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脱壳……状元郎哥哥……
识茵耳边一阵轰轰乱鸣。
她突然站了起来,扭头往船头走!
顾识兰吓了一大跳:“喂,你这是做什么啊。”
“顾识茵, 你到底想做什么, 吓死我了!”
仆妇们都候在船外,并不知道船舱里发生了什么。她急切地追过去, 一只手还紧紧拽着堂姐不放。
识茵此时已在船头站定,茫然看着对岸恢弘慈悲的摩崖石刻。聆着身后堂妹着急的呼声, 一颗心如坠入冰窖里, 冷寒彻底。
她不知道顾识兰会不会骗她。
但顾识兰的确没有必要骗她, 这样的事, 必然是传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就只有她,被带到这僻远的龙门来,自然不闻半点风声。
所以,一直以来,被她认作郎君的人都是……都是那个人吗?
而那些琴瑟和鸣如胶似漆,自然也不是源自爱意,而是不容于世俗的背德。
唯独她,还傻傻地被蒙在鼓里,就在这满天神佛的注视下,与他……
心底猝然一痛,旋即漫开海水似的酸楚,她木木看着白雾濛濛的伊河。船下,四周都是秋日涨发的漫漫河水,清波浩荡,席卷着上游飘来的落叶,前不着地后不着路。
她没有退路,也没有去处……
顾识兰还在耳畔焦灼地询问,她木然回过头,看着堂妹惊慌失措的脸,三魂六魄归位,渐渐回过了神。
方才的逃离只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她自然不会跳河。
“四娘,谢谢你。”心中的惊涛骇浪都如潮水平息,她平静地向顾识兰道谢。
顾识兰长松一口气。
方才,瞧着顾识茵那样,她还真以为她要跳河。虽说并想不通她为何反应那般大,但到底是一家的姐妹,她虽对这个“交了好运了”的堂姐有些嫉恨,亦不可能眼睁睁瞧着她去死,这才关心则乱。
正斟酌着想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方却又开了口:“有一件事,希望你可以帮我。”
顾四娘心头才蕴出的几分感动又被后半句冲刷得一干二净,她撇撇嘴,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倒也没拒绝:“说吧。”
识茵同堂妹扯的谎是她想回家拜祭父亲,婆母丈夫都不愿她再同顾家有什么瓜葛,故而不允。想请她叫来家中的秦管事驾车来接她一趟,但得瞒着伯父伯母。事成之后,给她二十两银子作为酬答,再赔她一条新裙子。
顾识茵在顾家没有依靠,伯父伯母皆是不可信的,但她知道秦管事有个败家儿子欠了一屁股债,这样的事于情于理都不会拒绝。
顾识兰本来不想答应,但新裙子和二十两的诱惑太大,遂同意下来。
她们姐妹虽有龃龉,但到底不是势同水火。这些天她也被小姐妹们劝明白了,堂姐嫁得好,她也能沾光,遂高高兴兴地允诺了替她办事。
安排好一切后,识茵又想起当初婆母那句劝她“该借的势要学会借”的话,想起往日待她的那些慈爱,识茵唯苦笑。
婆母。
武威郡主,真的有把她当成自己的儿媳吗?事到如今她也能勉强拼凑出事情的全貌,这件事,当是郡主最初以为郎君死了,弄出来的李代桃僵。
所以,一直以来,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都不是郎君,而是她一直想见的那位好大伯。
至于理由么也很好猜,无非是担心谢二那一脉绝了嗣,所以哄骗她与郎……哄骗她与大伯圆房,想她生子。
而他呢?虽不愿与她生子,但明知她是他的弟妹,也没有半分结束这段荒唐关系的想法,反而一次次地欺骗她,一次次地哄骗她沉沦□□,变本加厉。
陈留侯府,根本就没有将她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从头到尾,她都只是他们生育与泄欲的工具。
傍晚,谢明庭从城中回来时,识茵也已从伊阙返回多时了。进门的时候,云袅压低声音言简意赅地提醒他:“世子,少夫人今日遇见顾家四娘了。”
谢明庭回过头:“可曾说了什么。”
云袅诚实地摇首:“奴未曾听见。”
起初她在岸上,是少夫人和顾家四娘子先过的河,等到她也过了河时,虽说少夫人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她却总觉得有事情发生。
未听见,就是让她找准机会和顾四娘单独相处了。谢明庭眼睫微闪,缓步进去。
识茵正在书案前逗弄他们一起养的汤圆儿,眼前阴翳一闪,她抬眸迎上他视线,四目相对,她下意识地一颤,颈间的铃铛也随之发出一声清响。
她脸上蕴出几分微笑:“郎君回来了。”
雪肤花颜,浅笑盈盈,颈上系着的金铃铛,在黄昏夕色下光芒耀眼。
一息之间,谢明庭已然明白了过来。他没说什么,只道:“我去沐浴。”
谢明庭离去后,识茵双肩一松,浑身的伪装都随之卸了下来。
她木然转眸,看向搭在衣架上的衣物。
她从前极少翻他的东西,官凭那次,是唯一一回。因为纵使心有疑虑,却也知道还有一半的概率他就是她的夫君,内心里不愿将事情做绝。
但现在,她觉得她应该要个答案了。
她不再犹豫,挪步过去打开了那枚鞶囊,鞶囊里盛着他从尚书台领回来的新官上任的官印、她送的帕子,剩下的,便是那枚被帕子包裹着的玉佩了。
识茵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帕子。
彩线麒麟宛如腾云驾雾,气韵生动,栩栩如生。
其上玉佩光泽莹润,雕工精美,与她的刺绣实在相得益彰。除了……那是一只麒麟,不是鹤。
是麒麟,不是鹤。
识茵心内并不感到心安,而是突有片刻的恍惚。
可,可是,她还可以相信他吗?
