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他都不曾见到兄长,还当他在北邙的那座别院里和他的“音娘”幽会,毕竟这几日夜里……他可一点儿也没闲着。
谢疾很老实地摇头:“属下不知。不过, 听说大公子已经不在北邙了, 至于去了哪里, 北邙那边也不知道。”
得,正需要他人呢,他倒好,跑得没影了。
谢云谏唯在心间腹诽,又想, 难道是因为曾经救了落水的茵茵,兄长才一直躲着自己?
如果是这样,他这一连日的不见人影倒也说得通了。
可那又有什么, 他是为了救人不是吗?如果他因为顾忌着伯媳之防对茵茵见死不救他才更失望哩!他们更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有时候甚至能产生心灵感应,他不希望哥哥因为这个就躲着他, 说开来,也许就没事了。
*
却说伊阙之上的东山别院里,谢明庭亦起得很早。彼时天才朦朦亮, 他动身时, 身后传来轻轻一声嘟哝:“郎君去哪。”
他回过眸,识茵已被惊醒, 正揉揉眼迷蒙地从被子里钻出来,迷迷糊糊地扑进他怀中, 像极了汤圆儿亲近人的时候。
谢明庭微微一愣, 心脏都仿佛被击中一般, 荡开一阵不受控制的酥软。他扶着她软若无骨的双肩将人扶起来, 语声不自觉就温柔了下来:“没什么。”
“茵茵先睡吧,我还有事,须进宫一趟。”
话虽如此说,那缠在他腰间的两条雪臂却丝毫没有松开之势,女孩子依赖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仍是将他抱得紧紧的。
“就不放。”她把额头抵在他胸前赌气似地轻轻蹭,颈上系着的铃铛项圈儿也跟着一阵清响,“郎君是我的郎君,为什么要借给朝廷。”
“你别去嘛,就留在家中,陪着我……”
昨夜才经了一回浓情蜜意,但她也远不似现在这般痴缠。谢明庭微微无奈:“茵茵,听话。”
“你再不放手,郎君要迟了。”
她这才恹恹将他松开,然丹唇轻咬,眼圈微红,整张色比粉荷的小脸儿都笼上淡淡的委屈和惆怅,显然不高兴极了。
“不想让你走不成吗。”她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是新婚。我只想郎君留下来陪着我,不可以吗?”
她这样喜爱和依赖他谢明庭自也是高兴的,微愣过后,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从没有人这样依赖过他,从没有人,叫他知晓他也是不可替代的,而非弟弟的替代和备用。
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心间都涌起不知名的情绪,仿佛风鸣水应。他忍不住将俊脸移过去,锁着她红唇细细啄吻。那方才还痴缠无比的猫儿却红着脸伸手推他:“不是说要迟了吗?这会儿不怕啦?”
因了方才的温存,她身上原本端正系着的中衣也被厮磨开,漏出少许内里的朱湛。谢明庭没再强求,替她把衣襟整好后温声道:“那你再睡会儿吧,晚上郎君回来,再给你讲故事。”
今日是陛下九洲池听讼的日子——这也是大魏历来的传统了,每月都会挑选特定的日子,召集三法司听取廷尉汇报近来难以决断的疑难杂案,有时,甚至会叫上中书省和尚书台。
他既还没有外放,自然是要去的。
谁又要听他讲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了。识茵悄悄在心间抱怨。
面上却露出乖巧的笑意:“那郎君早去早回。”迎着晨光,笑意都被和煦的金光照得婉静,真如一只温顺听话的猫儿。
谢明庭点点头,下榻更衣,然新送进来的官服却搁在屏风之后的桌案上——这也是因为品级不同官服则不同、恐会事泄。他走到屏风后更换好公服,临出门时不忘道别:“走了。”
朱色的衣袍被他脚步激起的风扬起衣角,模糊在门外灿灿如雪的天光里,识茵尚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甜甜应他:“郎君一路平安。”
这一声落定,她眼里的笑意倏而淡了下去,侧身躺下。旋即却似想起来什么,猛然起身朝门边看去。然门扉已然合上,自是什么也瞧不见了。
她有些疑惑——方才,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郎君好像是穿的红色的官服。
可郎君是正三品的武官,阿爹告诉过她,前三品服紫,四品及五品才服绯。他怎么会服绯呢?
偏偏,那位做大理寺少卿的大伯,就是正四品,正该服绯……
识茵心下一时忽冷忽热,宛如十五个竹篮打水,七上八下的。
又安慰自己,方才她并没有瞧清,也许是她看错了吧。郎君对她那样好,没有证据,她也不能一直这样怀疑他呀。
二来,既圆了房,她也想要好好经营这段婚姻,增进夫妻感情。方才这些痴缠工夫就是为此。毕竟她一个孤女,想要在陈留侯府立足,还是得抓住丈夫的心。
然,仅仅抓住丈夫的心却还不够,常言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他现在喜爱她只是因为她还年轻貌美,可后来呢?谁又能说得准呢?
