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赏完古阳洞,谢明庭背着识茵下了石阶,见天色不早,便欲下山渡河离开。
此时夕阳漫天,透过森森古树漏在林间也沾染几分森冷的凉意,密林间群鸦乱飞,飞禽走兽声不绝如缕。一只幼猫匍匐在石阶旁杂乱的草丛里,浑身雪白,眼瞳如墨玉,喵呜喵呜地叫着,像是失了亲,很是可怜。
大约女子天生就是疼爱这些小家伙的,看见猫儿,识茵霎时便走不动道了。
说来也是有缘,见了生人,那猫竟也不闹不跑的,软软糯糯地朝他们身前拱。识茵忙从他背上下来,将猫儿抱进了怀里。
“郎君,郎君。”她抚着猫儿的脊背,又怯怯地拉谢明庭袖子,“我们捡回去养嘛,小猫好可怜啊。”
谢明庭淡淡睨了她一眼,女孩子眼中星光般闪烁着莹莹的光,很是期待的样子,远比往日里那个总是披着一张柔顺的皮对他撒娇卖痴的女子可爱许多。
她颈上还戴着那串他亲手系上去的铃铛,眼巴巴望着他的模样,也像极了猫儿。一大一小两只猫儿都在祈求着他的收留,也着实让人不忍拒绝。
“好。”他应道。
回到别院时已是竹影漏金,夕阳携着潇潇的竹影透过月洞窗映在内室的墙壁上,屋外风吹,萧萧似鸣雨声。满墙竹叶也跟随而舞。
那只新被带回来的龙门猫被取名汤圆,被安置在卧房里为它新做好的窝中。用过晚饭后,距离入寝尚有一段时间,识茵便在书案前依着白日见过的龙门法帖,一笔一划地练字。
她原学南碑,后来也学卫夫人小楷,字迹娟秀有余,力量感却不足。而她今日在古阳窟中见到的那些造像记却遒劲沉稳,神采飞扬。她挪笔细细地回想着,想要将新领悟的笔意融合进原先的书法中,是以迟迟没有下笔。
谢明庭沐浴完毕、用毛巾攘着湿发走出来时,瞧见的便是她挪笔静思的模样。晕黄如月的清光下,粉胸半掩,玉肌如雪,青丝柔顺如瀑地垂在肩上,整个人都被柔光笼罩,宛如一枝袅袅泛崇光的海棠。
灯下看美人,比白日更胜十倍。他眼睫微微一颤,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在想什么。”
识茵回过身,对他露出浅淡的笑意:“在想下午见过的碑文,想着如何落笔。”
“郎君,你来得正好,你教教我嘛。”
知音难求,何况是她。谢明庭依言在她身后站定,一只手握住她执笔的那只手,手把手地教:
“碑体和其他书法体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的用力,它毕竟是刀刻的,所以颇具力量感。着力点也在于笔划的中间,而不是两端。”
“像这样……如果是方笔,就从侧锋切入,行笔中逐次平推,行笔要干净爽利;如果是圆笔,就从中锋切入……”
他握着她手,一笔一划教授得十分认真,更循着记忆,将白日那篇《北海王元详造像记》一一默下,行文用笔,竟与白日在洞窟中所见分毫不差。
识茵敬佩地感慨:“郎君知道得可真多。”
她知道他的字写得不错,状似金戈铁马,大气磅礴,却没想到,连这风格迥然不同的碑学体也写得如此好。
等等。
风格迥然不同?
她面色一僵,因想起当日在他房中看见的另一笔字体,沉毅雄拔,法度谨严,比起他的字,才更与眼前的魏碑体相近。
可是,那不是郎君的字,而是那位大伯的……
她的沉默未免有些久,谢明庭瞥她一眼,忽然反应了过来。
他道:“幼时父亲常带我与……兄长来龙门,父亲作画的时候,我就和兄长在洞窟内研究这些文字。是以我们的字体,都曾取法于魏碑。”
这解释尚且说得过去,识茵点点头,依旧有些魂不守舍。谢明庭又让她自己写,她想了想道:“那我试试吧……”
她说着,提笔挥肘,在纸上题下一句诗: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偕情欣欢,念长乐佳。
顾识茵同谢云谏永结同心。
谢明庭在她写出她名字时还不觉,待她写完,视线忽然一滞,死死停留于如雪纸笺上弟弟的名字。
原先柔情缱绻的氛围已完全消失,空气中弥漫的,是感官愚钝之人也能察觉到的冷凝。识茵却佯作不知地回头,带了点薄嗔地唤他:“郎君……你怎么了。”
“你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怎么了,是因为不喜欢茵茵、所以不想和茵茵永结同心吗?”
说着,她目光锁在他脸上,想从那怔然中打探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绪,心跳微微加快,一颗心几乎跃至了嗓子眼!
是她错觉吗?从白日的许愿,到现在的婚笺,她说起他的名字,他脸色肉眼可见的不好。
谢明庭却是极快地反应了过来,薄唇逸出二字:“怎会。”
话虽如此,他心中实在难以抑制地荡开了一丝薄怒——他算是明白了,从白日在佛前替云谏祈求平安,再到现在写这样的句子,她就是在故意试探他!