为什么每一次她的怀疑都落不到实处,为什么每一次他的反应都天衣无缝?为什么他要把她关到这别院里,不带她回家,为什么四娘会说九月初八他去顾家了……
他那样聪明,会不会连这玉佩也算计到了?他就是那位大伯,不是云谏……
她越想越心慌,连他沐浴完毕后攘着浴巾去而复返也不查。四目相对,他目光只微微一顿,出于意料地没发作:“我洗好了,你也去洗吧。”
夜里就寝过后,两人也还如往常一般亲密,只气氛无端有些冷。谢明庭轻握着她一只手,在那柔嫩白皙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又在她眉边吻了吻,问:“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就翻郎君东西?”
他知道她必然是知道了什么,鞶囊中的麒麟玉佩也是一早备下,可若她心里已经起疑,那便是再多弟弟的东西也挽回不了她的情意。
识茵摇摇头,很好地掩过了:“没什么,只是掉地上了所以捡起来。”
二人再无话,像是有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上。谢明庭不再说什么,她眉边吻了吻,动手去解她腰间系带。
“茵茵今夜自己来好不好。”他道,“想要茵茵主动。”
想要……她是喜欢他的。
他知道她应是已经知道了,却依然有些期待,期待着她知道真相后的反应。
他嗓音喑哑,辞气温和,仿佛与她商量。听在识茵耳中,却不啻于毒蛇游走于颈后的阴寒。
“我不。”她恹恹地道,背过身去,“我累得很,想要睡觉。”
既猜到那个可能,即虽二人曾有过肌肤之亲,她也没办法做到和从前一样对他百依百顺。
又很悲凉地想,她还是落到和母亲一个下场了。
母亲这一辈子就是被一个“名”字害死,而她,身为弟妹,却与自己的大伯通|奸,事情一旦传出去,那些流言只会如猛虎饿狼将她蚕食鲸吞。
她的拒绝与突然的冷落都来得太过明显,即使早已料到她必然已经知晓,谢明庭亦是一片心烦意乱。
为什么,她就不能永远也不知道呢?
要告诉她吗?她又能接受他的欺骗吗?不过一个名字而已,他连皮囊都与弟弟一样,她为何就不能原谅他?
正自想着对策,那始终背对着他的少女忽然回转过身架在了他腰上,俯身咬住了他唇……
结束之后,两个人都在喘。他覆在心爱的女孩子身上,不顾身上的黏热与她相拥着,各自慢慢平复。
他在她齿痕累累的唇瓣上吻了吻,握着她汗涔涔的指柔声问:“茵茵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问的是方才她拒绝他又同意的事。
识茵没有睡,也已错失了装睡逃避应对他的良机。她在他颈下轻轻地摇头:“没什么,就是有些累。”
沉默片刻,又道:“我今天,遇见四娘了,她和我说了一些家里的事,我有些想家,想回去拜祭父亲……”
知她在撒谎,谢明庭脸色微闪,却没有拆穿:“改天我陪你回去。”
她苦涩笑了笑,没再强求,在他怀里微微扭转了身子,发烫的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他肩上薄薄的一层肌肉。
“那你明天……是还要回城里去吗?”寂静里,她突然开口。
谢明庭一错不错地看她眼睛:“怎么,你希望我回去?”
“当然不是。”她飞快地否认,微红眼眶,在他注视下一点一点渗出担忧来,“你这样往返于伊阙和内城之间,每天奔波劳累,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担心你,郎君,我们回城去住不成吗?”
“郎君,我只是不明白,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瞒着我,不带我回去。”
杏眼清波,盈盈含泪。他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
“没什么的。”他放慢语气解释,“只是不想见到母亲。你既担心,后天,后天我们就回去。然后再陪你回娘家。”
“明天不行吗。”她问,一双眼却在他脸上紧张地逡巡,寂静里心跳如疾雨。
心间则冷笑,把她带出来这么久也不提回去的事,现在突然同意,是因为她真正的夫君回来了吗?再不回去,就瞒不下去了!
所以,他又打算怎样处置她呢?是把她还给云谏,还是他们兄弟俩一起?还是让她就此消失?