她需得拿捏住了他,再徐徐图之,若是能让他带着她搬出去、让她管家就更好不过,这样,就算日后色衰爱驰,掌握了家里的财政之权,也有傍身的东西在。
不过……她重新躺下,目中又掠过几分迷茫。如果真的有他变心的那一天,她会离开的。
*
因了这一通痴缠,谢明庭赶赴九洲池时,硬生生迟到了两刻钟。
台下羽林拱卫,台上公卿满座,女帝陛下已然到场,谢明庭忙上前行礼:“臣来迟了,还请陛下宽恕。”
嬴怀瑜正高坐主位之上,仅掠了他一眼:“快坐下吧。下不为例。”
她面色嫌恶,对他的厌恶掩也不掩。谢明庭微微一怔,知道她仍是恼自己请求外放之事,面色如常地拣座入席。
今日朝廷各部似乎来得格外齐,尚书台、中书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甚至京兆尹皆已到场,连那位已经致仕的高太傅也在。高邺捋须而笑:“这是陈留家的老大么?许久未见,越发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了。当真是‘芝兰玉树,生于谢家庭阶’。”
高邺是女帝之师,亦是他父亲的老师,于情于理都得做足了表面功夫。谢明庭恭敬行礼:“太傅谬赞,晚辈谢明庭,见过太傅。”
“可不是许久未见吗。”
周玄英却趁机插言,“太傅有所不知,我们也许久未见到他了,今日能见到他,还是托了陛下的福。”
“启禀楚国公,是家中有事绊着了。”
“是吗?”周玄英笑得肆意又放纵,“孤还以为,谢少卿近来金屋藏娇,是被女色绊住了呢。”
只此一句,在场之人都忍不住看向席间那身着赤色官袍、如玉树挺立的青年——陈留侯世子、谢少卿不近女色是出了名的,竟会金屋藏娇?不知藏的是哪家女子?
谢明庭方要开口辩解,女帝却开了口:“好了。”
“说这些无关的做什么,接着方才的说。”
谢明庭于是拣了位置坐,席间的议题又回归到方才的案子上,乃是一桩内乱案,中书省的一名官员与其寡嫂通|奸,被人告发至京兆尹,京兆尹随后上报。
原本,按照《魏律》,通|奸是一年半的徒刑,强|奸则罪加一等判处两年。但这案子的复杂点在于,一来不好判定是通|奸还是强|奸,二来,二人是有亲缘关系的,案件的性质一下子就变了。
魏律,诸奸兄弟之妻者,流二千里。若是强|奸,则是绞刑。
然,当事人是中书台的一名谏议大夫,属于“八议”的范畴之内,即通过大臣集议、再经天子裁决,可酌情减免刑罚。
京兆尹才复述案件完毕,周玄英即嚷出声来:“他怎么犯下这样的事来!还是读书人呢,这简直禽兽不如!”
话锋一转,又直指身为中书令的封思远:“俗话说上行下效,可见是中书省的风气不行,宋国公身为长官,任重而道远啊。”
封思远从不与他逞这些口舌之争,面露惭愧:“楚国公教训的是,是臣的失职。”
女帝面色肃穆,唯看向谢明庭:“有思,你来得正好,你来说说,要怎么判。”
众人闻言,皆心生戏谑。分明大理寺卿韦沐就坐在席间,陛下却谁也不问,专问姗姗来迟的少卿。可见这状元郎还真是颇得盛宠,早晚有一天也得封个国公。
周玄英则冷笑,得意洋洋地睨向谢明庭——叔嫂通|奸,与谢明庭如今强占弟媳的境况何其相似!这哪里是器重,小鱼这是在敲打他呢,可见是恼了他了。
一时众人目光如矢,谢明庭面不改色:“通|奸是流放,强|奸是绞刑。然臣毕竟还没有看过卷宗,是哪一种,还是要刑部具体审过才知。”
“这就不必了吧。”周玄英道,“上回荆州那个案子,孤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地官员与民女通|奸,当时,是谢少卿说官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就算是民女自愿也是强|奸,不可减罪。怎么到这个案子,就要分通|奸还是强|奸呢?”
知他故意刁难,谢明庭也耐心地解释:“那是因为,荆州那个案子是官员在自己管辖范围内通|奸,按照《魏律》四百一十四条,‘诸监临主守,于所监守内奸,加奸罪一等’,这才罪加一等。但这个案子里,对方虽为官吏,但与其嫂并无上下级关系。自然也就不适用了。”
“那只是没有表面的上下级关系,实则一个是寡嫂,一个是有实权的小叔子,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就算那女子口称自愿,不也一样是强|奸吗?”周玄英反问。
又笑道:“身为大理寺的官员,谢少卿应当秉公执法才是,如何言语间好似一个劲地在为当事人减罪,莫非,是你与这叔嫂通|奸的罪臣惺惺相惜吗?”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震愕。依着楚国公话里的意思,难道这谢少卿也……叔嫂□□吗?
不,他倒是没有寡嫂,却有个在弟弟假死在江南时娶回来的弟妹。那段时间谢少卿就一直待在家里,又是怎么瞒过弟妹的?
