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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去京二十余里,等到谢明庭从宫中返回,已是晻晻之日暮。
回到那座别院的时候,院子里堆的俱是装饰精美的一挪挪紫檀木箱子,云袅和云音两个正商量着要把箱子往何处搬。他眼皮倏然一跳:“这是怎么了?”
“回公子,方才宫里来人了,要少夫人接旨,说这些都是陛下赏赐的。”
陛下赏赐的……
他心头一震,快速拔步往屋中去。室内,识茵正在窗边替他做靴子。残阳在窗,夕光入户,将她半边瓷白的脸都照得有如透明。
汤圆儿正蜷在一旁的篾箩里,喵呜喵呜地叫着扒拉着毛球玩。
佳人向窗,敛云鬓、闲拈针线。实在岁月静好。他悬起的心又落下去,缓步走了过去。
识茵正忙着手里的针线,并未起身相迎:“郎君回来了。”
他点点头:“宫中今日来人了?”
“是啊。”识茵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答,“说是给我的赏赐,我还奇怪呢,想来,是因为郎君。”
是因为他。
谢明庭心知肚明。那些礼物,是赏赐,也是敲打。女帝差人送来这些,无非是要告诉他,她今日可以送赏赐过来,亦可以送毒药。
只要她想,他今日回来见到的,就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随时可以杀了识茵。
他既娶了她,自然要负起责任来。女帝的怒气躲是躲不过去的,他还是得为他们的未来好好作打算。
主意既拿定,心间盘旋了半日的不安倒是随之而空。他朝识茵手中的绣面看去——金线随银针行云流水般在鞋面上穿梭,于夕阳金光下,现出栩栩如生的麒麟与祥云。
绣面精致,色泽氤氲,俱如染金,流光奕奕。
只是……又是一只麒麟,不是鹤。
识茵这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回眸瞧见他浓密眼睫下掩不住的失落,不由一惊。
“怎么了?”她展臂将他劲瘦的窄腰抱住,声音软软的像撒娇,“我给郎君做靴子,郎君不高兴吗?”
他回过神,不置可否:“你又不是绣娘,做这个劳心劳神的,做什么。”
“可是我想给郎君做啊。”识茵道,“郎君昨日为我过生辰,废了好多的工夫,郎君对我好,我也想报答郎君。”
说着,又有些羞涩地抿唇微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不是仅仅为了答谢你,而是希望我们的情意天长地久,永远美好。
说着,墨玉一般的眼瞳在翦水双眸中转啊转,是在打量他神情。
谢明庭却并没什么表情,如饮汤药,心间又涩又苦。
她绣的是麒麟,她满心以为他是她的郎君,是云谏。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话自然也是对云谏说的,不是对他。
她又是真的喜欢他吗?他又何日才能向她坦白呢?如果她知道了真相,又会怎样?
识茵这时已注意到他换了件靛青长袍,白日的怀疑重新浮上心头。她好奇地问:“郎君今日早上走时,不是穿的一件红色官袍吗?怎么换衣服了?”
谢明庭再度回过神:“你记错了吧,我的官服是紫色,何来的红色官袍。”
“是吗?”识茵疑惑地眨眨眼,“那可能是可能是妾记错了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是觉得郎君穿红色好看,红色很衬郎君,也显得人精神。”
谢明庭依旧面无表情,眼中是肉眼可见的低落消沉。识茵替他把胸前被她蹭得微乱的衣襟理了理,问:“云郎到底怎么啦,怎么从一回来就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是不高兴见到茵茵吗?”
她自是故意这般问的,为的就是引他说话。谢明庭却为了她这一连串的把他认作弟弟而心烦意乱,轻轻擒住了她后颈,迫她仰头,薄唇吻了上去……
夜里,卧房里的动静一直响到了子时。
云音同云袅两个原本守在外面等候着叫水,然等了许久里头的动静也没有停歇之时,少夫人哭得又那样柔媚可怜,各自心头都不由捏了把汗。
紧闭的房门内,又隐隐传来几声低哑的话声:“不是说我不够精神吗?如今呢?可遂你的愿了?”
“不不不……妾不是这个意思……”
秋夜静寂,灯火通明,正当两个丫鬟面红耳赤地想要离远一些时,房中忽然明明白白地传来一声带着哭音的“明庭”,屋内屋外,三人俱是愣住。
作者有话说:
法条还是引用自《唐律疏议》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句——《诗经·木瓜》
第28章 (精修版)
◎“既说爱我,便不要骗我”◎
只此一声, 秋夜里原本浓情蜜意的气氛忽然都急速冷却。
屋外,云袅等人原是愣住,只听静夜里忽然一声女子拔高的哭叫, 紧接着是大公子克制不住的怒声:
“顾识茵!”
“你就想着大哥是不是?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说啊!”
