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波兰森林音乐节所受的伤痊愈之后,钟向窈就隐约被醉酒前的梦困住,还有些琐碎小事,引起的瓶颈期令她产生了对音乐理念的偏差。
这对一个已经在同年龄层中,拥有绝佳技巧与超高质量音准的极具代表特色的小提琴家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出了小会儿神,钟向窈轻轻呵出一口气。
至于刚刚老师提的建议,她极轻地闭了下眼,喉间的叹息染上几分迷茫与无措。
如果真如他所说,真的可以吗?
念头在心中飞快地划过,隐约间,留下了几道难以忽视的稀碎痕迹。
华灯初上,夜已经深了。
钟叙傍晚有应酬,早早跟谢则凛一道离开,而团队休假,钟向窈来公司时,是从云水巷钟家坐的钟叙的车子。
思索须臾,钟向窈朝出租站牌走去。
九月底的天气好似小孩子的心情,傍晚还阳光明媚,刚过六点,天色慢慢阴沉下来。
半个小时前,被忽视的天气软件温馨提示,今夜江北部分地区将迎来暴雨橙色预警。
就快要下大雨了。
意识到这点,钟向窈拢了拢肩头的米黄色镂空薄外衫,指尖压着领口,脚步稍稍加快。
轰隆一声。
闷雷破天而降,钟向窈神色微顿,下一秒,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地面,狂风同时袭来,阻挡着行人的步伐。
这场雨来的始料未及。
等钟向窈跑到挡雨的站牌下,身前衣物几乎湿透,湿哒哒的黏在身上格外难受,伸手拨了下额发,也是一片水渍。
噼里啪啦的雨幕越来越密集,没一会儿,阴沉沉的夜雾逐渐席卷整片天空,冷风带着水珠朝人脸上飘。
同样躲雨的行人忍不住低低咒骂。
下雨天打车的人实在太多。
眼看软件不停地转圈,钟向窈此时毫无耐心再等下去,利索地切换了界面,翻出司机电话,指尖悬空正欲按下去。
“嘀——”瓢泼雨柱中,不知从哪飘来一道鸣笛。
钟向窈手指稍停,下意识抬头朝声源处看去,只见与站牌错开两三米外的临时车位上,有辆灰色迈巴赫。
车身线条流畅精致,在雨水中熠熠发光。
又是两道类似催促的车鸣。
钟向窈不明其意,扭头看向身旁几人,见他们也一脸莫名,目光又重新挪回去。
刹那间,她的神色忽而停滞。
昏暗的雾气后,闪烁的霓虹灯依旧靡丽鲜艳,呼啸而过的雨幕不停息地敲在心头,长街路边汇聚积成小水洼。
那辆刚刚还打着双闪的车子,在众人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后退至站牌前。
钟向窈心有所感地捏紧手机,眼眸微凝。
驾驶座门打开的瞬间,后排窗户也同时降下三分之一,露出与这暴雨全然不同的亮丽。
男人抬眼,黑眸分寸不让地看过来。
白日在休息室门口,那阵心跳错漏空拍的压迫感再度袭来,钟向窈呼吸停滞,一股本能的生理反应令她瑟缩后退。
“钟小姐,先生请您上车。”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撑着伞来到她跟前,站在台阶下,上身恭敬地朝前倾,笑着提醒:“是小谢总。”
又是谢则凛。
各种各样的混沌情愫在胸腔冲撞。
钟向窈并不想与谢则凛有太多牵连,于是朝司机一笑,晃了晃手机礼貌婉拒:“我通知司机了,不麻烦小叔。”
“但……”
车窗从里面敲响,两人看过去。
只见那双形似丹凤的狭长眼眸侧过,瞳间已经没有了适才的温和,露出不动声色的冷厉,饱满唇形恰到好处的中和了眉眼的冷傲,而此时正紧紧抿住。
彰显着谢则凛的耐心已然告罄。
他言简意赅:“上车。”
第3章
话音落,钟向窈心头一紧。
盯着车间那双看上去已经变得不耐的眼,抓了抓指尖,心头那阵叛逆心思涌现,她停驻在原地并未上前。
但或许是上天都看不惯她这矫情模样,忽地一阵狂风,毫无预兆地将司机的伞吹偏,很快大雨就浸湿了他的衬衣。
雨下的越来越大了。
见两人不罢不休,钟向窈最终还是没抗住上了车。
与外头大雨彻底隔绝,经久不散的湿气终于退却,钟向窈低头看看凉鞋与裙摆沾染的水渍,在求助谢则凛与司机二者间稍作犹豫,随后朝前探头。
“叔叔,请问有纸巾吗?”
钟向窈的声音又轻又软,萦绕在车内,司机闻言笑了笑,将手边的纸巾盒递给她,贴心询问:“钟小姐冷不冷?”
