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池厌躺在厚厚的地毯上, 深深喘着气, 秀气的脸泛红, 胸膛随着艰难的呼吸,微微起伏。
握住谢潮的手腕,夏池厌乌黑的眼眸里浮现一丝挑衅,温柔无害的嗓音, 却依旧像在玩闹:“你真想掐死我啊?”
温絮担心谢潮下手不知轻重, 把夏池厌的嗓子掐坏了,起身走过去, 制止他俩:“别闹了。”
听出温絮语气里的维护,谢潮瞥一眼地上的夏池厌。
松了手, 他站直身体,神情冷漠, 随手拍了拍雪白毛衣上蹭到的灰。
“衣服都给我弄脏了。”谢潮嫌弃地说。
温絮看了看客厅里的落地钟表。
晚上十点半。
他俩打算在她家里待到什么时候?
夏池厌坐了起来, 手抚着脖子, 调整了一会儿呼吸,起身, 站在温絮面前。
他俩之间的距离本就挨得近,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现在他突然站起身,温絮低头就能看清他洁白滑腻的胸膛。
夏池厌也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上身。
再抬头看向温絮,他后退半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好像是有点……不守男德?
温絮胶着在少年胸膛上的视线一移,看向落地钟的方向:“我要睡觉了,你俩还不准备走?”
谢潮从兜里掏出车钥匙,偏头瞟着夏池厌。
眼神很明显,要走一起走。
“姐姐,”夏池厌笑了下,接过温絮递来的外套,“睡不着可以在微信上找我,我用语音给你讲催眠故事。”
谢潮的额角又跳了两下。
将两位互相不对付的情敌送走之后,温絮关上院子里的门。
随后,她给司宴西发了条短信,让他明天派人把彩灯花卉之类的东西处理掉,顺便把垃圾带走。
司宴西没有回复。
温絮揉了揉眼睛,满不在乎地关了屏幕,回到卧室洗了澡,换上舒适的睡衣躺下。
房间里融融的暖光熄灭。
一束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向室内。
温絮和妹妹都陷入沉睡之后,撒旦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
“我想见她。”
男人的气息宛如一缕纤细微毫的游丝,在空气中飘荡,微不可闻,音质却极为好听。
撒旦揶揄道:【你吃醋了?还是担心她喜欢上男配?】
黑暗中一声极轻的气息,似乎是谁在笑。
少顷,那道玉石之声慢慢地问:“你没有女朋友?” 被戳中生平恨事,撒旦恼羞成怒:
【知道撒旦什么意思吗?是天使!天使是独美的!才不需要女朋友!】
沉寂片刻。
“天使,”白劲惊顺着撒旦的毛,调息片刻,笑意吟吟地说,“帮我一个忙。”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像是灵魂和五脏六腑都被分割得支离破碎,微弱的呼吸牵引着浑身都在疼。
撒旦知道他想干什么:【我不答应。】
白劲惊置若罔闻,从容不迫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却又不容拒绝:“我想见见,我亲爱的女朋友。”
撒旦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温絮的穿书任务还没完成,你是我的底牌,她和我签订契约就是为了找你。】
话锋一转,撒旦说:【况且,你都这样了,怎么见她?】
白劲惊没有回答。
良久,他轻轻吐了一口气,似是做了妥协,无奈笑道:“我现在的样子,的确不方便让她看到。”
撒旦十分同情这位名副其实的美强惨。
但温絮的穿书任务还在进行。
一旦任务中途戛然而止,七天之内温絮就会消失,和死亡没什么区别。
空气彻底陷入死寂。
撒旦望着那一双惊心动魄的深情眼。
极致的乌黑纯粹,黑白分明,清透雪亮,仿佛能洞察人心。
那是白劲惊的眼睛。
【你想见她,也不是不行。】
【但你得用平庸的脸去见她。声音,容貌,社会地位,都和真正的你毫无关联,有天壤之别。】
【不能让温絮有哪怕一丝的熟悉感,联想到你是她男朋友。】
听到这里,白劲惊的眼眸深如幽潭,不紧不慢答应下来:“好。”
撒旦凝望着神情高雅的病弱男子:【你本人这么……】顿了一下,似是想不出什么词能形容白劲惊,【能接受平庸的人设吗?】
想到给白劲惊换一张普通人的脸,撒旦就觉得有点作孽。
大概是因为,他太惊艳了。
静寂萧索的黑暗中,白劲惊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声。
语气从容自在,听起来十分随意,带着些许如释重负的轻松惫懒。
“只要能见到她,什么样子都行。”
……
结束了上午的选修课,温絮端着餐盘,在8号窗口盛了饭,找了张没人的餐桌坐下来。
一侧就是明亮的窗户,温絮偏了偏头,望着楼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学生。
在餐厅偶尔会遇到和她要微信的人,却没人坐在她旁边,和她同桌吃饭。
大概是看她太高冷。
温絮习惯了一个人吃饭,独来独往,今天却遇到了例外。
一个陌生人端着午餐,坐在了她对面。
餐厅是公共场合,温絮虽然意外,倒也没别的感觉,用筷子夹菜的手顿住,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坐在她对面的男生微微低着头,面色平静如水。
他的午餐简单得令人诧异,一碗白粥。
二十来岁的男大学生,午饭就喝一碗粥?
