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相接,还不及谢明庭有什么反应,周玄英先皱了眉。
冤家路窄,谢明庭心间亦是不悦:“楚国公今日怎么有闲暇出来游猎。”
给君主下药是何等大罪,嬴怀瑜也并不宠爱他,怎会才关了不到半月便将人放了出来。
见微知著,这样的社稷怎能长远。也难怪那些人不肯服她。
“想出来就出来咯。”周玄英道,语气轻松。视线落在他身后的马车上,忽又笑了,“怎么,车中有娇客么?不便出来相见?”
他眼带挑衅,谢明庭的面色一瞬阴翳如树荫漏下的天色。
周玄英与他有隙,盖他自己做了女帝的入幕之宾,便觉得天下男子都如他一般,情愿去侍奉女人。只因嬴怀瑜有意拉拢他,便一直对他心怀敌意。
他和顾识茵的事,也是对方一手酿成。以其行事不顾后果的张扬性子,加之前怨,谢明庭丝毫不怀疑他会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揭穿他。
果不其然,还没有开口,对方便已笑得恣肆:“车中坐着的是我的小嫂嫂么?表兄怎不请她出来相见?”
驾车的陈砾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得向主子看去。谢明庭面上毫无慌乱:“茵茵,楚国公既要见你,便出来相见吧。”
二人的言语交谈中有淡淡的火药味,识茵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下车向那马背上的男子行礼:“妾见过楚国公。”
“起来吧,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周玄英面色尚算柔和。
俊脸一转,面对谢明庭时却没有那样好的声色了:“瞧我。”
“这是明庭兄还是云谏啊,我竟认不出来了。是该叫大表嫂还是二表嫂呢。”
他脸上笑意清晏,瞥向谢明庭的视线却如风刀霜剑的锋利,识茵忙道:“妾是谢云谏之妻。”
“原来这是二表哥啊。”周玄英笑着看着他,“我眼拙,真没瞧出来,还以为是大表哥呢。我就说嘛,大表哥何日娶了妻,也不请我喝婚酒。”
他字字句句都往谢明庭的真实身份上攀扯,陈砾暗自捏了把冷汗,看看主子,又朝识茵看去。
她却低着头,瞧不清脸上表情,也不知瞧出什么端倪没有。
谢明庭暂未言语,只冷冷看着周玄英。捅破他的身份对嬴怀瑜也没好处,他倒要看看,周玄英究竟是忠是奸。
四周天空地静,一时落针可闻,连流动的风也似被黏住,气氛沉凝。周玄英又道:“二表哥不是重伤么,不在家中养伤,怎么也有闲心出来游猎。”
谢明庭反唇相讥:“臣为何出现在此,国公不知么。”
“不过既然遇上,臣也有件事想问问国公爷——臣,前些日子上了道折子,想要外放州郡,为一方父母之官。国公既主管吏部,不知有没有收到。”
实则这些日子周玄英都被关在宫中,尚书台的一应事情交由了副手打理,哪会瞧见。他也是极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谢明庭这是在以退告饶,表明并无染指陛下之意。
能让这位一向冷傲又眼高于顶的表兄吃瘪也有些意思,他心中得意极了,亦见好就收:“是么?”
“既是兄长之请,那我可得回去瞧瞧,二表哥请行吧。”
说着,扯动马缰退去路旁,将一条并不宽阔的道路让了出来,他的那些侍从也纷纷退让。
谢明庭不惧不怍地施礼,扶起早已愣住的顾识茵上车。周玄英又执鞭笑道:“二表哥,今日你既有事就算了,他日我再来府上找你和阿嫂喝酒。”
马车辘辘远去,一直到走出那片树林,识茵才磕磕绊绊地出声问道:“楚国公……怎么这样。”
她是听说过这位楚国公的名声的——自然,不是什么好名声。时人尤其是男子提起他,面上虽不敢不敬,却多在背后骂他性格乖张怪戾。但女子提起,却多是推崇尊敬。毕竟他上书损害的是男子的权力,料想那乖戾的名声,也只不过是不容于男子才传出的罢了。
识茵起初也不例外,但眼下经由这片刻的相处,她却觉得,这流言恐怕并非虚言……
这位楚国公,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怪不得都说陛下更爱宋国公……若她是陛下,也不会喜欢这样阴晴不定的人。
见她似乎并没怀疑,谢明庭心间稍安。
“别担心。”他温声安慰面色不安的小娘子。
“楚国公与长兄有些嫌疑,因而迁怒到我,不过他那个人也就是嘴上说说,不会对你我做什么的。”
“是因为女帝曾夸赞过长兄么?”