这其中种种,实在引人遐想。
气氛一瞬沉凝不已,如同将雨夏夜前漫长而炙热的午后,空气沉闷得如同烈焰在烧。
众人目光如炬,谢明庭默不作声,冷冷看向周玄英。还是封思远反应快:“现有的法条就是如此,谢少卿身为大理寺的官员,也只是据法条就事论事。”
周玄英微笑:“那是我想岔了,我还以为谢少卿和那罪臣同年进士,所以会心生袒护呢。”
“你说是吗,谢少卿?”
众人提至喉口的心又落回去。原来是同年进士所以心生袒护,而不是……
谢明庭看着他,还是不语。
他知道周玄英敢这样侮辱他必然是得了圣上的默许,就如现在拿这桩案子来问他,也是为了敲打他。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不愿为她所用,她便随时能让他坠入无尽深渊。
“其实楚国公若想治人重罪,何必攀扯到下臣身上。”谢明庭倏而开口。
“刑部,不是正属楚国公管辖吗?楚国公想要什么样的审理结果,就能得到什么样的审理结果。”
这话就等于明晃晃地在说周玄英为了打击中书省会徇私枉法了。周玄英勃然变色:“谢有思!你……”
“行了!”
眼见得二人就要吵起来,女帝板起脸来训斥,“这是九洲池,不是菜市场,这会儿是在听讼,更不是街头骂架。看看你们自己,一个个的,跟乌眼鸡有什么区别!”
自己明明是为她打抱不平,她却还袒护谢有思。周玄英心内忿忿,面上却是麻利地认了错:“陛下教训得是,臣知罪了。”
一场突然到来的风波就由此中止,之后,众人各安其职,刑部与大理寺又各自报了近来有争议的疑难杂案,由女帝判定,待到整个听讼结束已是哺时。
女帝命宫人上了膳,用以招待一众饥肠辘辘的公卿。谢明庭向她请辞:“臣家中还有些事需要赶回去处理,想先行一步,就不在宫中用膳了,谢过陛下|体恤。”
女帝厌烦地招招手,谢明庭于是退下。而他走后,有关他的议论才刚刚开始。
“说起来,这段时间倒真的许久没见谢少卿了。”
“说是在忙,这段时间谢龙骧不是回来了吗,也不用他再待在家里了啊?”
“谢少卿是娶妻了吗?这么火急火燎地急着要回去,难道是被婆娘管着?”
“不对啊,没听说陈留侯府近来有什么喜事啊。”
有些胆大的,甚至跑去问周玄英:“楚国公方才说的金屋藏娇,藏的什么娇啊,在哪里?也给下臣们说说嘛。”
“去去去,和你们有什么相关。”周玄英不耐烦地一人一巴掌拍低了脑袋,这时眼角余光瞥见女帝陛下起身离席,众皆行礼,他忙从席间蹿起来,亦相随而去。
众人方才的议论也因此暂时搁置,唯独高太傅意味深长地瞥了幼子一眼,高耀会意,待女帝走后,立刻下去了。
女帝回了徽猷殿,身侧就唯有封思远相随。周玄英心虚,一直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地跟在后面。
谁曾想,甫一踏入内寝的门,竹简就噼里啪啦地砸了过来。他一边躲着一边佯作被砸中了地呼痛:“哎,小鱼别扔,别扔。”
妆金饰玉的内寝里,嬴怀瑜已满面怒气地拣了张龙凤白玉象榻坐了,封思远就立在一旁。周玄英自地上拾起那挪书简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笑道:“天子穆穆,诸侯煌煌。未闻人君,自起撞郎。”
“陛下还是人君呢,哪有人君亲自动手教训郎君的,也不怕被起居郎记下来传出去,叫后世人笑话。”
实则这话出自《后汉书》,所谓“自起撞郎”的“郎”,乃是因为当事人是一名尚书郎,眼下却被他曲解为郎君之意。
女帝冷笑:“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朕有什么不可以?就以你前次的行事,朕完全可以将你废杀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捅也捅了,关也关了,她怎么还记得。
但因封思远在内,他不愿叫情敌看了笑话。便笑道:“那我可不信,废杀臣,陛下,当真舍得吗?”
女帝只似笑非笑地睨他,眸中寒意冷冽。周玄英最惧的就是妻子这幅神情,心里一阵惶惶没底。
他殷勤地替她轻捶肩背:“我有分寸的,不会真的把他和顾氏的事情捅出去。”
“我只是看那个谢有思实在不识好歹,视你的赏识于无物,想替你出出气,敲打敲打他两句罢了。与弟妹通|奸,他还有理了,屡屡拂逆你的好意。依我看,最该被流放的就是他!”
“那还不是你惹出来的?”嬴怀瑜在心底烦他,也不愿和他过多解释。
她是厌恶谢明庭不识好歹,但归根结底还是想他听话,留在京里为她驱使。
二则,谢明庭是她看中的人,是杀是剐都得她说了算,周玄英没资格处置。
她又问一旁静默的封思远:“前时叫人送去龙门的东西送去没有?”
“已经送去了。”
“那就好。”嬴怀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如果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思远说的对,历来天下大才都是烈马,难以降服。但若降服不了,她就杀了他,也决计不会让他落入旁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