是,他是个假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弟弟的替代。可亲也亲了,该做的也都做了,难道过了这么久,她心里也没有一丝一毫地将他当做丈夫吗?
她一直在怀疑他。
可,既然怀疑,她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和他亲近?又作出那些娇痴之态,让他以为她是喜欢他的?
是,喜欢他这个人,而非“谢云谏”这个身份……
狡猾的猫儿还在正大光明地打量着他、等着他的反应。谢明庭余怒未消,漠冷地回过神来:
“你是我自己遇上的女子,我们饮过合卺,常言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茵娘又怎能怀疑我不喜欢你?”
说完这一句,他也不顾她面上是何神情,忽然用力揽过她腰,往书案上一提,唇便覆了上去。
识茵被他以手撑着后背,被迫仰着头承受着那似带着怒意的炙热亲吻,铺天盖地的沉水香似张密网将她缚住,她脸上一红,顷刻软了身子……
作者有话说:
这章甜一下\(^o^)/~
“如果是方笔,就从侧锋切入,行笔中逐次平推,行笔要干净爽利;如果是圆笔,就从中锋切入”系引用资料,白鸽没有学过魏碑,如有错误还请大家指正QAQ
第26章 (精修版)
◎“茵茵,生辰吉乐”◎
两人的唇齿分开时, 彼此都因窒息而微微地喘。谢明庭余原本还想对她略施小惩,但见她软倒在自己怀中,星眼微饧, 两颊酡红, 有如海棠花一般娇媚可爱, 胸中涤荡的怒意又无可奈何地消弭下去。
是了,他本就是个假的,难道还怪她试探吗?他真正在意的是,她既然怀疑,便不该故意装出信任他、喜欢他的样子来撩拨他。
就好像, 就好像她明知了他的身份,却还肯喜欢他一样。
那实在会令他生出妄想。
识茵也是极尴尬。
试探一场也没什么结果,反倒似惹怒了他, 她不知要如何收场,适逢被他抱上桌案时裙子沾染了纸上的墨迹,她从桌上下来, 轻轻地嘟囔:“都怪郎君,把我的裙子都弄脏了。”
末了才发觉这话说得有多暧昧,面上一红, 忙又补充:“……把字也弄坏了。”
只此一句, 倒是将方才沉凝的气氛都带过去不少。谢明庭伸手将她唇上沾着的一缕发丝拂至耳畔:“无妨,再写一幅不就好了吗?”
他眉目深深, 映着烛光更添几分沉邃。识茵得了台阶,忙要转身去够纸笔。却又被他以手臂环住困于怀抱与桌案之间, 另一只手又按住她反撑在桌案上的手腕, 不让她逃脱。
识茵有些不解:“郎君?”
郎君目光汇在她脸上, 烫若柔火:“只恐夜深花睡去, 故烧高烛照红妆。”
他声虽清隽温雅,呼出的清浅气息拂至面上时却似夏日里炎热的风,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欲念被一瞬读懂。识茵只觉脸上又一层层地泛起热意来,低着头含羞不语。
方才还张牙舞爪试探他的猫儿也有这般害羞的时候,谢明庭无声抿唇,健硕有力的手臂,将人拦腰抱起往内室走。
识茵心里正因了方才的那些猜疑而生出小小的抗拒,她踢腾着双足,带动颈上垂着的铃铛也发出一阵细碎的清音:“郎君……郎君……”
“妾还不想这么早就要孩子……郎君饶了妾吧,郎君……”
娇音呖呖,拒绝之意却已十分明显,但谢明庭今夜就是不想放过她。他道:“我吃了药的。”
“这药是从宫中讨回来的,我吃了,你就不会有孕。”
自二人圆房以来,那药,他天天都有在吃。尽管他知道那会伤及男子的元气。
识茵一下子哑了声。他吃药是事实,也已算是尽可能地在体谅她,既是夫妻,她其实没有特别合理的拒绝他的理由,心里略微挣扎了下也就由着他了。
青帷挽起,榻上衣裳一件件落下。他以唇衔去她鬓边仅剩的一朵绢花,薄唇将要落在她额上上,忽而迷茫抬起了头:“明天……”
他恍惚记得,明天似是什么日子。
“怎么了?”识茵不解地问。
“没什么,明天是九月初七,我记得好似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九月初七,她的生辰。
识茵小声地在心底说。
面上却是笑盈盈的:“没有啊,郎君记错了吧。”
谢明庭此时已经想了起来——他看过她的庚帖,自然知晓九月初七是她的生辰。可此时她却装作不知。
为什么,是在生气吗?