“你知道?”谢明庭微感诧异。
识茵抿唇一笑:“怎么不知道,全京城都传遍了呢,说那日清徽殿殿试,陛下一眼就瞧中长兄为状元郎。后来九洲池新科宴,又亲赐玉杯美酒,赞他是‘如圭如璋,令闻令望’,楚国公当时就黑了脸。”
“就是不知道,长兄会不会入宫侍奉陛下。”她一边笑吟吟说着,一边却看着他神色。
谢明庭面色骤青:“不许胡言。”
许是被人这般打趣实在有辱尊严,他忘却掩饰,微咳一声,又补充道:“你是弟妇,这般拿长兄说笑,是大不敬。”
“好呀。”她慧黠一笑,贴过去将脸枕在他胸膛上换了个问题,“那郎君会不会入宫侍奉陛下呀。”
知她故意,谢明庭冷冷瞪她一眼,将脸转向窗畔。
顾识茵不依不饶:“别生气呀,玩笑话而已,笑一个嘛,郎君……”
“郎君……还从未对妾笑过。”
声如春莺,娇声呖呖。边说边猫儿似的朝他怀中拱,大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
谢明庭只觉额上的青筋又要绷断。
他想要将人推开,伸出去的手,最终却揽在了她腰间,是怕她掉下去。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道,“我也不会入宫侍奉陛下,别胡说了。”
识茵自动忽略了后面半句:“为什么不喜欢,是因为郎君也想纳妾吗?”
这个聒噪又小心眼的女孩子,戏弄他很好玩?谢明庭心底躁意隐隐翻滚,到底还是耐着性子答了她一句:“我不会纳妾。”
“那可不行,郎君还是纳妾吧,生孩子好疼的,妾可不愿。”她佯作抱怨地说道。
他皱眉:“那就不生。”
反正生出来的也只会是他这样罔顾人伦、性格冷僻的孩子。子之于父母,为情与欲之产物,又当有何亲呢。
像是对他这许诺尚算满意,她笑着在他颊上轻吻了下,将脸贴在了他右肩上。
他看不见的地方,眼中的笑意却淡了下来。
她没听说过“郎君”同楚国公有什么嫌隙,倒是那位还不曾谋面的长兄,同他是京中人尽皆知的结怨颇深。
方才,楚国公明摆着就是在故意为难他们。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他真的不是郎君,而是那位长兄吗……
她也不是没试探过他,但他始终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在她面前,他总是心墙高筑,戒备极强,唯独每到那时,便会如同绷紧的弦骤然松开,将欲望悉数倾洒给她……
识茵脸颊微微生了烫,不愿再想下去。
心间却忍不住想,那,会是他最不设防的时候吗?
*
树林之中,周玄英一行人仍策马驻在原地,密林中一青年策马过来,是方才去替他捡落雁的太傅高邺之子,羽林卫高耀。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不耐烦地道。
“国公息怒,属下对这一带不熟,过来的时候迷了路,让您久等了。”青年歉意地下马请罪。
周玄英点点头,将眉心的一丝火气强压了下去。
以小鱼对他的怒气和对封思远那老男人的偏袒,他本是不止被关十天的,但高老头子为他求了情,劝小鱼“家和万事兴”,这才被放了出来,看在老头子的份上,他也不会在这时候就为难对方。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高耀见他不似生气,不安的心也咽回肚子里。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地上的车辙:“方才臣过来时听见似有人惹了国公不快,是……谢少卿吗?”
“不是。”周玄英想也不想地否认了,“是谢云谏。载着新妇呢,你是没瞧见那宝贝的样子。”
又在心内冷笑。武威郡主来讨药的时间是八月廿三,可见那药真正发作的前三次他都没有碰顾氏女。后来却是成了。
他一定不知道,那药根本就没有第四次。所谓的第四次是自己编出来骗他的。他霸占弟弟的妻子根本不是药物所致,而是他自己!
到时候事情揭晓,谢明庭这个伪君子又会是什么反应?
到那时候,看他还能找什么理由!
周玄英徐徐一牵唇角,笑得邪气又嘲讽。
第24章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车驾行至伊阙已是日暮, 浓厚绚烂的晚霞如一匹巨大的橙色锦铺满西边天空,伊河对岸的恢弘石刻也都在夕色掩映下模糊不清。
昔者大禹疏龙门以通水,两山相对, 望之若阙, 伊水历其间, 故谓之伊阙。又因有鲤跃龙门、成龙升天的传说,名曰“龙门”。
这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伊河如玉带,将两侧青山划分为东西两侧,东山郁郁葱葱, 西山却石窟林立,星罗棋布地坐落着自前魏朝留下来的座座石窟。
谢明庭的那处别院则修建在伊河右侧的东山之上,与香山寺相毗邻。天色既晚, 只能在别院中小住一夜,他将识茵安置好,于次日才返回了城中。
他是入朝问他外放之事的。周玄英虽被放了出来, 仍不被允许回尚书台理政。那封奏疏尚在宋国公封思远手中,封思远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问:“你要走?”
他颔首:“我总觉得, 在地方上为官, 更能做些实事,造福百姓。”
言下之意, 在朝中为陛下效力,便不是做实事了?
