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茵——白鹭下时【完结】
时间:2023-08-18 14:34:01

  想着日后的日子,识茵的脚步也轻快起来,很快下了山,来到事先约定的伊阙渡口。
  时值晌午,渡口静无人,几条船横七竖八地堆挤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旁边的树林里停着辆马车,家中的秦管事正手持斗笠,神色焦灼地朝山路口张望。
  她撩开纱帽,视线撞上,秦管事神色骤变,着急地挥舞着手中的斗笠示意她往回走。然而这一幕落在识茵眼中,却是在招呼她过去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快步走过去,脸上盈起真心实意的笑:“秦伯,真是不好意思,劳烦您大中午地还跑这一趟。”
  “我们走吧,时候可能不早了。”
  “是么?”马车里却传来另一抹击玉裂冰的声音,一道英姿颀峻的身影自车上下来,淬如寒星的眸子对上她震愕的眼,微微一笑。
  “茵茵不辞而别,是打算去哪儿?”
第32章 (精修版)
  ◎对峙◎
  他身后还立着陈砾, 面露忧虑,秦管事亦是一脸担忧,愈衬得青年郎君面上的微笑鬼魅可怖。
  虽是青天白日, 却不啻于见了十殿阎罗。
  识茵当即愣在了当场, 她惶遽地退后两步, 转身欲跑,身侧疾风扑面,陈砾已挡在了身前:“少夫人,得罪了。”
  她只得停下脚步,害怕地回过身, 看向那已然撕下伪装的“丈夫”。他正彬彬有礼地与秦管事行致歉:“抱歉,此我家事也,倒让秦伯看了笑话。”
  “内子思家心切, 不告而别。改日,我再亲自送她回来,拜祭岳父。”
  “不不不……”秦管事忙摆手, 恐惧殊甚,“老朽怎敢受将军的礼……”
  他不敢多问,只猜测是小两口闹了矛盾女郎才不辞而归, 又讪讪地看向识茵:“三、三娘子, 老朽这就回去了啊……”
  识茵心如死灰,麻木地点了点头。
  秦管事驾车离开后, 树林阴翳之下唯剩了他们三人,陈砾又识趣地走到一边, 留了独处的空间给他们。
  二人之间静默流淌成海, 近乎窒息的沉闷似海水无处不在, 最终是谢明庭先开了口:
  “茵茵, 跟我回去。”
  识茵摇头:“我不。”
  意料之中的反应,他动了动唇,欲言又止,视线最终落在她已然空空如也的脖颈间,伸手抚上那一截纤弱细颈:“你把铃铛取下来了,为什么。”
  “为什么?”她喃喃反问,抬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自嘲地笑出了声,“你说为什么呢?”
  “你不是知道的吗?你故意骗我说你今天要走,不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吗?愚弄我很好玩吗?很有成就感吗?谢少卿?”
  “我又究竟该怎样称呼你呢?是郎君,还是大伯?谢少卿?!”
  她语声疾厉,甚至有几分歇斯底里、咄咄逼人,看他的目光亦不似往日的柔情脉脉,而是比对待仇人更甚的漠然。
  仿佛被这一眼剜去心头一角,谢明庭心里火辣辣的疼。
  他知道她会生气,会难过,但料想她既真心喜爱他,生气难过也只会是一时的,怎样也不该是现在这般的仇恨。
  她喜欢的不该是他这个人么?名字与身份都只不过是外在,难道拿去这些,她便不喜欢他了吗?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并非想要愚弄你。”
  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又过低地预估了她的愤怒。
  “茵茵,若你愿意,你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唤我郎君。”
  “我也还是从前的我,除却一个名字,并无改变。”
  郎君?
  识茵苦笑一声,近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我的郎君吗。”她自嘲地反问,“是,我是什么都不知道,被你们瞒在鼓里,可你呢,你是清醒的啊,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你的妻子,是你的弟妹,却还要……”
  识茵说不下去,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从前的她多可笑啊,以为他是夫君,就算心有疑虑也几乎可以算得上百依百顺,什么都做过了,却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
  她所以为的夫君并不是夫君,而是大伯;
  她所以为的夫妻恩爱也不是夫妻恩爱,而是通|奸。
  且不说事情败露后她将面临怎样的刑罚,单是那些流言蜚语,就足以砸断她的脊梁骨,让她一辈子也抬不起头!
  可又凭什么呢?她什么错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从头到尾,她都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罢了!谢明庭、武威郡主、云袅、陈砾……陈留侯府的所有人都在骗她,她像提线木偶一般被他们戏耍操控了两个多月,又凭什么,要她来承受后果?
  她眼底的哀伤与愤懑都如海雾弥漫,化作两行泪水流下来,谢明庭见了,心下也并不好受。
  他勉强冷静,伸手拭去她颊上温热的眼泪:“之前骗你,是我不对。但事出有因,并非是我故意欺瞒。我真心实意地和你道歉,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但我想,当日与你拜堂的是我,这三月以来和你相处的也是我,我还是从前的我,待你的心,也和从前一样。既然如此,名字与身份又有什么可纠结的呢?只要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
  “你也曾说过,你喜欢我,这一点不是假的,对不对?”