紧接着又是少夫人的哭泣辩解声:“不是的, 郎君, 不是……”
“郎君,茵茵错了,你别生气……”
春夜静寂,灯火通明,女孩子哭着求饶的声音好不明显。一众侍女面面相觑, 只得退下。
次日,识茵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身上寝衣和身下被褥都已被换过,屋中轩窗大开, 明媚和煦的阳光自帘栊里洒进来,早吹散了昨夜的春潮气息。而那罪魁祸首正坐在窗边的紫檀木书桌前,翘起一条腿, 漫不经心地品茗:“醒了?”
昨夜的记忆一瞬回颅,识茵脸上阵红阵白,有些腿软。
昨夜就是怎样拒绝他他也不肯同意, 加之他莫名其妙换了衣服, 又勾起她的疑心来,有心试探, 才故意道出谢明庭的名字。
然后这男人便似疯了一般,昨夜欺负了她还不够, 现在还要来质问她。
她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窘迫, 但现在, 却还得应付这件事, 欺霜压雪的面上洒了几滴泪,默默低头垂泪不言。
“哭什么。”
谢明庭放下青釉茶盏,面上罕见地浮现一丝动怒的冷笑,“难道不是你做错了事?”
“身为弟妹,却在那种事的时候喊大哥的名字,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吗?既喜欢大哥,为什么不嫁给他,要嫁给我。”
他面色冷青,心间实则有一丝奇异的期待,竟期待她的答案是喜欢的,哪怕他分明知道不可能。
“你在胡说什么啊。”
识茵却委屈巴巴地开口,“我,我只喜欢郎君的……”
“我,我就是故意的,谁叫你欺负人。我怎么求你你都不停下……我就是故意的……”
她赌气落泪地说着,面上的委屈与幽怨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另一个缘由却提也不敢提。
她还是有些怀疑他。
可平心而论,他对她不错,费尽心思给她庆生的时候,她心里也有些感动,那毕竟是她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关怀是什么滋味,也还是喜欢的。再说了,成婚日久,该做的也都做了,若明明白白地道出她是在怀疑他,大抵也是伤人的。
谢明庭的心却落下来——原来不是怀疑他所以试探。
他握着茶盏缓缓摩挲着,嗓音亦平静下来:“谁是在欺负你。”
“我并没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某些事你不肯,我也从没逼过你。就算你觉得我不够温柔体贴,也不该这般报复我。难道你嫁了长兄,也会在他的榻上喊我的名字?”
他话里话外还是拿昨夜的事刺她,大约自己的女人在自己身下喊别的男人的名字,还是双生兄长的名字,这于男子而言,的确是奇耻大辱。他的反应是符合事情发展逻辑的。
识茵只好另找理由:“你怎么没做过过分的事,我是你的妻子,又不是你的猫,你还送这个铃铛给我!你分明就是在羞辱我,我怎么不能报复了?”
“你难道不像猫?执拗又小心眼,睚眦必报,我送铃铛,只是觉得很适合你,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再说了,你若不喜欢,大可以当初就告诉我。为何戴了这么多天都没觉得是羞辱,如今突然就觉得了?
识茵心间有鬼,又不好直言自己还是疑他,只得以退为进道:“是,我是小心眼,那你放我回家去,咱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你另去娶个好性儿的吧!”
说着,不顾肌骨的酸痛与未及披上的外衣,急燎燎地就要下榻。
“识茵!”
谢明庭脸色阴沉,才站起身来,她却因踩着了裤脚脚下一滑,跌落下床,正滚在那张黄花梨脚踏上,下颌磕在坚硬的木沿上,原本莹白的小脸一片通红。
谢明庭的脸色瞬息变了,忙扑过去抱起她:“疼不疼?”
脸上的疼痛并不是假的,识茵抽了抽鼻子,很突兀地掉了泪:“你怎么从来都不体谅我的难处?是,我是还有些疑心,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可这也是因为,郎君从前不是这样的啊……”
“还没嫁过来的时候,我是真以为你快要死了,我心里想,郎君待我这样好,我无论如何也要报答他,与他不离不弃……”
“谁曾想,成了婚,丈夫倒是好好的,却全然变了个人似的,待我冷冰冰的,我每日都腆颜在郎君面前撒娇装痴,你也还是那样,对我不冷不热,每次都要我主动。郎君又要我怎样想?”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大约是真的说至了内心委屈处,玉颊上泪水越掉越欢:“从前是一个人,现在又是另一个人,简直被夺舍了一样。请郎君为我想一想,我是个新妇,又是孤女,毫无退路。如果嫁错了人,我要怎么办呢……”
突如其来的控诉。谢明庭微愣,心头仿佛被剜去一块,火辣辣的疼。
他何尝不知她是在试探他。
这个猫儿一般小心眼的女孩子,也有着猫儿一般的多疑与聪慧。不管这些天她表现得有多喜欢他依赖他,终究都是假的,是她在与他做戏,她终究不曾完全相信他。
只有他,是信了她是真的喜欢他,甚至想过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而昨夜他之所以生气,也只是气她竟敢这般明晃晃地勾引他,就好像她早已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却偏偏要来撩拨他。
可这又能怪得了谁呢?是他自己的问题,他的存在就是个欺骗。
谢明庭不知要如何回应,只对一件事清楚明白——绝对、绝对不可以在此时将事情真相告诉她。
万种思绪都在心间有如川流,百转千回,他沉沉叹一口气,以指挑起她下巴,静默地看着女孩子被泪水打湿的脸:
发髻散乱,眼眶深红,红唇微肿,连那良玉碾就的小巧鼻峰上都印着轻微的齿痕。
视线往下,白皙的颈上,新挂上去的玉链金铃也掩不住的□□痕迹。此刻泪眼汪汪的,遭了主人抛弃的稚猫一般可怜。
多么可怜。
心下忽然软得厉害,他再没了同她做戏的心思。微凉的指随目光一点一点描摹过她眉眼,眼中玉瓷辉一样的光,也渐渐温软下来,问:
“所以,你亲近我,只是因为你没有退路、想在这个家待下去?”
