他愣了一下,转瞬明了母亲的意思,厌恶地皱了下眉,将馄饨撤下。
“这是什么?”
怀中的女孩子这时却瞧见了那碗馄饨,好奇地从他怀中支起身子。谢明庭微微抿唇:“没什么,你吃些其它的好不好?”
从碗里舀过一勺麦粥,谢明庭将瓷勺递到她水润的红唇边:“张口。”
她乖乖地启唇,杏眼微闭,面颊赧红,柔若无骨的模样,真真“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谢明庭原是想给她喂粥,见状心间一动,忍不住低头吻上。
识茵气息奄奄,红着脸启皓齿,任他把气息灌进去,又纠缠了一会儿才被彻底放过。
“我想吃那个。”她仍旧念念不忘那碗馄饨。
“别闹了,那是生的。”他索性拆穿母亲的用意,“是母亲送来的,为的就是你吃的时候的那一句‘生的’。”
“识茵,你想给我生孩子么?”
她霎时明白过来,猛地摇摇头。
那就好。
他亦不想。
“还要再睡一会儿吗。”
待她用完饭后,他问。
“你今天……怕是不能再学骑马了。”
识茵点点头,这回是真的疲累地闭上了眼。谢明庭守着她熟睡了后,又细心地替她把被褥掖好,这才更衣预备去见母亲。
门外,云袅又送来了朴硝荡胞汤,黑漆的汤药,在空气中发出一阵浓烈的苦涩。
“这是什么?”
云袅的头埋得极低,声音也怯怯的:“是,是郡主吩咐奴婢给少夫人准备的补药,说是让少夫人早生贵子。”
昨夜在茶水中下药的事便是她做的,云袅不免胆怯,担心世子会将气撒到自己身上。
谢明庭愕然。
才给他们下了药,便迫不及待地要给顾识茵吃生馄饨、喂补药,只为让她早日产子。
母亲,究竟把她当成什么?
她根本就没有将顾氏女当作一个人来看待,而完全当作用来生育的工具。
这简直过分!
怒气都似在心间信马由缰,他沉着脸伸手夺过餐盘,门“哐当”一声又在云袅面前掩上。
随后,却将那碗药全倒进花几上摆放的花盆里。
至于孩子,又要什么孩子呢。
门扉之后,他有些烦躁地想。
他这样肮脏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于是那碗精心熬制的补药全被用去了滋养盆中的栀子,谢明庭衣冠齐整地去到母亲房中时,武威郡主正在用午膳。
谢氏好家教,食不言寝不语,他立在母亲身旁,耐心地等她搁了筷子后才开口:“母亲给顾氏下的是什么药。”
武威郡主面无表情,拿帕子按了按唇角:“你不是中过一次吗?又何必来问我。”
果然是十日醉。
或许是因为早已料到,谢明庭心间没有任何波澜。武威郡主又道:“既如此,这七天你就待在这儿好好陪陪茵茵吧,母亲就不打扰你们了。”
“希望你能让茵茵,尽快诞下你弟弟的子嗣。”
云谏的子嗣?
他在心间冷笑。面上依旧毫无表情:
“人是我碰的,儿子自会负责,但也烦请母亲,不要再来插手儿子和新妇之间的事!”
“你胡说什么。”听出他话里的一丝不同寻常,武威郡主蹙眉,“只是要你跟她生个孩子过继给麟儿而已,几时要你娶她了?”
未来的陈留侯府女主人,当是封家五娘那样的贵女,顾识茵出身太低,的确还不够格。
“云谏的子嗣与儿无关。等他回来后,母亲大可另为他娶一门新妇。”
“天底下就没有兄弟共|妻的荒唐事,既然我和新妇是您一手促成,人,我要。等云谏回来后,母亲也自当在云谏面前遮掩回护。”
他的语气与这些话本是对父母的大不敬,然而此时此刻,武威郡主却全然忽略,只震惊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云谏,没死?
“儿子说,云谏就要回来了。母亲不是最疼阿弟了么,难道不高兴?”谢明庭反问。
“这怎么可能?”武威郡主依旧难以置信。
当日,可是女帝亲口告诉自己的,要她节哀,要她为家国考虑,做出这些云谏重伤未死的假象!
君无戏言,她怎么可以欺骗自己?!
诚然自己对迎娶新妇过门这件事有私心,可这件事,不也一样掩盖了云谏的“死”么?朝廷又凭什么瞒着她?!
“可不可能母亲过几日就能知道。”谢明庭语气冰冷,眉心也泻出一丝不耐烦,“方才的话,儿子也只是告知,并非与您商量。”
“儿和新妇之间的事,儿自会处理。但若母亲再对新妇下药,逼她生子,插手儿房中事,就别怨儿翻脸不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