女孩子含笑奕奕,面上依旧毫无破绽。谢明庭心下一时也便没了和她争执的心思,顺势应道:“嗯,睡吧。”
*
次日,一整日的风平浪静。
识茵在顾家时是惯常被忽视的,自从父母去世后,便连一个生辰也没过过。起初她还会自己下厨给自己做碗长寿面,后来觉得自己孤身一人父母俱亡,孤零零的过生日也没什么意思,便连生辰也不过了。如今也不例外。
试探来试探去也没结果,她心里倒渐渐接受了他大概率是郎君的事实。只是两人婚后的感情并算不得深厚,交换过庚帖他也不记得,便不打算再告诉他。
反正,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过的,有没有他都是一样。
一直到了夜里也都相安无事,唯独陈砾不见了踪影。用过晚膳、识茵屋内哄着新捡回来的小汤圆儿吃饭时,谢明庭走了进来。
“你收拾一下,我们出去转转。”
识茵放下汤圆儿,不解抬眸:“都这么大晚上了,郎君要带我去哪儿?”
男人却讳莫如深,拿过架子上搭着的银白底色镶兔毛斗篷拢在她肩上:“走吧。”
这一走却是往山下去,谢明庭提灯在前,识茵跟随在旁,身后另有侍女数人,那惯常跟在他身边的陈砾却不在。
才是初秋,山间犹有萤火虫。如同莹润幽光包裹着细小尘粒飞舞在二人身边,色泽晶润,有如点点漂浮的坠玉。
下山的阶梯今夜似乎格外地长,万籁俱寂,蓊郁密林里只有风拂翠叶的簌簌萧瑟和鸟雀的哀鸣,听来十分瘆人。
识茵心内害怕,一直紧张地牵着夫婿的衣袖,但看看身侧人烛光下剔透如冰玉的轮廓,那颗不安的心又渐渐落回了原位。
她唤他:“郎君。”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都出来这么久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他脚步似乎停顿一霎,略微侧过脸来:“你想回去?”
识茵“唔”了一声:“……这么久不归家,母亲会不会不高兴?”
谢明庭默不作声地睇她。
母亲才给她下过药,她不该生气的吗?又缘何想要回去?
他顺势牵住袍袖下她拉着他衣袖的那只手,与她十指相牵,却是避而不答:
“茵茵不是说,想和我永结同心吗。如今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远离俗世纷争,没有外人打扰,茵茵不喜欢?”
“还是说,茵茵并不喜欢我?”
这时一点萤火微光停栖在她鼻尖,他伸手去拂。识茵支吾道:“不,不是……”
“那是什么呢?”谢明庭反客为主,“我带茵茵来此,就是为了不被外人打扰,包括母亲。茵茵却一心想要回去,我还当是茵茵不想和我待在一处呢……”
昨日抛出去的那番话又砸回到自己的头上,简直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报复。识茵脸上烧得越来越烫,拼命在脑海中思索着应答之语,这时却闻他道:“到了。”
她被带至半山腰的一处光景的凉亭里,葳蕤树木都在眼前向两边撤去,正露出伊河对面林立的诸座石窟。
燃灯烈烈,映出原本隐匿于夜色之中的座座大佛与窟内雕凿得玲珑剔透的穹顶楼阁,自凉亭中看去,正似灵山佛光由天而降,普照众生。
白日里冰冷的石刻线条都生动起来,宛如十方世界的佛祖菩萨腾云降临,实在壮观。
识茵一时看得怔住。
对岸的石窟原本是不燃灯的,因这地方远离内城,又属太常寺管辖,平时就游人罕至,只有在每年的盂兰盆节,才会由京中各个佛寺出资,在各个石窟中点燃长明灯,举行燃灯仪式。
如今这时候非节非年,怎会燃起灯火?
刚要开口询问,视角余光里千盏万盏孔明灯自山下的伊水之畔升起,照亮眼前的黑夜。她愣了一下,回眸间,却有更多的明灯自山下腾空而起,像点点萤火,也像漂浮的星,被微风轻托着,朝碧海似的蓝天飞去。
夜色,月色,燃灯,石窟,共同开绽在深蓝天幕,宛如落下云端的仙人画卷。
识茵已经彻底怔住,胸腔里被不知名的酸涩填满,双目亦染上莹莹的风露。谢明庭与她十指相牵,轻轻问:“喜欢吗?”
她这才回过神,回眸含泪对他一笑:“喜欢。”
她这时其实已经有些猜到他今晚大费周章的用意,但仍是有些不敢置信,牵着他一只衣袖,杏眸含泪,激动又雀跃地望他:“郎君……”
她想问,却怕是自己多想,一开口便会是空欢喜一场。谢明庭淡淡一笑:“茵茵,生辰吉乐。”
“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长似今年。”
——愿从此以后的八千年岁月,我们都能如现在这般,亲密相伴。
他不会说好听的话,如此这般便已是极限。识茵眼眶中的泪这才放心地落了下来。她抽了抽鼻子,像只认主的猫儿一般扑进他怀里,感激地道:“谢谢郎君。”
没有人能明白她此时的感受——自从十年前父死母丧后,她没再过过生辰,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给她过生辰,第一次,让她感受到被人关怀是什么滋味。
见她这般欢欣,谢明庭心中也升腾起不知名的满足,他唇角无声微抿,将她拥入怀中来,二人坐于凉亭的石凳上一起欣赏着深蓝天幕上未尽的灯火。一时间,倒将从前的那些龃龉和猜疑都忘却。
识茵将头靠在他怀中,欢欣地看了一会儿。又好奇地问:“郎君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