“当然不是。”她飞快地否认,眼中还恰到好处地掠过了几分失望和几分伤心。
不是为了这个,那难道是……他不敢深想,默了片刻,却还是问道:“那,可喜欢我?”
她似难为情,撇过脸,咬唇含泪地轻轻颔首,又红了脸小声地嘀咕:“不喜欢,谁愿意被你那般折腾……”
谢明庭如释重负。
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她准确的答案。也是第一次,有人说喜欢他,第一次,有人在弟弟和他之间,坚定地选了他。
尽管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相信他。
尽管,这也是他靠着欺骗和弟弟的身份才得来的喜欢,这只是镜花水月……
心头涌上一阵茫然的欢喜,若海雾弥漫。他有些不知所措,怔然了片刻后,轻轻拥她入怀,亲昵地吻了吻她额发。
“茵娘。”他嗓音微哑,自耳畔低低唤她,“不要骗我。”
既说爱我,便不要骗我。
我会当真的。
识茵噙泪不言,只把脸贴在郎君暖热的胸膛上,感受着额角传来的轻轻绵绵的细吻。心道,这……这算是糊弄过去了么?
从很早之前她就想到要用这个法子来试探他,只是一时拉不下脸。但昨夜实在并非她有意试探,实在是怎么求饶都不被放过,一时情急……
可话又说回来,那种时候都没露出破绽,他应该就是她的郎君罢?他对她也还算不错,也有慢慢地在变好,或许,她应该多相信他一些,不要总是疑神疑鬼……
二人说了一会子话,差不多算是说开,正当谢明庭预备叫人送早膳进来时,识茵却忽然气鼓鼓地道:“给我道歉。”
“什么?”
她这回是真红了脸,原本雪白的脸颊红艳艳的石榴花一般可爱:“你……谁叫你昨夜那般骂我的,你才是,才是……”
昨夜她故意唤了他长兄的名字,他像是很生气,就骂她是,是……妇。识茵实在又羞又气。
况且那两个字实在羞人,只一想想,她便浑身发热。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子,怎能被他如此说?她也知道他是气急了才那样,可是,可是就是不可以嘛……
谢明庭却明白过来,讳莫如深地睇她一眼:“嗯,不是那两个字,是‘好茵茵’。”
两人就此和好,此后的许多日,谢明庭既无公务,倒是在龙门和她度过了一段惬意而闲适的日子。
他教她骑马,教她射箭,也教她击丸,教她打马球。教她作为武将的弟弟理应掌握的一切技艺。而识茵是小门户出身,这些只有高门女郎才能接触到的东西于她而言总是新奇又刺激的,她竭尽全力地用心学着,并毫不吝惜对他的赞美:“郎君好厉害呀!”眼眸灿如繁星。
到了夜里,则常常将她抱在膝上,或抚琴论画,或讲论文义。她通笔墨,也懂一点书史律学,只是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罢了,因此两人总是很容易便能说到一处去。再加上新婚燕尔,识茵有意地在培养感情,懂也作出不懂的样子央他说与她听。
二人的感情越来越好,夜里讲论书学的时候,常常是说着说着便亲到了一处,尽管多是她主动,但他也都有所回应。
日常生活里尚且如此,闺房之内自然更加和谐,几乎夜夜鸳鸯交颈被翻红浪,日子过得琴瑟和鸣、蜜里调油。几乎日日都黏在一处。
有时他也会拿朝中的疑难案子与她说,自然,是打着从长兄的卷宗上看来、与她讲故事的由头。她也总是很崇拜他的样子,温言软语,言笑晏晏,似乎眼里心里一心一意就只有他。有好几次,谢明庭都险些招架不住。
他们的结合算不得正当,他隐隐有些担心事情败露后她会不愿。不过,茵茵瞧上去如此喜爱他,一开始和她认识的也是他,大约,她还是能同意的吧。
唯有云袅等侍女暗暗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