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你在江南耽搁了这么久,茵茵对你可是甚是想念。母亲也还等着抱孙子呢,你俩趁早把房圆了,早日给母亲生个大胖孙子抱,听到没有?”
谢明庭这时已经走到门外,闻言身形重重一顿。秋夜寒气瞬间有如无形的雾沿肌理自下而上地将他笼罩,他却毫无知觉。
餐桌畔,谢云谏已经不好意思地嚷起来:“阿娘!”
他才刚回来呢,茵茵该有多羞赧,今天情不自禁想要亲她已经很冒犯了,母亲又怎么能当她面说这个。
识茵亦是脸上飞红——却是气的。武威郡主到底把她当什么?!当初为了让她和谢明庭圆房不惜给她和谢明庭下药了,如今,她才跟谢明庭分开,又要她和谢云谏圆房?
武威郡主根本没将她当作人来对待,从头到尾,完全是将她当作生育的工具!她比谢明庭更可恨!
“母亲说的不对么?”武威郡主笑道,“你都二十二了,年纪也不小了,还不趁早把孩子要了,明年一早又得去凉州了。”
“我不去凉州了。”谢云谏脱口道,又笑眯眯看向识茵,“我,我以后就留在京里,陪着母亲和茵茵……”
识茵只作未见,将头埋得更低。武威郡主敷衍应了一句:
“早点回去休息吧,母亲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亦离去了。
武威郡主和谢明庭都走后,屋内一瞬沉寂了许多。识茵呆呆地坐在桌旁,想着二人方才说的话,心间如释重负。
谢明庭要走,这自然再好不过。她心里仍存了些许天真的期想,或许他一走,这件事就能被永远瞒下去,除了少数几个人,并没有知道她曾被骗,曾稀里糊涂地与大伯通|奸。
但她也并不想留在这里。陈留侯府欺她辱她,将她当作玩意儿物件一般轻贱,她是一定会找机会离开的。
*
回到自己的院子后,谢明庭沐浴完毕,身上套了件素白寝衣一路滴着水自浴室出来,带出满室的潮气。
他没有安寝,而是去到窗边,往西侧的麒麟院看去。
窗外夜色渐深,北斗阑干南斗斜,麒麟院的灯火次第熄灭,似是已经预备歇下。
窗中,烛火熠耀,打在青年清俊的眉眼上,印出几分幽晦。
诏书上定的日子是三日后,届时他自会带她离开。如此一来,真正把茵茵还给弟弟也就只有这两晚而已,可现在才第一晚,他已不能忍受。
他会忍不住想,倘若他们有了肌肤之亲怎么办?云谏在军营里生活许多年,那些糙汉子,狎妓、说荤话,什么事做不出来,耳濡目染,他自然也会些手段。
在白日他就敢这样轻薄她。夜里无人时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至于茵茵,她已经恼了他了,现在云谏回来了,她既认云谏是她的丈夫,自然对他百依百顺……
脉搏里血液如水沸腾,是栖息的恶鬼在挣脱束缚,要顺着心底的裂隙爬上来,趁虚而入。谢明庭心神一凛,脸色瞬息变得铁青。
“回去。”他道。
那道声音却顽强地自心底响起,森寒可怖:“……你还不明白吗,从头到尾,你都只是一个局外人罢了。云谏才是她本来的丈夫,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你算什么呢?”
“她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云谏一回来就和他卿卿我我。你难道真以为她是喜欢你的吗?她从来都不曾真的相信你,那些可笑的话又怎可能是真的?只有你,你这个蠢货一厢情愿地相信了!”
“现在呢,你又打算怎么做?你难道真的甘心把自己的女人拱手让人、做回你的好大伯吗?!你简直没出息!”
“孬种!”
那声音在心底愈演愈烈,有如雨后春笋般在血液经络里疯长,就要破壳而出,完全占据。谢明庭脸色涨红,呼吸亦如被掠夺,四肢百骸都快要不受控制。
耳边都是一阵乱嘈嘈的盲音,他强行镇定,伸手在肩胛两处穴道上重重点了两下,一口气回转过来,这才勉强将那道声音压了下去。
烛火荜拨,四下里寂静无声。
心脏依然急速跳动,他伏在桌案上,宛如劫后重生般拼命地喘息着,周身冷汗如雨。
前来送信的陈砾便是此时进来,不禁脸色大变,径直冲过来:“世子!”
谢明庭终回转过神,发顶的冰凉与激麻渐渐褪去。他伏在案上平复着,摆摆手示意无事。
陈砾取了外袍替他披上,一面担忧地问:“世子,是‘那个人’又来了吗?”
