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庭将官凭收好,回过身时,面上的煞气已经敛得平和下去。
“怎么,”他语声微微嘲讽,“看见官凭上是我的名字不是长兄的,茵茵好像很失望?”
“我不是长兄,你很失望?”
这问题并不好答,她勉力站着,却因衣衫单薄和方才的久蹲腿一阵阵地打闪。她苍白无力地解释着:“不是的,云谏……”
“不是?”他冷笑出声,“不是你会背着我,半夜三更起来看我的官凭?”
“现在好了,知道我不是长兄了,你打算怎么样呢?和离去找长兄吗?”
他问得冷静至极,透轩明月里,一双眼也如冰上涌动的月华,湛湛的清丽,心中却已失望到了极点。
从白日她打量他的官凭始他便知道她又起了疑心,所以提前留了一手。但他多希望是自己错想了,多希望她不曾怀疑他,毕竟这段日子以来,她表现得对他极是爱恋,对他说过千遍万遍的“喜欢”,他便信以为真,以为她是真的喜欢他,不再怀疑他了。
但眼下的情形,无疑是打了他的脸——顾识茵,根本从始至终都在怀疑他,又怎可能对他有真心?
那日对他说的喜欢他,又怎可能是真的?
四目相对,他冰冷的眼眸里唯有怒火在涌。识茵有些被吓到,无力地张了张唇,这回,却不知要如何粉饰。
谢明庭脸色铁青,转身朝榻边走:“睡觉。”
识茵的理智亦随这一声重回脑内,眼睫上的泪飞速坠落,她抬手擦了擦,迅速爬上床,偎进他怀里。
“郎君,你别生我的气……”她抱着他胸膛,暗暗掐自己一把,让泪水落得更欢。
“茵茵知道错了,茵茵只是……只是听说官员如果要携妻子赴任,会提前上奏朝廷,让朝廷把妻子的名字写在官凭上。但你拿到官凭后却不给我看,我就担心你不会带我一起去,和我说的要带我去也是骗我的。”
“我真的没有别的心思的,就想看看上面有没有我的名字。郎君……云郎……我不想和你分开,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靠过去,一手拉着他手轻轻地摇,是在祈求他的原谅。
黑夜里,郎君的面上却没有半分宽恕的迹象。谢明庭想,“云谏”还不够,还要唤“云郎”。她是故意的,对吗?!
而若是云谏,大约此时已将她搂在怀中柔声安慰了吧?哪里舍得让她哭。
可他终究不是弟弟,他也知道,这些话都是假的,假的!
她哪里是喜欢他,又哪里是要和他在一起。就如她昨夜还曾依恋地和他交吻,眼下便能来翻官凭,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待他便只有演戏,嘴里不曾有半句真言。
偏他信了,信了她这个骗子,信了她说的喜欢他。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
他好似已经陷进去了,但她没有半分动情。
怀中的少女还在等着他的答案,谢明庭面色冷肃,半晌,才道出一声:“顾识茵,从成婚始,你就没有一刻真正的相信过我。”
这一声落寞至极,识茵心里一恸,眼睫上缀着的泪珠竟因此潸然而落。
她实在羞愧,更不知如何辩解,心头挣扎着想要将他松开时,手腕却被他擒住,狠狠往身下一拉……
暗夜里铃音完全静寂下来时已是大半个时辰后,帐中风浪渐渐平息,识茵躺在他颈下,双目失神地平复了一息后,才觉神思清晰了些。
伏在身上的人依旧沉默,相贴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是在换气。她犹豫了一刻还是环住他腰,亲昵地在他唇边吻了吻:“郎君。”
“别生气了。茵茵是真的喜欢你。”
“今日之事是我错了,我不该怀疑郎君,更不该偷看郎君的官凭。我向郎君保证,以后,以后我都不会疑神疑鬼了……”
睁眼说瞎话而已,谢明庭并不在意。顾识茵又继续撒娇卖痴地央求:“云郎,云郎……你一定要相信我,茵茵是真的太喜欢你才会疑神疑鬼,真的是这样的,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茵茵真的很喜欢你的,从那次灯会上开始……云郎……你,你说句话呀……”
耳边娇声阵阵,悉是在乞求他的垂怜。微弱的柔软触感在唇瓣上如火焰绽放,又一路烧至了心里。
她说的是灯会,而非别的什么,谢明庭突然没了同她计较的心思。
他有什么资格生她的气呢。他想。
明明连他的身份也是骗她,竟幻想从她这里获得真心。
他又为什么生气呢,分明知晓,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但现在,他却是在为失去她的真心而生气。
又或许,她说的是真话呢?她是喜欢他的,只是太患得患失了而已。再过些日子,他就能告诉她真相。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唯低头吻住了她唇。帷帐之下,满室旖旎。
*
却说封茹自伊阙返回后,严令身边的奴仆瞒下了伊阙之事,又推心置腹地与傅母道:“我知道嬷嬷是想为我打抱不平,但事关朝廷,自当以大局为重,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
“何况封谢两家并无婚约,只是母亲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若真闹起来,不但我们不占理,我脸上也不好看,就算了吧。”
许嬷嬷心里依旧忿忿不平。
就是因为前时婚约没有定下来,白白地耽误了女郎这么久哩!又凭什么,谢明庭能好过?!陈留侯府能好过?!
