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人半天都没反应,她又借着庭中微弱的一丝月光,偷偷瞟他。
怎么开始委屈上了?!
救命啊撒娇的男人最好命是不是就是这么来的!
“再来一下......”
他喃喃说着,喉结滚动,没等她反应,嘴唇便覆上了宁芙蕊的。
第76章 无妄之灾
元嘉十九年七月,大梁朝内阁员缺,梁帝遂命吏部联合众卿推选阁臣。
经九卿科道商议,共推选出十二人,其中大理寺卿刘期归位列其首。
入夜,周惟卿摩挲着手中的名单,神情分外凝重。
没有他的名字……
他紧紧抿着嘴唇,这是他头一次计划失败。
赵旻澜坐于他对面,手中执着茶杯,一双精明的狐狸眼静静凝着他。
“他们攻讦你沉迷道教仙术,府中豢养娼妓,你为何不辩?”
“惟卿何时豢养过娼妓?”
别说女人,他为了不让人抓到自己的把柄,偌大的周府也只有一个老管家在打理。
平日里吃食都是他亲手做的,只有每月俸禄发完之后,他才会在外面酒楼打包几道菜肴,权当加菜。
“看见了便是看见了。”赵旻澜斜斜撑着下颌,握着茶杯的手更紧了些。
周惟卿无言:“……”
“名单还未真正定下,这局你若是要破,必须得从刘期归下手。”
说罢,赵旻澜的目光紧紧攫住他的脸,继续开口道:“你可舍得?”
周惟卿想起那一席灰褐的衣袍,与那脸上总挂着的和善的笑,一时有些怔然。
刘期归比他要大几岁,为人平实,脑子却反应得很快,因此官运亨通顺畅。平日里也很是照顾他,经常与他以兄弟相称。
周惟卿复望着窗外,杜英开的繁盛,大片清新的绿与星星点点的白映入眼前。
他自顾垂下眼,冷静回答道:“舍得。”
一副好光景就此变得突兀起来。
对面人满意地弯了弯唇角。
次月,周惟卿一封密谏上疏告发刘期归旧时结党受贿,于江苏监会试时徇私舞弊,以关节语为记号,私自录取亲兄弟刘意。
朝堂上一时分成两派。
有人道刘期归满朝朋党林立,居心裹测。
也有人道周惟卿嫉妒心切,醉心排除异己,罔顾昔日情谊冷血无情,是真正的虎狼之臣。
周惟卿望着对面双膝盖着地的男人,脸上神色未有一丝浮动。
刘期归是被人押解上来的,此刻他神情苦涩,视线只堪堪够到周惟卿的手肘:
“周兄,你可曾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
周惟卿表情淡淡,他当然记得。
——世事无常,知己难求,惟愿你我二人此生绝不相负。
见他不答,刘期归又自嘲地笑了笑。
梁帝最厌恶朋党。
周惟卿知道他不愿在朝中树敌的温和作风,咬死了满朝文武都会为他说话。
如今这么多人都来为他辩解,更是坐实朋党林立这个罪名。
江苏监考那件事在几年前便有了结果,若是他真犯了那迷天大罪,要判他下狱早判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侧着头,用只有周惟卿和他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周兄,就此收手吧,莫要越陷越深。”
“你还年轻,是个好孩子,你还能回头。”
“要怪就怪我这个当兄长的无甚能力,让你经年蹉跎于大理寺屈居人下......”
周惟卿抿起嘴,脸色冰冷:“是刘兄看错人了。”
他这一生作恶多端,满身污秽,从来就跟好这个词不沾边。
他抬起一双锐利的眸,见梁帝面有不忍之色,便再度躬身,对着他高声道:“臣惶恐,不忍圣上被此等奸人孤立于上,特禀此事,还请圣上明察。”
梁帝喝了两年多的药,脸色暗黄,正值中年却满头华发,此时双手紧紧握着龙椅,冷然睥睨着二人。
“刘爱卿,你可还有何话要说?”
“臣——无话可说!”
刘期归很清楚,周惟卿若是下定决心除掉一个人,那便是赶尽杀绝,绝不会让那人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梁帝捂着额头,似是十分疲累。
周惟卿知道他到底于心不忍,便也不再多说,等刘期归被人用庭杖押解下去后便挥袖走出了大殿。
他浑浑噩噩地坐在马车上,想起这几日还未曾见过宁扶蕊,不知道她是何反应。
马车忽然停顿下来,周惟卿拉开车帘,伸首望去。
一个羸弱美艳的女人拦在路中,死死拉着车夫的缰绳,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千鸿眼泪流了满脸:
“周大官人,你为何心狠手辣至此!”