谢明庭眼神微暗,依旧是喃喃重复:“没事了。”
陈砾的心却并不能因这句“没事”放下半寸。
都十年了,世子这病还不见好。
是了,没人知道的是,世子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那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即虽世子从未告诉过他因何而起,他也猜得到,大约就是那年亲眼目睹了侯爷惨死留下的后遗症——他的身体里开始出现另一个灵魂,每当那人出现,他的意识便会变得难以控制,直至完全被对方替代。
之后做了什么,更是不知。还是自己几次撞见告诉了世子他才知晓。于是他开始研读庄老、清心寡欲,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人也几乎不再出现。
如今,却发病了。
是……因为少夫人吗?
陈砾心间有些担忧。
他们的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说,本就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少夫人既遭欺骗,一时不能接受世子也是情理之中的。然而当局者迷,世子自己却不能释怀。
更担心,因了世子这病,将来少夫人更不会接受他。
“世子。”
陈砾很快想起今夜过来的目的,将书信交给他:“宫中来消息了。”
谢明庭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拆信于灯下细看,旋即一拳重重砸在了桌上。
一旁的青玉卧羊烛台受了波及滚至地上,烛火迅速吞噬起地上铺着的红绒毯,陈砾忙上脚去踩:“世子,怎么了?”
世子自幼深沉谨厚,他还是第一次瞧见他大动肝火。
谢明庭摇摇头,强行压下胸间恶气:“周玄英说秋水涨发不宜行船,命我在京中待命,半月后再出发。”
陈砾瞬时明白。
他说怎么宫中突然同意了世子外放,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在戏耍世子。可如此一来,原本世子三日后便可带着少夫人离开了,这下却被硬生生拖至半月后。
世子和少夫人本就僵持着,这半月间,少夫人更是要宿在二公子处,要他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女人躺在别的男人怀里,能不生气吗。
楚国公这是换着法儿地给他们世子添堵呢!
陈砾叹口气,又征询地问:“那,那件事……”
谢明庭闭上眼,语声有些无奈:“过几日再说吧。”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现在去准备十坛酒,送到云谏屋里去。”
他转身去够搭在衣架上的外袍,顿一顿,又语意森森地补充:“要烈的。”
那个人说的对,识茵是他先遇上的的女子,他们饮过合卺,有过那么多亲密的日日夜夜,她是他的女人,凭什么让给弟弟?
就是半月、一晚,也不行!
作者有话说:
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将要进屋的时候,先问屋中有谁在里面;将要进入厅堂的时候,必须先高声传扬,(让里面的人知道,不至于没准备)
出自《韩诗外传》or《礼记》
第34章 (精修版)
◎你得对我负责任◎
麒麟院中, 谢云谏还不知和新妇共度的第一夜即将被破坏。他攘着毛巾从浴室出来,身上只着了件轻薄的寝衣,健硕胸膛微微敞露, 露出一二丝伤痕, 是数年戎马生涯留下的印迹。
识茵正坐着妆台边发呆, 四目相对,强烈的男子气息拂面而来,她红了脸,迅速侧过身去。
谢云谏先是一愣,旋即扑哧笑出了声。
“茵茵别害怕呀。”
他取了外衣穿好, 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我又不会吃人的。”
“你是不是害羞呀,下午是我不对, 我只是一时太高兴了所以想亲亲你,茵茵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的。慢慢来。”
“你要是不喜欢我, 呐,我就一个人到书房去睡就好了,反正我这么多年一个人也习惯了。”他可怜巴巴地说着, 眼睛却期盼地看着她, 希望她能留他。
但她却点了点头。他面上一瞬陷入失落,认命地去拿被褥:“你还真舍得啊!”
识茵揣着心事, 又不便将原因道出,只好沉默不语。谢云谏安置好布被后, 又坐回她身边:“对了茵茵, 方才吃饭的时候, 你怎么了呀。”
方才, 母亲让她给哥哥敬茶,她好像很委屈的样子,是那种即使没有哭、外人也能感受到的伤心,娇娇小小的一个人跪在兄长面前敬茶的模样,看得他心都要碎掉了。
识茵回过眸来,美丽的眼睛在灯下有若熠熠星河。
“没什么。”她轻轻地道,“想来,是母亲不太喜欢我,又怀疑我和长兄有什么。”
她没有说实话,盖因她初回来,并不知晓谢云谏是何为人,也不愿他知道后和谢明庭闹起来。
她现在只想找到办法逃离这里,并不想把自己弄得和母亲一样声名狼藉的境地。
是这样?