“不冷的。”钟向窈小声回复。
其实是有些冷的。
这天气站牌挡雨不过是心理慰藉,况且钟向窈的衣裙大半都已被雨水打湿,冷热交替自然会感觉到黏潮的寒意,只不过碍于旁边坐着的人,她实在不想麻烦罢了。
周遭又恢复静谧,只剩衣料摩擦声。
而刚才让了位置的谢则凛,从上车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过话。
片刻后,钟向窈的视野不受控地向左移。
车内顶灯微亮,黑色皮质扶手上镶着两颗被精雕细琢的暗红色宝石,低调奢华,往里一寸的位置压着男人的小臂,曜石黑表盘矜贵斯文,衬得他的手背骨节愈像白玉扇的扇骨。
钟向窈怔怔地看着那双手,脑间又回忆起波兰那夜,不甚清晰的记忆与幻想交织。
直到谢则凛动了动胳膊。
钟向窈唰地收回眼。
她喉咙吞咽,刻意降低存在感,纸巾擦着胳膊,又手忙脚乱地压住裙摆,试图不让对方注意到自己刚刚的偷看。
车子经过减速带,震动两下后,始终闭目养神的谢则凛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瞥向兀自忙活着的钟向窈。
她仔细地擦拭完鞋面,又去收拾座椅垫。
笨拙的有些可爱,兀自沉浸。
目光落在她白里透粉的指尖,越看越像是打了腮红,盯了会儿,谢则凛出声:“不用忙了,回头有专人收拾。”
“我顺手弄好。”毕竟因为她才会变脏。
谢则凛搭在腿面的手指随意敲了敲,听出她嗓音发紧,停顿一瞬,态度很自然地变成对谢家小辈那般温和耐心:“我只是觉得你现在这样,应该擦不干净。”
裙子虽不滴水了,可钟向窈像只优雅的落汤鸡,不管擦得多认真,待最后坐好时又恢复原样。
她挠挠头解释:“但湿着难受。”
闻言,谢则凛也不勉强她听话停下,平静颔首,眼睫低垂的那瞬间,觑见小姑娘紧抠坐垫到发白的指尖,难得觉得有趣:“怕我?”
钟向窈的心头一梗。
以为是幻听的错愕盖过了惧意,下意识扭头,撞进谢则凛深邃的双眸,声音小小:“什么?”
谢则凛抬眉,双目饶有兴致地凝聚在她的脸上:“不然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的视线专注而克制,瞳孔颜色极深,就这么直勾勾地看过来,明明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却因着狭长眼型莫名多了几分邪气,像个摄人心魂的男妖精。
笑起来时,仿佛极会蛊惑人心。
心跳在那瞬间怦怦不停,快窒息一般。
“我没有紧张。”钟向窈下意识松开手,眼神飘忽,“你又不会伤害我,干嘛怕你。”
她这副自我洗脑式的话术拙劣的可爱,谢则凛的眼里涌上几丝笑痕,不疾不徐地哦了声:“你就知道我不会害你?”
“啊?”钟向窈眨眼讷讷,没忍住顺着他的话思考,“虽然咱们上次见面已经好些年了,但你不——”谢则凛突然打断:“好些年?”
对上他意味不明的神色,钟向窈迅速在脑海回想,直到确定并未遗漏,迟疑道:“不是吗?”
谢则凛表情微妙,没再吭声。
而她又不知道哪里惹得他不愉快了,只得打量对方,像猫咪一样惊疑未定地伸肉垫讨好地笑笑:“而且你是小叔嘛。”
两人眼神碰撞,盯着她眼巴巴的小表情,谢则凛轻扯唇角哂笑:“也是。”
说完这句,他又重新合上了眼。
看出对方不想再继续聊天,钟向窈松口气,悄悄捏住腰侧的衣裙抖了抖,短短几分钟就出了一身汗。
简直要命。
想到他们的婚约,她心乱如麻。
钟向窈侧身靠向车门,单手托腮朝外看。
忍不住叹了口气。
十六岁那年,独自远赴欧洲学习七年小提琴的钟向窈,早已拥有极度自主的独立人格,于是在被突然告知有了婚约的那一刻,钟向窈潜意识产生了被掌控的厌恶。
彼时她与谢则凛,从形影不离的青梅竹马,变成了多年未见的邻居兄长,幼时的薄弱感情被消磨,况且她正处春心萌动的时期,娃娃亲哪里比得了心上人。
所以多番抗拒无果下,连带着对谢则凛也有了迁怒心态。
直到三年前那场车祸后。
时至今日她都还记得那时的场景。
十二月底,本该寒风瑟瑟的白马巷被暖阳笼罩,谢则凛常居的宅院处于白马巷区最深处,石子路两侧的绿化带亮丽晃目,一眼望见院子里的泳池波光粼粼。
谢则凛穿着驼色大衣,白色高领毛衣挡住清瘦的下颌线,侧脸精致,坐在花园草坪中间,笑看面前的大型犬。
那是只毛色纯正的日本土佐犬,高大威猛,它四肢大开脊背弓起,是愤怒到极致的模样。
钟向窈只当在训练。
于是上前两步,正准备按门铃的时候,她看见谢则凛打了个怪异手势,土佐犬倏然咆哮,险些挣脱束缚朝他扑去。
犬齿刮伤了谢则凛的手指,管家心急如焚地去查看,可他却只是极轻地笑了声:“养不熟的玩意儿。”
“需要换种方式吗?”训犬师问。
谢则凛摁了两下伤口,模样斯文优雅,漫不经心地说:“别再浪费时间,拖出去,直接弄死就是。”
寒气一下子从脚底涌至头顶。
明明周身遍布太阳的暖意,可谢则凛轻飘飘的这句话,像带着刀子直直朝她心上扎。
病态、冷漠、乖戾且狠辣。
她不明白谢则凛怎么会变成这样,胆怯的同时,也产生了对他印象的转变。
后来年岁渐长,才慢慢不再害怕。
掌心手机微微震动,钟向窈的思绪被勾回,看了眼屏幕,是钟其淮打来的电话。
扫过谢则凛,钟向窈为了不打扰到他,接通后刻意压低了声音:“三哥,怎么了?”