他面上露出几分犹豫,摇头道:“明日我还有事,得回城里一趟。等我回来,我们就走。”
明日他果然不在。
得了想要的答案,识茵内心微舒。
“真是个笨蛋。”她轻轻地嘟哝,双臂如柔柳攀住了他脖子,“既然明天有事,今天还回来做什么?知不知道会让人担心你……”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担心……”
她在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任凭一直以来积攒的疑虑与害怕都化作腮边绵绵不断的泪水落下来,打湿了他暖热的胸膛。
那一刻,即使知道是假的,他也止不住一点一点沉沦下陷的心,沉溺进她虚假的感情里。轻拥着她,修长的手抚上她背后漂亮的两痕蝴蝶骨,安抚地轻拍着:“别哭。”
“以后不会了。”他涩声道,语声郑重,似一种承诺,“以后都不会离开茵茵。”
“那你说话要算数。”识茵止了泪,抬起雾濛濛的眼,“明天,是最后一次了。以后都不许再离开我……”
“郎君……不许离开茵茵……”
心脏被快意涨满,此生好似没有过这般快活的时候。他笑着点头:“嗯。”
又用手拨弄了下她颈上系着的金铃铛,“茵茵就这么喜欢郎君?”
逗猫儿似的。她面上微红,眸中哀愁似海雾黏浓。谢明庭又将人抱回来,熟练地觅着那张水光潋滟的红唇贴面欲吻,她却委委屈屈地推开了他:“不要了……”
从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起,和他的一切接触都只会让她感到恶心。
方才不过是虚与委蛇,她知道他已经起了疑心了。所以逃走之前,还是得和他演完这场情深如海的戏,让他放松警惕,明日才能顺利离开。
她也知道她斗不过他,但她才不要做他的玩物,一辈子只能困于牢笼之中。更不要余生都生活在别人的指责与诋毁中,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情热褪去,谢明庭也清醒了过来。
她那般聪明,一块玉佩又可能瞒过她?瞧着今夜这股痴缠的劲儿,定然是知道了。
他没再过多动作,只在她额上亲了亲:“睡吧。”
他无法告诉她真相,正如眼下他也正纠结着是否要将一切和盘托出,再请求她的原谅。
心下开始悔恨,如果,如果那天晚上他再多留意她一点点,不把那个机会让给弟弟,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嫁的、喜欢的就会是他?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彼时他对她无意,除非他能事先知道今日的事,否则,就算时光倒流,他也不会像云谏那样追出去问她的名字。
他和她的缘分,原就自大伯与弟妹这段荒唐又扭曲的关系始。
是他对不起弟弟,也对不起她。
*
次日清晨,识茵醒来时,身边果然已没有丈夫的身影。
她从一床凌乱的榻上爬起来,面色如常地梳了妆,用过早膳后,便若无其事地在书案前练字,等待着约定时间的到来。
她托顾识兰带回去的话是将时间约定在午时,眼看着时间将至,云袅与云音两个丫鬟还在身边转悠,识茵有些沉不住气。
“那天采的胭脂花有些不够,你去向方丈讨要一些。”她对云袅道。
云袅见她面上并无异样,就此放下心来。笑着应:“奴婢这就去。”
身边于是只剩一个云音,待云袅走后,过了一阵子,识茵又如法炮制,另找了个理由将云音支走。
此时日值晌午,旁余侍女皆在厨房中准备午饭,院子里一个侍女也没有,连惯常守在院子里负责戍卫的陈砾也跟随谢明庭回了城。
知道机会到了,她解下脖子上系着的金铃铛扔在了妆奁里,取了顶帷帽戴在头上,没有任何留恋地走出院子。
有侍女出来打水瞧见,疑惑问:“少夫人,您要去哪儿?”
“云袅还未回来,我有点担心她,去香山寺走走,不必跟来。”
侍女虽疑惑,她既发话也不能跟去。识茵迅速走出院子,朝山下去。
这座别院修建在东山之上,与之毗邻的只有相距一里的香山寺,石阶一直从山麓铺设到别院所在的山腰。识茵头戴帷帽匆匆走在修砌平整的石阶上,不住地回头看着,确认侍女没有跟来才稍稍放心。
偶尔遇上从山下挑水回去的小和尚,或是住在附近的农人,便会如惊弓之鸟一般,匆匆掠过石阶而下。
身姿轻盈,衣袂纷飞,引得行人纷纷回首,以为遇见了山间精魅。
她没带什么行李,她的一切都是谢家给的,自不会带走,唯有出嫁前伯父曾给了她三百两现银,一半被她带入陈留侯府,一半则留在今日来接她的秦管事家中。
眼下,她身上只有小部分碎银,一切都要等到她和秦管事接上头再做打算。她也不知道今后要去哪儿,但大魏风气开放,女子亦可立女户,她打算先在乡下躲上一阵,等风头过去,随意去个小县生活。她识字,亦会女红,立个女户做个教书先生或是去大户人家做绣娘,总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