温絮夹着筷子,望着清汤寡水的白粥,不由抬起眼皮,再度看了他一眼。
男生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高领毛衣,领口掩住脖颈,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或者说涵养。
被温絮盯着脸看,他也没有看回去,低着头,瓷白的勺子舀了一勺清粥,缓缓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品尝。
自然而然的动作,由他做出来格外令人赏心悦目。
温絮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气质吸引,忽略了他其貌不扬的长相。
“你中午就吃这点?”温絮率先开口,好奇地问了一句,“能吃饱吗?”
听到少女柔软动听的声音,白劲惊的唇角翘起不明显的弧度,似笑非笑地放下汤匙。
“嗯?”他缓缓抬起头,明亮的眼眸注视着日思夜想的女朋友,托着侧脸,微微笑道,“我的钱不够。”
仿佛没看到温絮眼中的错愕,白劲惊握着汤匙,眼眸轻垂,百无聊赖地搅动着碗里的清粥,“看到有免费的粥,我就去打了一碗。”
温絮心底的惊讶持续了很久。
他的声音……
这位气质很好的男同学,声带像是受了损伤,毁了嗓子,声音有几分沙哑。
但并不难听。
见温絮愣了片刻神,白劲惊喝了一小口粥,温文尔雅地问:“我的声音,很吓人?”
“没有没有。”温絮立刻否认。
对面的男生笑着没说话。
即使身上没一分钱,穷得只能喝餐厅免费赠送的粥,温絮也能感觉到他心情很好。
从坐在她对面开始,这位兄弟的唇角就一直上扬着,眼眸里带着笑,仿佛没钱吃饭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温絮拿起手边的饭卡,递给对面的男生:“你用我的卡,去窗口买点吃的吧。”
望着印有她照片的A大校园卡,白劲惊顺手接过来,神色坦然自若,嗯了一声,施施然起身。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温絮不由愣了下。
心想这哥们儿还真自来熟,都不和她客套一下的吗?
A大有八个餐厅,大部分的菜价都很实惠。
穷到连两块钱的窗口都买不起的学生,温絮今天还是第一次见。
过了一会儿,穿着灰色毛衣的男同学端着午餐返回,一只手捏着她的校园卡,递给温絮。
白劲惊低眸望着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若无其事地解释:“饿昏了头,忘了和你说谢谢。”
白吃白用女朋友的,习惯了。
接过校园卡,温絮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真没看出他哪里像饿昏头的样子。
重新在她对面坐下,白劲惊拿着筷子,夹了一小块肉片,低着头,慢慢地嚼,吃相极为文雅。
抬起头来时,注意到温絮在看自己,白劲惊眨了眨眼,看向一旁,想起了他现在的处境。
适应了平庸的皮囊,白劲惊还没适应贫穷的钱包。
他轻抿了一下柔润的嘴唇,斟酌着词句:“这顿饭钱,怎么还给你?”
一顿饭也没多少钱,温絮不在意,低头吃饭:“不用,这顿饭我请你。”
琢磨着他这句话,温絮心里忽然形成一个猜测:“你……连手机都没有吗?”
白劲惊目光温和,安静望着她,唇线微微上翘。
他没说话,但桌上那碗免费的清粥,已经说明了一切。
温絮不禁怀疑,在这个到处都需要使用手机的大学,他每天是怎么过的?不跟同学和家人联络吗?