周惟卿不为所动:“本官既已遣你离去,你便不应该再出现在本官眼前。”
“你若还惦念你的情郎,此刻赶去牢中约莫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女人喉中发出一声悲切的呜咽。
她手里紧紧握着匕首,那绝望的眼神真是恨极了他。
二人对峙半晌,她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疯疯癫癫地往另一条街的方向走去。
宁扶蕊是扎西被拽醒的。
她堪堪理好衣袍走出房门,只见千鸿抽抽嗒嗒地坐在楼下,一见到她下来,眼中就如在沙漠中见到水般骤然发亮。
“宁扶蕊,我求你,我求你救救我家郎君!”
宁扶蕊一头雾水:“哈?”
救谁?
她眨眨眼,试探道:“你先别急,喝口水慢慢说?”
哪知千鸿直接跪在她身前,手中的匕首应声散落在地。
宁扶蕊被她这副模样下了一跳。
“那周大官人无故陷害我家郎君下狱......”
“等等,哪个周?什么郎君?”
千鸿哽咽着,胸腔强烈抽动,说出了她最意想不到的两个人名。
“你替我求求周大官人,让他放过我家郎君!”
周惟卿害刘期归,这不是令她最震惊的。
千鸿竟然能与刘期归在一起,这才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刘期归如今身在何处,我去看看?”
宁扶蕊略一思索,揣上一包银子,披上遮掩用的披风,趁着夜色随千鸿赶往了大理寺狱。
大理寺狱中阴冷至极,而她也被关过几日水牢,这里的摆设勾起了她的回忆。
她一路走过逼仄的过道,银子花了不少,一刻终后,她终于见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刘期归。
“刘郎!”
刘期归听到千鸿的声音,灰暗的眸子一点一点亮起来。
“是......鸿儿?”
宁扶蕊被这肉麻的昵称尴尬到了,她不禁搓了搓双臂。
“你怎么......”
刘期归慢慢爬出角落,头冠早已被摘取,此时披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显得他愈发憔悴。
“刘郎君。”
刘期归颤抖了一下,仰头望着宁扶蕊。
他无奈地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言语中带着歉意道:“让娘子见笑了。”
宁扶蕊恍然望着他,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他睡在他那只有半点儿大的家,半夜匆忙起身对她抱歉地说,让她见笑了。
“......”
千鸿紧紧抓着他的手,将身上揣着的暖热吃食都递给他。
宁扶蕊就静静等着二人寒暄完毕,她蹲下身子,皱着眉头问他:
“周惟卿都做了什么?”
第77章 前程似锦
宁扶蕊提着一盏灯,微弱的灯光将人的轮廓照得十分晦涩。
狱中透着一股潮湿陈旧的霉味,老鼠隐匿其间,偶尔发出吱吱的刺耳声音。
漆黑的阴翳像块似有似无的巨石,沉重地压在几人肩上。
如今刘期归望向她的眼神中只余深深的无奈。
他当年在江苏监考,经常夜里给弟弟温书,正巧都被路过的赵旻澜碰见了。
如今能拿这件事做文章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宁扶蕊静静听着他讲述的一切。
“你既知道他与赵旻澜是一伙的,那你为何如此信任他?”
听罢,刘期归笑着摇摇头:“错了,他与他不是一伙的,他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自己。”
当年他在扬州初次遇见周惟卿,便觉得他很孤独。
寒冷的大雪天,惟他一人走在街上。
那一袭裘毛披风的背影没有半点温度,轻淡得似乎要将他与这个人世间隔离开来。
被遗弃的孩子,这是他对周惟卿的初次印象。
后来他一路升迁,又遇赵旻澜,才发现果真是这样。
“我只恨自己不能将他从那泥潭拉出来。”
他语气中的自责愈发明显。
“如今期归只是代罪之身,娘子莫要再为我劳心费神,”他从牢里伸出手拉住宁扶蕊,恳求道,“娘子,替期归帮帮他。”
宁扶蕊一堆话哽在喉咙说不出来。
蝴蝶效应引起的连锁反应还是将他的命格颠覆了。
“刘郎!”
听到他这一番话,千鸿早已哭成了泪人,一边心如刀割,一边又拿他没办法。
物以类聚,她何尝不知道周惟卿是怎么样的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刘期归是这样的人,她才会这般爱他。
“哎,大人,您如今不方便进来啊——”
周惟卿皱眉撇开那狱卒的手,径自穿过廊道。
“本官办公的地方,有何不方便。”
宁扶蕊警觉地回过头。
千鸿听到熟悉的声音,攥紧了匕首,仇恨溢上心头,几欲冲上去捅他几刀。
“我要杀了他......”
