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那个......”角落里坐在小板凳上的刘婕举手, 众人目光投过去, 她有点拘谨,“我想去京市。”
“京市?你不是一直想去南方吗?”表姐疑惑。
“我想去京市。”刘婕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李宝梅抓狂:“你又在发什么疯刘亚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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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 狭窄的小道,路边栽了乔木,野草茂密,路上覆了细细的白沙, 偶尔有小东西爬过。
“嗯。京沪这种城市的大学分数线要更高嘛。”刘婕盯着小螃蟹倒腾两条腿,从路中间横过,忽察觉陈昭没有松手。
她的手臂垂在身侧, 他也垂在身侧,手指修长, 虚虚握着,她的手腕被衬得细白小巧。
刘婕蜷了蜷手指,任他牵着。
“姥爷希望我可以上,嗯,名牌大学,也希望我可以留在父母身边。”
陈昭偏头看她,问:“京市有你必须要去的理由么?”
“我......”刘婕抿唇,手背蹭了下鼻尖。
“我想那是大城市嘛,应该去看看的。”
“嗯。是应该出去看看。”陈昭淡声,鸦睫下情绪晦暗不明,“可我记得你以前想学考古。”
“欸?”刘婕讶然。
她以前确实对考古感兴趣,但是陈昭怎么知道,“这事我好像没怎么跟别人说过。”
“别的不清楚,但你弟妹肯定知道。”陈昭说。
“他们告诉你的?什么时候?”
“有个暑假,在小吃街碰到他们......”陈昭看着她。
刘婕忽然明白是什么时候。
是那次第一次见面。
刘菲刘哲也真是,仗着年纪小什么都往外说。
“其实也报了。”刘婕说,“但是分数线太高,没录取。”
京市那几所综合大学的分数线都不低。但国内考古学最好的院校,大多在安城。
“京市好么?”陈昭问她。
刘婕想了想,“挺好的。但是不适合我,节奏
太快了,人就像机器。”
小道幽深,豁然开朗。
到海边了。
不远处沙滩上,许多人在玩闹。这是个小山山脚,园区里的小溪流向大海,嶙峋石头堆成崖岸。刘婕四下张望,寻找可以下去的地方。
“前边儿。”陈昭牵着她的手腕不紧不慢。
刘婕点头。
“你来过这里吗?”她问。
“小时候来过几次,和朋友一起。”陈昭指着海岸线几百米外的另一端,“能看到那边的入海口么?”
隐约可以看到那儿公路下的桥洞,河海相接。
“那时候皮,不想走正经道儿,从河边蹚水过来的,踩在礁石上把腿划了个口子,朋友吓得直哭。”陈昭笑,显得没心没肺。
“那你怎么办,去医院吗?”
“没。划破层皮,不至于。朋友把裙子撕一截给我止血,那天回家之前就结痂了。”
裙子。
女朋友啊。
刘婕抿了下嘴唇。
陈昭领她到了一个路口,她才瞧见下面是水泥浇筑的下坡路,连接沙滩。
“把鞋脱掉。”他说。
刘婕于是弯腰,将脚上的凉鞋绑带金属扣解开,抵着脚后跟蹬掉了,并排放到路边。
掌心的柔软细弱的手腕被抽走,陈昭也弯腰,蹬掉作战靴。
海边这会儿在退潮,滩涂泥泞,废弃半只船头挂着许多海带。
刘婕扯了扯挎包的带子,小心地提裙踩下去,她认真地盯着地下,尽量选水浅的地方。
陈昭走在她身边,忽然被什么搔了下手臂,他垂眸看过去,是她颈后绕在发间的橙色飘带随风扬起,偶尔蹭到他。
“今天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啊。”陈昭随口问。
卫城的海不像南方那样碧波澄澈,总是带着灰蓝色的苍莽,下午太阳西斜,金光洒下来,波光粼粼,刘婕望着汇入天际线的海的尽头:“因为我胆小。又懦弱。承担不了太多压力。”
“喃喃。”陈昭偏头,夕阳在刘婕发顶洒了一层毛茸茸的金光,她勾起唇角的小小弧度,微笑着解释:
“我爸妈他们经常吵架,或者冷战......这件事没什么,我小时候敏感,总觉得天要塌下来了,长大后跟别人相处,发现好像不吵架的家庭很少。”
刘婕不知道怎么形容家庭关系,也许就像小时候家里用的滚珠花露水——总是会发生摩擦,灰尘皮屑污渍难免跟着滚珠进入花露水瓶子里,日积月累,瓶中液体越来越浑浊。
刘婕微笑,“所以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想流泪。”
话说到这里,忽然鼻酸。
好像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块疤,柔软脆弱经年不能愈合的伤口,她怕这块疤在外人看来,只是矫情,于是吸了吸鼻子,用力掩饰哽咽。
陈昭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安抚小孩子。
早十五年,李宝梅和刘新荣三十岁出头,正值青壮年,那时候吵架不只是动嘴,他们几乎每次都能打起来。
刘婕印象最深的是爸妈从床头吵到窗台,多年的邻居或者住得近的亲戚闻讯赶来劝架。她那时候十多岁,是个半大孩子,可是只能站在满地狼藉中不知所措。
夜里她从梦里醒过来,听见抽泣声,发现李宝梅坐在床边守着姐妹俩掉泪,“亚楠。”
看见妈妈哭,刘婕也鼻酸,泪水唰一下奔涌而出。
“亚楠,我跟你爸离婚,你和菲菲跟我走行不行?”