“快到家了吗?”
“没呢。”钟向窈后知后觉地瞥向窗外,“今天雨下得好大。”
车窗被弥漫的雨柱遮挡严实,外面的情况完全看不清,只能听见轮胎碾过积水后发出的拍打声,车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异常缓慢。
钟其淮随口问:“你还在二哥公司?”
“下雨前我就已经走了。”钟向窈心知他对谢则凛向来多有不满,此时被追问,支支吾吾解释,“我在小叔车上。”
钟向窈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惜雨天信号差,钟其淮没听清,反倒被谢则凛入了耳。
他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腔调,慢慢悠悠地开口,颇有一股闲散公子打趣的意味:“坐我的车就这么见不得人。”
敷衍几句挂断电话,正给钟其淮回消息的指尖一偏,钟向窈心虚抬头,笑容乖觉:“小叔干嘛这样讲。”
“是啊。”谢则凛似是而非地叹息,看着她作伪的笑意,“毕竟遇个小白眼狼。”
话中隐意十足,只差没点名道姓。
四目相对,谢则凛的那双眼尾部走势略平,衬得再怎么冷峻清淡的眸色也有一缕异样的神秘感,情绪稳稳兜在眸间,丝毫不予以泄露,就算笑着,依旧含着无法忽视的疏离。
“养不熟的玩意儿。”
一时间,这话倏然回荡在耳边。
靠!
这时候想这些做什么!
钟向窈的表情僵住,弯起的唇角逐渐绷直,怯生生的,对他的惧意根本不似作假。
而白日在面对钟叙时,那份肆无忌惮的骄纵更是半分不见。
看她这样,谢则凛的喉咙顿时有些燥。
明明只是有些年头没进面,可这姑娘次次遇上他,都跟碰见洪水猛兽一样。
浅淡的捉弄念头变得索然无味。
“嘉阳区那边的路半小时前被淹了,今晚通不了,你二哥拜托我顺路过来接你。”视线在她笑意尽失的脸上定格两秒,谢则凛收敛回眼,抬手拽松领结,语调恢复沉静,“看你是想住我家,还是去酒店。”
钟向窈轻轻眨了下眼:“我住酒店。”
“自己可以?”谢则凛同她确认,不经意看见后视镜中,始终跟在他们车后的一辆黑色卡宴,眉心微动。
钟向窈完全没有迟疑地点头。
“行。”谢则凛了然,“改道去呈嘉。”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酒店门口。
外头雨还在下,司机撑开伞来到后车门。
为着礼貌,钟向窈在摸索上锁柄时,回身看了眼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再与她说话的谢则凛,舔舔下唇犹豫地喊:“小叔。”
“嗯。”谢则凛摆弄着手机。
“那我先走了?”
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钟向窈的声音放得很轻,裹着外头噼里啪啦的雨滴,嘈嘈杂杂下,莫名变得缱绻温柔起来,甜甜软软的,像极了夏日午后冰镇过的白桃味果酒。
清甜而不腻,很解渴。
谢则凛的喉结很慢地滚动两下。
钟向窈没等到他的回应,撇撇嘴角,打开车门,忽然听见身后传出男人散漫的声音:“自己注意点。”
砰的一声,车门被合上。
呈嘉经理亲自过来接了钟向窈,司机便折回驾驶室,边发动引擎,边笑着感慨:“钟小姐果然是长大了,脸皮薄得很,小时后天天黏在您身边也不见这么害羞。”
那是害羞吗?
谢则凛掀起眼皮遥遥看向车窗外,盯着那人的身影缓步走上台阶,心中却不以为然。
司机早已习惯谢则凛独处时的沉默寡言,没等到他回应,余光扫过后视镜问:“先生,现在走吗?”
等钟向窈头也不回的走进酒店大楼,谢则凛随意地收回眼,一边勾着领带拨弄,一边不甚在意地嗯了声:“走。”
随后他垂下眼帘,如鸦羽般的睫毛阴影打落在下眼睑处,脑间浮现出幼年时,某个紧跟在他身后黏糊撒娇喊哥哥的小尾巴,一点一点与刚刚从自己身边消失的小姑娘重合。
两年时间没见面,她是长大了很多。
而从前蹬着小短腿坐在席间,被谢则凛母亲打趣时,眉眼弯弯地捧着碗点头:“嫁给阿凛哥哥就能这样永远在一起了吗?那我长大要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