这人面兽心的畜生,既做下那等灭绝人伦之事,至少,也得让他弟弟知道,至于他们两兄弟关起门来怎么闹,那就是陈留侯府自己的事了!
主意既拿定,她一连多日派出去人盯着谢云谏的行踪,功夫不负有心人,也还真叫她找到了机会——三日后,谢云谏在宫内陪伴周玄英,宴饮结束,经宣仁门出宫。
陈留侯府位于铜驼坊,自宣仁门出来,必定经过立德、归义二坊。许嬷嬷早早地等候在他返家的必经之路上,不多时,便等到了因行近闹市、行人熙攘而下马徐行的谢云谏。
许嬷嬷趁机热忱地迎上前去:“哟,这不是陈留侯府的二公子么,您从伊阙回来了啊。”
谢云谏狐疑地看着对方:“你是……”
“二公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许氏笑眯眯的,一脸和蔼,“老奴是宋国公府的许氏,三天前,您不是还带着夫人去伊阙了么?那日老奴陪着我家女郎亦去了伊阙,我们还说了话的,二公子,这就忘了么?”
作者有话说: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佛说四十二章经》感谢在2023-04-02 21:17:55~2023-04-02 23:1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0章 (精修版)
◎“和郎君在一起,我当然开心啦。”◎
伊阙?见过?
谢云谏被这一连串的话语砸得懵极了。
“老人家。”他彬彬有礼地同对方确认着, “您可是记错了?我不曾到过伊阙啊。”
茵茵近来更是在扶风,原本说的这几日归家的,近来又来了书信, 说是在舅家因舅母的病绊着了, 原本他想去的, 又被母亲拦住。
对方怎么可能,在伊阙遇见他和茵茵?
许嬷嬷佯装懊恼:“哎哟,您忘啦?就前几天,老奴陪着我家女郎去龙门还愿,恰碰上您和夫人呢。初时我将您认作谢世子, 您还同我纠正来着呢。就三天前的事。”
“老人家是……”
“老身是宋国公府的。我家女郎还未出阁,是渤海封氏第五女。”许嬷嬷快人快语地说着,“谢郎君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原来是渤海封氏的人。
等等, 把他认成兄长?
谢云谏心头猛地一跳。
他不曾到过伊阙,如若对方所言为真,遇见的自然是兄长。可既是兄长, 如何会被人瞧见与茵茵在一块儿?
他也的确是许久没有见过兄长了,从那日在街头他为那位小嫂嫂挑选礼物之后。
心内都涌起一阵茫然的白雾,谢云谏将信将疑, 随意客套几句将此事圆融过去, 牵着马快速往家走。
许嬷嬷也没再追。
谢二的脸色黑成那样,必然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他信不信也不要紧, 重要的是这件事已在他心里种了个怀疑的火种,只待东风一吹, 便能成燎原之势!
陈留侯府欺她们女郎深矣, 她又凭什么要他们好过!
却说谢云谏辞别许氏不久, 迎面又撞上一人:“仲凌!”
是羽林郎高耀。
高家与女帝貌合神离, 这次南下查案,就少不得对方在背后通风报信的身影。谢云谏心里厌烦,却不得不停下脚步,应了对方一声。
高耀牵马过来:“仲凌,你这是要去哪儿?回北邙么?”
他似又想起一事来,俯身与他赔罪:“对了,那日在北邙,为兄因事不曾与贤弟会面,先在这里赔个不是。”
“听闻那日弟妹也在,真是过意不去,贤弟的昏礼为兄也不曾到访,当改日略备薄礼,亲自送来府上为贤弟道贺。”
他说的,乃是九月初三他随周玄英出城游猎、在北邙遇见谢明庭之事,只不过彼时周玄英说是谢云谏,遮掩了过去。但这件事谢云谏显然是不知道的,如今正好提来。
果不其然,谢云谏惊异侧眸:“高兄说的,是哪一日?”
茵茵分明如今都没回来,高耀怎可能在北邙遇见他和茵茵?
“是……”高耀敛眉作冥想姿态,“九月初三吧,我随楚国公在北邙狩猎,楚国公恰与你们撞上,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就已经走了。是国公说你和弟妹的车驾刚刚过去。”
“怎么,不是你是令兄吗?可是弟妹也在,国公不至于会认错人啊……”
后面的话,谢云谏却已听不大清了。
他想起来,九月初三那天,他的确从北邙山中别院动身离开。但他走得早,不曾撞见玄英,更没有什么新妇。
而这件事,玄英更不曾与他说过!