谢云谏微微一愕。
也是,他没回来的时候,虽说外面传的都是他还在家中,只是重伤。但茵茵和母亲自己是以为他死了的,他又有个双生兄长,在府中时,不知道有多尴尬。
顾四娘又说,茵茵曾经落水被哥哥救过,母亲必然也是知道的。她那个人历来脾气固执,说不定,就此认为他们有染,才特意让茵茵给哥哥献茶,强调他俩的关系。
这些都是因为他没回来闹出来的,谢云谏心里愧悔到了极点:“对不起啊,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早一点回来就好了……”
“我要是早些回来,就不会让茵茵受这么多委屈了。”
他的眼,在灯下有如星辰耀目,水波澄澈。对上他眼里的诚挚,识茵忽然有些心软。
她勉强笑了笑:“是啊,你要是早些回来就好了……”
要是谢云谏早些回来,她也不至于落到武威郡主和谢明庭的手里,清白尽毁。
谢云谏不能明白她话里那些隐秘又委婉的情思,只当她是受了委屈,依旧诚恳地道着歉:“对不起,以后我都不会离开了。”
“以后云郎会一直陪着茵茵,再不会让茵茵受一丝委屈。”
两人把话说开,她心情倒是好了一些。谢云谏又说起这一路上有多想她,说他南下假死是为了挣功勋给她挣诰命,也说着他们日后的生活——以此次南下查案之功,大约圣上会留他在京掌管禁军,他就不必再去西北,就能与她长相厮守了。
识茵心里也是极乱。
瞧上去,谢云谏似是真的不知情。他是多么单纯良善的郎君,如果她先遇见的是他,或许还算得上一桩好婚事。
可才遭骗婚,短时间内她实在没法接受谢云谏,遑论他还和谢明庭长得一模一样。
她只想逃离这里,实在没有心情与他风花雪月。
她颦眉时也是极美的。橘黄的灯火映出她纤细的眉,澄澈的眸,被灯光照得仿若透明的鼻梁和侧颊……谢云谏低头看了她一晌,心头又热起来,止不住的噗通噗通狂跳。
他很想念她,如果不是顾忌着她不愿,他真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亲亲她,再说尽这一路上的相思。
就算什么也不做,只要看着她,便也很好。
可茵茵瞧上去却不是很喜欢他的样子……
屋外,才走进麒麟院垂花门的谢明庭也感受到了源自弟弟的这一阵心悸,忽然脸色一黑。
院中已有侍女羞答答地向他行礼,猜到弟弟在做什么,他烦躁地闭了闭目:“去通传,就说我在偏厅里等他。”
屋内,谢云谏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和识茵搭话时,门外响起侍女低低的禀报声:“二公子。”
“大公子来了。”
二人同时一怔。
识茵紧紧地咬住了唇,将鲜嫩的红唇都咬出一排小小的齿印!
他这时候过来做什么?亲手把她送给他弟弟后,又要来看她是怎么失身的么?她都已经遂了他的心愿了,为何还是不肯放过她?
谢云谏也只得将人丢下,嘀咕了句“这种时候”出内室。
屋外的偏厅之中,谢明庭已然摆好了酒具,不动声色地将弟弟从头打量到尾,见他衣裳齐整,才稍稍放心。
他慢条斯理地替弟弟倒上一杯:
“深夜睡不着,想找人喝几杯,阿弟,你不会介意的吧。”
“阿兄说呢。”谢云谏不满地嘟哝,温香软玉,郎情妾意,正是难舍难分之际,却被叫走来陪他喝酒,谁会愿意啊!
谢明庭淡淡地笑了下,给自己斟上:“我过几日就要走了,你我兄弟二人再难有这般畅快痛饮之时,如此,你也不愿陪我?”
闻及此处,谢云谏原先的不满神色一扫而空,举盏一饮而尽。谢明庭紧接着又为他斟了一杯,语气似赞许:“阿弟,真是长大了。”
“得了吧,您可就只比我大一刻钟,怎么说得自己像是七老八十,我就是个毛头小子一样。”谢云谏道。
又问:“哥,你一定要走么?”
谢明庭颔首:“已经下诏的事,还能更改不成。”
谢云谏眼中黯然。
他们也曾形影不离,但自他十五岁前往凉州历练始,总是聚少离多。
如今好容易挣了功名回了京,兄长却要离开了,说不难受是假的。
“好吧。”他举起酒杯来,与兄长碰盏,“那些酸掉牙的话阿弟也不说啦,就以此杯预祝兄长一路顺风,平步青云。”
平步青云么?
谢明庭笑了笑,亦朝弟弟晃了晃杯盏,“云谏,你应当知晓,我本于仕途无意。”
兄弟二人各饮一杯,谢明庭仰头饮下,欲搁下杯盏时,眼角余光恰瞥见弟弟身后的房门缝隙间,划过了一抹青色。
是来看云谏么?她就这般关心他?
心间忽添了惆怅,谢明庭佯作无事地继续与弟弟推杯换盏。桌下堆着的酒坛空了一坛又一坛,谢云谏很快便被灌得酩酊大醉,倒在了桌上。
他笑,将人扶了起来搀扶着往内室去:“就这点酒量?看来你在凉州也没练到多少本事啊。”
谢云谏此刻已经醉醺醺的,难辨人事,酡红着两颊倒在哥哥肩上:“这酒好烈啊,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好的酒。”
“不对啊哥,你什么时候酒量这么好了?”他晕乎乎地抱怨。
谢明庭不言。
这自是因为他自己喝的是水,却给他喝的是酒啊。
云谏总这样天真,因他是兄长,所以什么都信他……连桌上摆的是两个酒壶也没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