  这一句说完,他呼吸微屏,视线一错不错地拂至她脸上,目中清波沄沄,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希翼。
  识茵泪如珠落,心中愤懑难消:“你明知道,我会这样说,是因为我一心一意把你当成我的夫君……”
  “你这样,对得起我吗?又对得起云谏和你身上的那身官服吗?”
  提及弟弟,谢明庭清俊的面上终染上几分愧色。
  他薄唇紧紧地抿在一处,片刻后才道:“是,我是对不起云谏,可这一生,一直都是我在让着他,我也什么都可以让给他,唯独你,是我无法舍弃、真心爱慕之人,我不想再让回去。”
  他其实很想问,难道抛却这一层“夫君”的身份,她就一丁点儿也不曾喜欢过他吗?她和他说过的那些“喜欢”,就没有一句是真的吗?
  谁是她的夫君,她就喜欢谁,她心里便只有“夫君”,而不在乎夫君是谁吗?
  鸡同鸭讲,识茵心下忽然疲惫不已。
  她觉得被欺骗欺辱,而并非是一个“夫君”的身份,可他呢?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不愿面对他自己的错,这样的人,又怎可能和他说得通?
  她不愿面对,更不愿原谅,转身欲走。谢明庭还欲解释:“茵茵……”
  “啪”的一声清脆,她奋力在他脸上打了一掌:“无耻!”
  谢明庭没有防备,被这一巴掌打得别过脸去,又怔怔回过头来,震愕地看着她。
  自成婚以来,她从来温柔和顺,这是第一次,他在她脸上看见这般决绝的仇恨。
  宛如醍醐灌顶,他终自矛盾尚可缓和的错觉中脱身。
  面色已然冷了下来:“你自己走还是我抱你。”
  识茵的忿怒与挣扎在这一刻到达了极点:“我说了我不跟你回去!”
  下一瞬颈后一痛,她眼前一黑,软绵绵地朝地上倒去。谢明庭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抱歉。”他在她耳畔低道,还似往常亲密时鸳鸯交颈的喁喁细语,“茵茵,你不是想见云谏吗,现在,郎君带你去见他。”
  *
  识茵再醒来时,已经身在回城的马车上,双手双足都被系住,鼻尖盈满轻盈的沉水香,是谢明庭。
  颈后依旧火烧火辣地疼。知她已醒,他温声嘱咐:“云谏已经回来了,等回了家,你们便可见面。我会在城门口将你交给秦氏,你和她一道返家。”
  “记住,这段日子你不在城中是因为去了扶风郡你舅舅家探亲,不要说错了。”
  听他提起舅氏,识茵的心一瞬提到了嗓子眼。她惊恐问他:“你把他们怎么了?”
  她眼中担忧如刺,尖锐地刺痛谢明庭,他蹙了眉:“不怎样,只是先前是这样对云谏说的。但不保证你不配合不会怎样。”
  他并没对她舅舅做什么,相反,她那个表兄即将入京准备来年的会试,还是他一早就让陈砾去准备房舍。
  “茵茵,我不想逼你,但事情现在已经这样了,你也不想在你的云郎面前露馅吧?”
  他面色沉静,算计起自己的骨肉至亲来也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何况是她?
  识茵心底突然有寒气攀升,气结骂道:“禽兽!”
  昨夜他们还曾浓情蜜意,他低头吻她,她便乖顺地奉上红唇,像小鹿一样安静和顺。眼下却如仇雠。
  为什么?就因为他不是她以为的云谏么?
  一点躁意在心间漫开,车驾已至约定的城隅,他起身下车:“是,我是禽兽。但我早就教过你,节岂我名,洁岂我贞。是你一厢情愿地以为我是什么君子,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秦嬷嬷已经带着人等在外面,他将识茵交给她,不忘警告:“茵茵,不要不乖。”
  识茵恨恨瞪他,不发一言。
  有他唱黑脸,秦嬷嬷自然扮起了白脸,见她双手双足被缚,忙亲自上前替她解绑:“哎哟,这怎么还绑上了,老奴这就给少夫人解开。”
  她将识茵带到另外一辆马车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又劝慰她:“少夫人,老奴知道您委屈,可这事实在是天意弄人,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一切向前看吧。女子二嫁本是平常事,二公子眼下也不知道这件事,您就当不曾发生过,好好和他过吧。”
  识茵心下愤懑:“二嫁?好好过?把你骗到夫家,先是让哥哥扮演弟弟来搪塞你,等弟弟回来,又把你还给弟弟,置伦理纲常于不顾,这是能装作不知好好过的事吗?至于你陈留侯府,轻我贱我,视我如物什,可以随意送人,这就是你们百年清贵大族的规矩和修养吗?”
