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奉了武威郡主的命服侍在侧的,眼看着二人感情越来越好,自然欣慰。只是,都这么久了,如何少夫人一点有孕的消息都没有呢?
*
日子如流水平缓向前,这日,二人再一次去往对岸的西山石窟临摹碑文。
龙门一如既往的行人罕至,他们去古阳洞拓完碑文,已是午时。识茵走得累了,撒娇哄了谢明庭背她,谢明庭见并没有外人在,略略犹豫后便也允了,叫陈砾和云袅等人就拿着拓好的碑帖跟在后面。
“这下好了。”
回去的时候,识茵攀着郎君的背,犹自盘算着那些碑文,“这回我们把碑文全部拓完,有二十篇呢,够临摹一阵时间了,也就不用老是往返于东山西山了,来一趟也挺累人的。”
谢明庭微微抿唇:“说得好像茵茵受了什么累一样。”
从拓印碑文,再到现在背她下山,使力的不都是他吗?
身后陈砾等人都无声而笑,识茵也略微红了脸,擎着新摘的桂枝轻轻敲了下他头:“我怎么就不累了,还不是怪你……”
不是他,她的腿至于这么酸么?爬一点点台阶就累得很。她又不是故意走不动路的,这人怎么这么小气啊!
识茵突然就生起气来,并打定主意不再理他,这时瞧见前方似有人过来,又有些慌了神:“……有人来了,你放我下来。”
她毕竟是官家女子出身,自幼被要求贞静婉顺,和郎君亲密也只敢在无人之处,被外人瞧见了成什么体统。
谢明庭却是神色一滞,前方不过十丈的距离,一年轻高挑的女郎正在一名侍女及仆妇的簇拥下莲步翩跹地过来,一袭淡蓝色衫裙,清丽温婉,气质如兰。
——是母亲原本有意为他聘取的宗妇,渤海封氏第五女,宋国公之妹,封茹。
那厢,封茹等人也已瞧见了他们。
封茹尚是一愣,未及开口,身侧的傅母许氏已怒道:“陈留侯府真是欺人太甚!”
原来他们方才入窟登记时,就已瞧见了那落款在前的谢龙骧夫妇,料想真是那初回京中的龙骧将军谢云谏携妻至此。可如今见了他二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前方的女子,她们曾在中秋宴上见过,是那出身正平坊顾家的太学博士之女,陈留侯府的二少夫人。
而她身边站着的,并非什么谢家二郎谢云谏,那分明就是,分明就是武威郡主一早要说给她家女郎的谢家大郎!
许嬷嬷是从封茹幼时就待在她身边伺候了,自然也知道自家夫人与武威郡主的口头婚约,早已将谢明庭视作未来姑爷。
如今,这未来姑爷却和自己的弟妹卿卿我我,显然是早已勾搭成奸!亏他还是读书人呢,伦理纲常,当真读到狗肚子去了!又视她们女郎为何物?
再一联想到当日闹市街头、谢明庭怀抱女子天街策马的事——想必当日他在街头怀抱的那个女子,就也是顾氏了。
这简直欺人太甚!
许嬷嬷气冲冲的,当即便要冲上前质问:“谢世子!”
第29章 (精修版)
◎“我不是长兄,你很失望?”◎
这边, 识茵正偏着脸听郎君说话,忽听见一声“谢世子”,转过脸去时, 对面已气势冲冲地冲过来一个上了年岁的妇人。
“谢世子!”待到走得近了, 她怒气冲冲地指着识茵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像极了替主母捉|奸妾室的忠仆。识茵被问得懵极了,下意识退后两步,又看向身边的夫婿。
谢明庭神色却平静:“在下并不认得阁下,更不是什么世子, 阁下莫非是认错人了。”
“你少来这套!”许氏怒道,“你陈留侯府有种,竟敢无视伦理纲常, 做出这等有违人伦的事来,让大伯子和弟妹搞到一处……”
“也真不怕事情传出去,让全京城的人笑话啊?”
大伯子?弟妹?
一连串的质问, 宛如一击又一击的重锤砸在识茵头上,她惊恐地睁大了眼,原想脱口而出的辩解就此断在喉咙里, 浑身入堕冰窖。
谢明庭亦是脸色铁青, 他将识茵护在身后,攥着识茵的那只手几乎要将她腕骨捏碎, 他却浑然不觉。
“我再说一遍,阁下认错人了。家兄在城中, 我也并非家兄, 还请阁下嘴里放干净些!”
他明明就是谢明庭, 竟有脸揣着明白装糊涂。许嬷嬷愈发气不打一处出。这时封茹也已快步走上前来, 急道:“嬷嬷糊涂,这是认错人了!这是谢将军,不是谢世子!”
她歉意地朝谢明庭致歉:“真是不好意思,谢将军。我家嬷嬷年老眼花,冒犯了您,还望宽恕……”
谢将军?