倒是那日,他走后不久,兄长也带着他私藏的那个女子离开了……难道,是他们认错了?误将兄长与那女子认作是他和茵茵?
倏而想到一种可能,他脸色微白,心底都荡开一阵白茫茫的寒气,忽然跳上马,朝家中狂奔而去!
回到府中,兄长仍未归来,两个亲卫谢疾谢徐正守在院子,他径直对谢疾道:“你脚力快,去顾府一趟,问问少夫人的舅家在扶风何处。”
又对谢徐道:“你去问陈管家,兄长是否在伊阙有房产?问了来报我。”
谢疾没想那么多,径直领命离开,谢徐却已明白了过来,震愕望着主人。
谢云谏脸色亦是阵青阵白。
高耀和封家的人自是刻意将那些话传给他的,原本,他不该轻信。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想起他回来都快半个月了也没见过茵茵,但扶风离洛阳紧赶慢赶也不超过一旬路程。
想起院子里的丫鬟全换了一批新的,虽说他不常在家家中更换侍女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偏偏是这个时候,长兄就收了人养在外面。
于私人感情而言,他并不愿意去怀疑自己一母同胞的双生兄长,但,但连着高耀和封家的人,今日已是第二回 了,人人都在向他暗示着什么,这其中定然是发生了什么!
如若真是他猜想的那样,茵茵,是不是就落在了长兄手中,那么,那么一直以来他所感知到的,就是她在和长兄……
他再猜想不下去,亲自去往临光院问母亲。武威郡主拗不过他,又恐被逼问急了闹出事来,只好借口要陈管事去查,硬生生拖了小半个时辰才告诉他确切位置。另一边,则早派了人去往伊阙,将事情告诉长子。
……
从京城至伊阙,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时辰。谢云谏带着谢徐,策马行至伊阙的东山时,已是未时。
山阶湿滑,再不便行马,他匆匆跳下马来,将马鞭马缰一甩,沿着石阶朝山上狂奔。
那座别院的位置实在很好找,就在香山寺向南一里。他很快找到兄长的别院,拍着柴门呼喊:“阿兄!”
门很快开了,陈砾道:“二公子!”
见他在,谢云谏愈发笃定兄长在此,急切地追问:“我哥呢?我哥去了哪里?”
“这,这……”陈砾却面色慌张,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清楚。谢云谏急得无法,一把丢开他直往院子里奔。
这座别院不大,东西厢房,北面正房,门皆掩得严严实实。谢云谏直截了当地往正房去,尚不及拍门,只听吱呀一声,两扇直棂的门径直在他眼前打开了。
“做什么?”
门后,是谢明庭平静无澜的脸。二人既是双生,便宛如有一面镜子横亘在他们之间,映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不同之处则在于,一个云淡风轻,一个却满面惊惶,
仿如一头贲张又彷徨的兽。
“阿兄,我有事情要问你,你要对我说实话。”谢云谏急道。
“进来说。”
谢明庭转身引了弟弟进去,面色依然沉静如水。
谢云谏却没有哥哥那么好的心态,他火急火燎地,不待兄长掩好门便开门见山地问:“阿兄,我问你,茵茵当真去了扶风吗?”
谢明庭默不作声,唯静静睇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的妇人,去了何处你不知道,却来问我?”
“这段时间阿弟不在家,娇妻慈母自然都是阿兄在照顾。”谢云谏直直看着那双平静的眼睛,想从中发现些许端倪,“阿弟只想问阿兄一句,阿兄,阿兄养在这里的那个……是不是就是……”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长,他痛苦地皱紧了眉,有些说不下去。谢明庭却追问:“是谁?”
他一定要自己把话说出来,谢云谏内心忽然哀凉不已:“是不是就是我的茵茵?”
谢明庭脸色骤青。
“谢云谏!”他直呼弟弟的名字,疾言厉色,“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见他不肯承认,谢云谏满目失望,眼睛红如泣血,“我今天遇见了一些人,听说了一些事。他们都说,兄长养在这里的那个‘音娘’,就是……”
终究是一胞所生的双生子,要质问自己的兄长,他心间痛苦得有如插了五六把钢刀。谢明庭则是冷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扶风离洛阳,不过一旬的路程,你回京已经半个月了,弟妇想必很快就能回来,或者你实在放心不下,自己去一趟便是,为什么要来质问我是不是藏了你的妇人!”
“魏律,诸奸兄弟妻者,流二千里。就算你不信我,好歹我也是学律法出身,我会蠢到放着前途不要,去私藏你的妇人吗?”
“那为什么会有人瞧见你和茵茵在一起?”谢云谏并不肯信,“如果仅仅是一个人还可能是认错,但为什么前后两个人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