  “秦嬷嬷,我当你是长辈,心里也就尊你敬你。可您别忘了,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物件,可以任你们随意处置!”
  “啊呀呀,少夫人怎么能这么说!”秦嬷嬷惊叫起来,“先前二公子假死的事,是宫中下令瞒下、谁都不晓的,既然一切都阴差阳错,如果二公子回来,回归原来不好吗?”
  “二公子他也不差的,十九岁就是正三品的龙骧将军,这次更有可能因功封侯,何况这些事他一点不晓,待您也只会和从前一样。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宫中下旨瞒下的。
  识茵心下都寒了半截。
  这件事,等于从头到尾,从上到下,都在骗她瞒她。
  而既有宫中的默许,陈留侯府朱门绮户,又执掌大理寺,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又怎么抵抗得了他们呢?
  时至如今,这所谓的夫家只让她觉得腌臜又恶心,却也明白,螳臂当车,只会撞得头破血流。她只能暂时忍下这口气,之后再寻机会离开。
  脸上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好吧,嬷嬷,我知道的。我亦是喜欢云谏的,也想和他过安生日子,我知道该怎么说的,不会胡言乱语。”
  “您说的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马车之外,正要离去的谢明庭忽然脚步一顿。
  心里微微抽痛,仿佛被置于寒冰与烈火之上,一息热烈滚烫,一息寒冷刺痛,口中又苦又涩,竟说不出是何感受。
  *
  识茵于是被带回府中,做出是武威郡主才命人接回之势,谢明庭另挑时间返家,不至于事泄。
  谢云谏今日并不在家中。
  他人在进宫的路上,预备请求圣上放他几日假,暂离洛阳亲往扶风接人。这时两个亲信追上来报给他识茵返家的消息,他惊得书文也掉了,慌忙调转马头朝家中奔去。
  陈留侯府的后府门前,识茵方被秦嬷嬷接下车来,但听得一声惊喜的“茵茵”,她闻声转过眸时,便见一俊秀青年正于街巷中策马向她奔来,身着玄衣,身披貂裘,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所过之处,无不卷起漫天的尘灰,真真是——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识茵早已看得愣住,他在马车三丈开外稳稳停下,再度唤了她一声:“茵茵!”
  跳下马,长臂一伸,用力将愣住的她攘进怀中。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撞上的胸膛很硬,额头钝钝地疼,识茵还未反应过来,青年已将她松开,执着她的手眉眼弯弯地问:“茵茵,是我,我是云谏。”
  “我回来了,有没有想我?”
  识茵这才来得及看他相貌,他有一张和谢明庭一模一样的脸,只肤色偏深些,更添几分英武。
  笑容如春风旭阳,拂过水面,金光粼粼,融融和煦。
  分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
  识茵再度愣住。她怔怔地想,怪不得……怪不得时人都说他们虽是双生,却能一眼看出来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她从前得是有多瞎,才会把那人面兽心之人,认作眼前的这个青年?!
  “茵茵?”
  她久不说话,谢云谏难免有些慌,担心她会怨怼自己假死。
  识茵终回过神。
  她勉强蕴出一抹笑:“云谏。”
  不是“郎君”,谢云谏微感失望,又很快释然,这才是自己和茵茵的第二面呢,她会拘谨再正常不过。于是很亲热地拉起她手:“我们进去说话。”
  到底才见第二面,识茵窘迫居多,忙挣脱了去:“你糊涂啦,我刚回来,自然是要先去拜见母亲。”
  “瞧我。”谢云谏一拍脑袋,“高兴得都给忘了。”
  “茵茵说的是,我们现在就去拜见母亲。”
  说着,他向秦嬷嬷匆匆道了声别,拉着识茵的衣袖步履匆匆进府往临光院去。
  秦嬷嬷笑眯眯地看着二人背影,心道,多么般配的一对啊。若是没有之前那档事,新妇子和二公子也必定能琴瑟和鸣,和和美美。
  若是大公子肯就此放手也就好了。
  巷口,一驾镶金饰玉的平顶马车已然停下。谢明庭迤迤然从车上下来,正瞧见二人执手入府。
  他那双生的弟弟此时正亲亲热热地挽着他的妻子,偏头和她笑语说着什么,而她亦以笑脸相迎,看在外人眼中,倒是般配得很。
  心间忽掠过一丝不明所以的厌恶,他剑眉紧蹙。
  罢。
  他在心底平息那股怒意。
  反正,再过两天他就要外放了,这之前总要放她回去和云谏见上一面,届时让她假死脱身,才来得较为可信。
  只是一两天而已,他又担心什么呢。
  府中,识茵已随谢云谏去临光院拜见过武威郡主,武威郡主佯作不知地关怀了几句,即命二人退下。
  “她都同意了?”她问回来复命的秦嬷嬷。
  秦嬷嬷笑着颔首:“新妇子是个识理的,老奴把事情原委一说,她不哭不闹地就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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