在聪明的女朋友盘问他之前,白劲惊唇边浮现一丝莫测的笑:“我叫何硕,今天谢谢你。”
他端着餐盘站起来,克制住内心的思念,以及想要多陪陪她的冲动。
像学校里每天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般,转身离去。
这一件餐厅里微不足道的小事,温絮没有放在心上。
她悠闲地吃着午饭,从二楼瞥了一眼窗外。
何硕从餐厅正门离开,穿过马路,背对着餐厅的方向,站在落叶稀松的杨树下。
或许是不太舒服,他偏头望向药店门口,唇色很淡,侧脸看起来极为疲惫。
眼眸半垂半敛,孱弱无力的样子,像短时间透支了所有的精力。
温絮手肘支着桌面上,心不在焉地想,一会儿的功夫,他怎么变化这么大?
察觉到她的目光,绿叶凋零的杨树下,白劲惊忽然抬起头,直直地望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隔空相碰,一个在餐厅二楼,一个在对面的马路边。
或许是错觉。
温絮在何硕的眼眸里,捕捉到一丝炙热的光,转眼化为了若无其事的陌生。
……
傍晚,温絮下课回家的路上,不经意想起白天见过的男生。
记得他叫何硕,印象中穿着一件高领的灰色毛衣。
他长什么样,温絮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何硕的五官没有太大的硬伤,凑在一起却没有辨识度,平平无奇,是在人海里找不到的长相。
但他高雅温文的气质,还有沙哑的声音,都令温絮印象深刻。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温絮垂眸一扫,是来自淮京的陌生电话。
自从生日那天,夫妻俩忌惮着司宴西的警告,灰头土脸地从学校离开后,就再也没给她打过电话。
养父母的手机号,也在他俩和妹妹要十万块钱的时候,被温絮拉近了黑名单里。
温絮手指一划,接听,手机贴在耳边:“有事吗?”
女人的声音顺着听筒传来,语气听不出难过,淡淡通知她:“奶奶走了,你请两天假,回来奔丧吧。”
恶婆婆的离世,让家里的女主人肩头一松。
夫妻俩用司宴西给的钱,在淮京市里买了一套现房,最近正在眉开眼笑地联系装修公司。
老太太的丧事办得极其敷衍,在唢呐的哀乐声中,潦草下了葬。
按照策水县的习俗,女人没有为死者烧纸的资格。
下棺的时候,家族里远房近亲,三代男人都要在场。
温絮是家里唯一的女孩。
按照村里的观念,相当于断了香火,由叔叔的儿子代她为老太太焚烧黄纸。
温絮抱着胳膊,一身雪白,站在荒凉的土坡上,冷眼旁观那位堂哥跪在棺材前,做她看不懂的仪式。
就算妹妹考上国内第一学府,出人头地,是光宗耀祖的省状元。
就算堂哥初中没念完就辍了学,打架闹事,是街头巷尾的小流氓。
在落后的山沟里,上不了族谱的妹妹,远比不上一个男孩对家族的重要性。
“我很好奇,”温絮问意识里的少女,“你现在怎么想?”
“……如果是以前的我,会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拼命努力,不断鞭策自己优秀,让父母,奶奶,村里的人,对女孩子刮目相看。”
少女顿了一下,柔声说:“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我真正该做的,是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些人。”
“身为女孩,我很骄傲,错的是重男轻女的愚昧思想。”
“就算一个女孩子不够努力,不够优秀,那也没关系。”
“不需要那么累,精神负担很重,活在别人的眼光里,考虑别人怎么看我。”
“要为自己而活。”
听妹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温絮的表情不可思议,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纵跨大半个中国,不远千里来给重男轻女的老太太奔丧,能听到妹妹这番话也不亏。
温絮想给妹妹鼓个掌:“恭喜你,找到了精神内耗的源头。”
撒旦神出鬼没地冷哼一声:【我早说过,少反思自己,多指责他人。】
乍然听到撒旦的声音,温絮问出最关心的事情:“找到他了吗?”
撒旦明知故问:【谁?】
温絮沉默了下,一句一顿:“我,姓白的,男朋友。”
撒旦一声不吭,选择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