识茵原本都因了那句“大伯子和弟妹搞到一处”而溺入深海,封茹的这句称谓又将她从湿淋淋的窒息里一把捞了出来。封茹又向她福礼:“渤海封氏第五女,问顾夫人安。”
她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封女郎。”
她二人只在那场中秋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封家门楣远在顾家之上,若是未嫁,唯有识茵向封茹行礼之理。只不过她丈夫是有品级的武将,所以反倒累了封茹向她行礼。
许嬷嬷亦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女郎?他,他分明……”
封茹再度厉声打断了她:“嬷嬷!”
场面有一瞬的静滞,然打狗还须看主人,封茹既发话,谢明庭也再没了追究的立场。
他冷淡“嗯”了一声,顺势拉了识茵离开。封茹这才松了口气,看着他毫无留恋的玉树背影,心间涌起一阵洪波似的酸涩。
她今日过来,本是来拜访自家祖上两百多年前留下的一尊功德窟,也的确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谢明庭。
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和顾氏女在一块儿,看起来,还似是扮做谢家二公子,但事关谢二,便猜想与当初江南贪墨案有关,稳妥起见,她自得先替他隐瞒了。
然,到底是从幼时便喜欢的人,此时瞧见他和别的女子在一处,说不难过是假的……
一时几人去了,许嬷嬷又嚷起来:“女郎是糊涂了么?那分明就是谢世子!陈留侯府竟然做下这等灭伦的事来,辱我等深矣,又凭什么放过他?!”
“嬷嬷慎言!”封茹声色俱厉。
“我再说一遍,那就是谢将军,不是谢世子,我不会看错!”
“再说了,就算他是谢世子,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两家有婚约吗?没有啊!既然没有,我们又有什么资格过问人家家里事呢?您这样冲上去对着人家一通质问,就好像我死皮赖脸的要嫁他一样!难道没有他,我就嫁不出去吗?”
许氏的声音一瞬小下去:“可,可就是因为没有婚约……”
她家女郎已经十七岁了,原本今年就该和陈留侯府议亲的,却出了谢二“重伤”那档子事。夫人体谅武威郡主骤逢大变才没有提亲事,但小娘子也因此白白耽误了两三年年华,甚至去年还推了宫里要她做女官的差事,就是为了准备婚事。
如今,谢明庭竟然跟自己的弟妹搞在一起,那不是明着打女郎的脸吗?女郎为他耽误的这几年又作何讲?
封茹心里亦哀婉得五脏六腑皆痛,平复半晌,才怅怅叹了口气:“总之,兹事体大,汝等不可胡言,更不能告诉母亲,待我返家后问明阿兄,再做打算。”
“嬷嬷,今日这里只有我们三人,如果事情传了出去,我唯你是问。”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许嬷嬷心里纵有千万般怒气也只能隐忍不发了:“老奴都听女郎的。”
“嗯。”封茹麻木地点点头,“回去后再和兄长说吧,就说阿茹想通了,愿意入宫,侍奉陛下。”
这边,识茵同夫婿已身在返回东山的船上。
因了方才那一通变故,她有些魂不守舍,谢明庭唤她几次才反应过来,勉强笑了笑:“郎君,方才是怎么回事啊?”
她既肯问他,倒是比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来得强。谢明庭微松一口气,烦躁地皱皱眉:“没事。”
“大概,是长兄的风流债吧。”
“长兄也有风流债?”
编造自己的坏话,这感觉并不好。谢明庭低咳一声解释道:“母亲从前曾想与渤海封氏结亲,为长兄聘取宋国公之妹封家五娘。但只是封家太夫人口头说起,并没有过婚约。”
“大约,那位嬷嬷是把我认成了长兄,以为负了她们家女郎吧。”
实则他与封茹连见面都很少,母亲也并未提亲,谈不上辜负。
但总要与她解释一二,以免叫她误会他是那等浮华浪荡子。
“那郎君的意思,封家娘子是我们未来的长嫂咯?”识茵问。
“不会。”他脱口否认道。触到她眼里的怔愕,才察觉自己这话答得未免太过斩钉截铁,不是扮做弟弟的他该说的。
于是又补充:“母亲应当没有与封家结亲的意思,至于具体的,我也就不清楚了。”
识茵懵懵点头,没有再问。她将头靠在他肩上,一副柔顺婉约的模样,心中那些原本消弭的猜疑和恐慌却如藤蔓疯长,顷刻便爬满心房。
不是说……他们兄弟两个尽管长得一样,但气质迥然不同,绝不会被旁人认错吗?方才那位嬷嬷为何如此笃定他就是那位大伯,以至于不顾女郎脸面也要冲上来质问他?