宁扶蕊身形未动,一边紧紧拉住她,抿紧了嘴唇。
那靴子踩在石板上发出轻响,狱卒抛给她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便赶忙退开了。
脚步声在十米外停住了,她微微仰起头,冰冷的眼神与周惟卿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刘期归那只如枯干树枝般的手,还紧紧抓着宁扶蕊另一边的手腕。
他凝视着那只手,轻声道:“脏了。”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句话?”
气氛沉默起来,天地间似乎静的只剩他与她。
宁扶蕊站起来,一双明眸即便是在黑夜中也同样熠熠生辉。
她对千鸿说:“你别怕,你与刘期归再待会儿,我去解决点事。”
说罢,宁扶蕊淡然走到周惟卿跟前,拉着他走进更黑暗的角落。
她问了一个谁都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为何要害他?”
“因为首辅只能有一个。”
宁扶蕊果不其然地点点头。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
冰冷的手本应令他瑟缩,但周惟卿只是怔住了。
细窄的窗户中透出一丝惨淡的月光,大概是他的错觉,因为宁扶蕊从未用这般柔情的目光看着他。
“我做错了什么?”
宁扶蕊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端凝着他。
周惟卿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反而心慌起来,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疑问的嗓音中染上几分迫切:
“阿蕊在想什么?”
“我在想......”
宁扶蕊的指腹拂过他温热的面颊,嘴角勾上一抹淡笑:
“你没错。”
“是我错了。”
是她错得离谱,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心软救他。
她不该救一条毒蛇。
她就应该任由他死在那个寂静的秋夜。
携着无限柔情的眸子静静流下两行泪。
周惟卿的心似乎被一双透明的手狠狠攥紧。
他颤抖着手想替她擦拭,可宁扶蕊像是早就察觉了一般,别开了他的手。
她用袖子胡乱擦拭着泪痕,麻木地转过身,喃喃道:
“是我错了,我不该救你,更不该爱你……”
后半句她说得很轻,比一片羽毛落下的声音还轻。
听在身后人的耳朵里,明明是极温柔的语气,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刺入他的心扉。
偏偏刀刃还不死心地在里面转了个来回。
剜心剖舌般的痛将他钉在原地,像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同剥离。
原来......
她是爱他的?
宁扶蕊静静走到刘期归面前,轻声道:
“刘郎君,你命数未尽,我现在便救你出来!”
刘期归拧了拧眉,他认真地望着宁扶蕊,摇摇头。
即便出去了,他也再无可能回到殿前任职。
他这条命就是为了朝堂而生的。
宁扶蕊叹了口气。
知他有文人气节,不愿用这种方法逃走。
“那我便竭尽全力替郎君报仇雪恨,光明正大接你出来!”
刘期归只是笑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宁扶蕊拉起哭得没力气的千鸿,扶着她一步一步离开了大理寺狱。
周惟卿恍然抬起头,梦呓般重复道:“莫走……莫走……”
他大步走上前,拉起她的手贴在脸颊上,丝毫不在意周围人讶然的目光。
他以为这样就能温暖她的手,留住她。
他用尽最卑微的语气,哆哆嗦嗦道:“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你是爱我的,你定是爱我的!”
宁扶蕊被他说烦了,用力甩开他的手,竭尽平静的语气道:“周大人请自重!”
眼看着他就要破罐子破摔喊来周围的侍卫,宁扶蕊干脆从袖中捏出一张遁走符。
她最后的话语消逝在夏夜的晚风中:
“你想错了,我不爱你,也爱不起你。”
“还愿周郎前程似锦。”
眼看着她的衣角即将消逝在风里,周惟卿想拉住那片衣角,却怎么也拉不住。
他双手僵在空中,膝盖一软,颓败地跪在地上。
他拥抱了一怀虚无。
周围没有狱卒敢上前打扰他。
直至牢中有人高声呐喊:
“刘寺卿咬舌自尽了——!!”
周惟卿如梦初醒般惶恐地抬起头,跌跌撞撞地往大理寺跑去。
他垂眸望着狱中脸色灰败的男人,就连呼吸都带着冰冷刺骨的痛意。
漆黑逼仄的环境像一条环在他脖颈上的绳,愈收愈紧。
他打开牢笼的门,嘴唇发麻:“你走罢,我允你走了。”
失去了支撑的冰冷躯体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