封思远便叹了口气:“陛下的意思是, 不会逼你, 一切遵从你自己的选择。前时军饷贪墨案, 建康郡守被革职, 此位暂还空缺着,你若想去就去吧。”
建康为南朝旧都,即虽如今天下一统,仍为整个江南地区的中枢,靠近三吴,富庶繁华。
瞧上去是个不错的外放之地,却是那些江南勋贵的老巢,云谏才在江南查案、大大得罪了江东士族,眼下又将他这个孪生兄长派去,这安排不得不说有些耐人寻味。
谢明庭知道女帝或许是恼了自己,这结果也早已料到,不过坦然以受。封思远又道:“只是……我冒昧问一句,是因为玄英么?”
“不是。”他斩钉截铁地否认了,默了片刻,话锋却一转,“陛下,就这般放过了他?”
封思远只是苦笑:“你知道的,玄英只是太爱慕陛下,其实并没有坏心。”
“没有坏心。”谢明庭重复了一遍,“没有坏心,所以能对陛下下药。”
“今日是情|药,下回便能是鸩酒。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公卿,何况是诛九族的大罪。”
若说周玄英之前那些把戏也就罢了。他那个人,表面上张狂又桀骜,屡屡挑战君主的权威,实际上却都还在嬴怀瑜的接受范围之内,换句话说,嬴怀瑜是乐意看到他这样的。
要他聪明,要他桀骜,还要他爱她,愿意成为她的剑。
但这次,他可是实实在在地越了线。若还是置之不理,将来执剑之人反被剑所伤,只能说明,她的确不是值得他效忠的君主。
封思远只当他是对女帝对周玄英的处置不满,毕竟他也是受害者之一,默然不应。
这些道理他自然知道,小鱼也知道,但仍是抵不过那些顾命大臣们左一句“此家事也”、右一句“家事宁,国事才能宁”。大约在他们心里,小鱼还只是一个年轻姑娘,不是威望不可侵的君王。
毕竟以女子之身承宗庙,可谓前无古人,全然是太上皇以铁腕手段扶上去的。如今太上皇既退位,底下那些人少不得要暗流涌动。
这,大约也是谢明庭不愿在朝辅佐陛下的原因。
“诏书可能还要几天。”收拢纷繁的思绪,封思远道,“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会告知你的。”
谢明庭告辞后,封思远又回了徽猷殿。今日无朝会,年轻的女帝陛下犹然贪恋被褥的温软,被他自榻上扶起更衣时才懒洋洋地睁眼:“他同意了?”
封思远替她更衣的手微微一滞,沿肌理慢慢落至了腰上:“嗯。”
“明庭也是想为陛下分忧。”
嬴怀瑜面色极速转怒,却是一声冷笑:“思远哥哥总是那么好心,你替他说话,人家却未必领你的情!”
又骂谢明庭:“真是个死脑筋,放着好好的大理寺卿不肯做,倒情愿去那龙潭虎穴!朕对他已经够宽容的了,他还想怎样?!”
好好地留在朝廷辅佐她就有这么难么?还是说,他眼里根本就没有自己这个君主?
“明庭也是考虑到他和顾氏的事吧。”封思远握住她掩在锦被下的那只手,“毕竟事情一旦传出去,弹劾他的不在少数。”
“那朕也会护着他,他又担心个什么?”女帝怒气难消,“依我看,他就是目无君父!”
顿一顿,又问:“那顾氏呢,那个女子,他打算怎么处置?”
他既外放,总不能还带着顾氏前往。私|通兄弟之妻是流放两千里的大罪,何况他大理寺少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江东,可还有的是人等着抓陈留侯府的把柄呢!朝中不也有人蠢蠢欲动?
“这就不知了。”封思远道,“云谏既回来,想来,是回归正轨吧。”
“倒也是可怜。”女帝带了点悲悯地道,“云谏也是个好儿郎,会好好待她的。唯愿她倒是不知道的好。”
尝尝两个男人的滋味原也没什么,怕的就是那等贞洁烈女,闹出人命来,就是她的罪过了。
“至于谢明庭……”她面上掠过一丝恼恨,“他既要去,就由着他吧!朕也不是非他不可!”
不是不愿辅佐她么?她倒要看看,江东龙潭虎穴,他真敢去么?!
这厢,谢明庭却已去大理寺取了自己的私人物品,经宣仁门出宫了。
他先前是因了弟弟的事被迫赋闲在家,自上个月起肩头的担子便被卸了下来,庶务全交由了另一位大理寺少卿处理,眼下又是等待任命下达的交接之机,自然清闲。因而径直过了新中桥,打算经南市出城南去。
南市是洛阳城最富庶繁华的集市,市中商铺林立,游人擦肩接踵。
途径洛阳最大的首饰铺子珍宝阁时,他瞧见一对衣着普通的青年夫妇吵吵闹闹地从铺子里出来,大约是二人家境贫寒,丈夫却付了很大一笔钱买了支簪子赠给妻子,妻子不愿。
二人一路从店门小吵至谢明庭身前的御道上,突然,丈夫将那支玉簪别在了妇人髻上,又急忙拿镜子给她看。妇人无奈瞪他一眼,却转怒为喜,二人相视一笑,挽手把臂地离开了。
闹市街头,谢明庭身在马上,许久才收回视线。
原来世间的夫妻,竟是这般的相处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