她不是有意要怀疑他,可实在是、实在是太奇怪了呀……
小舟漂浮于轻波摇漾的伊河水面,秋风水浪渐起,有轻微的颠簸。察觉到她罕见的沉默,谢明庭胸腔里的一颗心便也跟着摇摇晃晃,没个安定。
他知道,因了封家方才那一通质问,她必然是又起疑了。
眼下,还不是和她摊牌的好时机,今日既撞上封茹,也是桩麻烦事,为免夜长梦多,他须得早日拿到外放的诏书,带她彻底离开这里。
届时,一切都将结束了。
*
回到别院不久,院中来了些不速之客,是宫中的人。
来的是女帝身边的内侍。他笑眯眯地将一副赤红绸缎与一方赤色云龙纹漆画小匣交到他手里:“谢世子,这是圣上差我送来的允您外放的诏书与上任的官凭,您可收好了。”
前些日子他的确与宫中写了许多封表忠心的表文,请求女帝允自己外放,但都杳无音讯。谢明庭原以为外放的事不会如此顺利,这会儿却接到外放的诏书,不得不说有些惊讶。
“是楚国公为世子求了情呢。”内侍笑眯眯地道。
他冷淡颔首:“那就请内侍替我谢谢楚国公。”
送走宫人后,他将官凭与诏书都掩在袖中,重回内室,又将它们都放在书案的一只紫檀木匣子中。
“郎君。”倏然,识茵从他背后探出脑袋,“你在藏什么呀,也不给我看。”
她是内眷,宫中来人宣读人事任命不便去迎,谢明庭知她必然是好奇的,收好匣子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
“是我的官凭。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吗,我想外放,现在任命下来了。等过些日子,我们就一起过去。”
又问她:“你愿意和我一起外放吗?”
她点头:“我当然想和郎君在一起。可,官员外放不是不能带亲属赴任吗……”
“也不一定。”谢明庭道,“我来想办法吧。”
识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眸微转,视线仍专注地盯着那方匣子。那一眼却恰好被谢明庭捕捉到,他眉尖微动,终究什么也未说。
夜深人静,灯火尽熄。
身边的丈夫已经陷入沉睡,识茵却半点睡意也没有,于昏暗间望着帐顶模糊在夜色里的缠枝花图案发怔。
她白日在屋内瞧得很清楚,宫中来人,的确是来送官凭和任命诏书的,他没有骗她。
但他却把官凭收了起来,似乎并不想让她看。
官凭是他去地方赴任的凭证,上面会详细记载为官者的姓名籍贯及携带赴任的家人等情况,加盖尚书台的官印,不能作假。
可他既答应了她要带她离开,为什么又不让她看官凭?按理说,那上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又为何不给她看?
联想到白日他被封家的人认作大伯的事,识茵心里难免多想。又跃跃欲试起来——她不是一直怀疑他的身份吗,现在好了,官凭是最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只要能看到那个,她一直以来的疑虑、不安、猜想,就都能有答案……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瞬是急切地想要知道真相,一瞬又觉得自己不该总这般疑神疑鬼地怀疑自己的枕边人。但心底那道声音却一直蛊惑着她。终于,她下定决心,确认身侧的人熟睡后小心翼翼地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到书案边。
静夜里一切声响都被格外放大,连取匣、开匣的窸窣也如响雷在心上滚过,她的心跳得很快,疾乱得蔓延至了指尖上,薄薄的一页银光纸捏在手间,颤得近乎捏不住。
越到这时候她心里就越慌乱。分明只要打开便可知晓她一直以来追寻的答案了,她却迟迟不能动手,踟蹰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将书信打开,但当那行墨字渐渐在眼前呈现时,却是愣住。
官凭的起首处,写的是谢云谏。
识茵呆呆地捧着那纸官凭,几乎化身石柱。
“茵茵。”
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呼唤,如一只冰冷的手贸然扶至她后脑,识茵的身子剧烈地一颤,回过了身去。
月光如柱打进屋中,月色空明里,那页银光纸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如一只枯叶蝶。
光束的另一端,她的丈夫果然已醒过来了。
四目相对,识茵的心跳得很快,她有种做贼被抓个正着的感觉,正是不知所措的时候,谢明庭又问了一遍:“茵茵,你在干什么。”
月光下他五官净秀,似霜明玉砌,染上几分阴郁。识茵发白的唇抿如一线:“我……我……”
她从没见过这般阴沉的丈夫,心间莫名有几分害怕。好像面前的人并不是她同榻共枕、缠绵过许多回的丈夫,而是个陌生人。
他好像有些生气——自然,只要稍稍有心也能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落在脸上的目光越来越烫,似与她下着最后的通牒,她倏地回过了神来,蹲下去捡着那纸官凭。
薄薄的一只枯叶蝶,停在指尖又振翅飞走,几次也捡不起来。直至他走过来,洁净修长的手,自她眼前将那纸官凭拾起,顺势扶起了她。
黑夜静寂里她的心愈跳愈快,识茵拼命挽回了一丝理智,磕磕绊绊地道:“郎君,你,你怎么醒了。”
她有些怕他,又有些恼恨,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她的怀疑最终都落不到实处。
每一次,上天给她的答案都是她是错的,都是在告诉她,他就是云谏,是她的郎君。
这本该是她想要的答案,但真正得到后,她并不会觉得心安,反而觉得恐怖。
越没有破绽越是破绽,他是这样的滴水不漏,如若他真的是她怀疑的那个人,她怎么可能斗得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