这句话如同魔咒,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刘婕从小生活在小镇上,从没听说谁家父母离婚,对于这个陌生的字眼极度恐惧。
据说李宝梅和刘新荣一开始也并非不睦。他们经媒人介绍认识,婚前相处过两年,结婚前几年过得还算和美,刘新荣年轻时去南方做修路工人,也开过修车铺子,李宝梅还跟他去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只是这种日子没能熬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变得千疮百孔。
许多细节藏在心底,她不能触摸也不愿触碰,简单跟陈昭讲了讲,最后顿了顿,她说:“陈昭。不是因为你不好,我才不跟家里坦白......”
李宝梅和刘新荣吵了这么多年,早就过了想要离婚的年纪,却依然这样吵闹,也许这种相处模式早就变成生活的一部分。
但他们处在最亲密的关系中,却在日常生活的每个细节里,释放出对对方的厌恶和贬低——无意识的冷刀子最让人寒心,因为可以说明潜意识里根植的真实想法。
她不想让他搅进这样的生活。
“这事又不是你的错。”陈昭说。
刘婕眼角酸涩,别开脸不愿意看他。
她习惯这样,很难袒露自己,也许不想给别人填麻烦。
今天下午初见时,陈昭沿街行驶,留意路边的人。女人站在行道树底下,领证那天一样的地点。
虽然微信里说有点事,但一开始见面时她仍是笑着的,眼梢带着浅浅的笑纹。他以为没事。
然后她毫无征兆地开始流泪,蹲在地上,用手臂圈住膝盖,身体缩成一团,裙摆拖到地面上,肩膀抖动。
水迹一滴滴从指缝中透出来,打湿人行道红色方砖,丹青变成粒粒朱砂红,眉心痣似的透亮。
陈昭垂眸,胸口跳动的东西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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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昭。这一片是什么云啊。”刘婕仰头,眼睛微眯。
“积云,马上就消失了。”陈昭说。
“那,会下雨吗?”
“不会。”
“这种天气是不是很适合你们飞行啊?”刘婕好奇地问。
陈昭说:“嗯。风和丽日的晴天可以减轻不少压力。”
“雷暴雨的天气也要飞吗?”
“看任务。”
“哇......我以为会像民航一样,推迟起飞。”
她上半身微拧,束起的头发松散地搭落肩头,碎发在海风中张扬。
“毕竟是军人。”陈昭慢悠悠勾了下她发间的飘带,“部队在培养空军的时候会注重培养全天候飞行员。”
“会很危险吗?”
“还好。”陈昭说:“出任务时会有各方面保障。”
那就好。
刘婕蜷紧的手指放松下来。
“欸呀——”耳后头发忽然散落下来,遮住眼睛,刘婕没看清路,一脚踩进泞湿暗流,水花高溅。
“裤子。”身旁男人惊呼。
“不好意......我的带子。”水花溅起泼到陈昭身上了,刘婕扭头,却有点懵,看着他手里的熟悉的橙色飘带。
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果然散开。
陈昭捏着她的发绳,看她一眼,他提裤腿,“你的啊。”
“钩你身上了吗,不好意思......还我吧。”刘婕伸手。
“我的了。”
陈昭云淡风轻。
他要这个干嘛。
刘婕眨了眨眼睛,她呆滞的模样叫陈昭漫不经心勾起唇,她才明白他故意的。
“还我。”刘婕又羞又恼。
陈昭身高腿长,扬起手她便够不到,她抓着他的手臂,垫脚去抢,眼看着就要抢到了,陈昭松手,发绳掉下来,他另只手绕她身后摊开,轻易接到。
“陈昭!”
陈昭挑眉,后撤几步,然后拎着她的发绳大步走向沙滩。
刘婕披头散发,跟在他身后跑,她体力有限,没跑就不就累了,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
沙滩上竖着许多收拢的遮阳伞,小型游乐设施运转,广播音乐放的是很古早的流行歌。
陈昭坐在搁浅在沙滩的小舰艇旁边,聊赖地摆弄手里的沙蟹,他双腿曲伸,被沙水溅湿黑色长裤勾勒修长挺拔线条,大腿上放了条亮橙色飘带。
刘婕气鼓鼓走到他身边,一把将飘带抢回来。
陈昭慢悠悠抬起眼睛,“喝不喝汽水?”
他从身后拿出两罐汽水,青瓜和桃子味。
刘婕:......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便利店,用牙齿
咬住飘带,将手背到后脑勺,抓起头发,手指一下下梳顺了,一只手握着,然后取下飘带,一圈圈绕上去。
陈昭两手各拿一罐汽水,食指抵着拉环,轻轻一拨,两瓶汽水嘶嘶溢出泡沫,沿着罐身滑落他修长分明的指节,然后滴入沙滩。
刘婕杏眼微瞪,正常人这个时候应该喝掉瓶口的泡沫吧。
他举着手,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刘婕妥协,胡乱系好头发,她伸手接过桃子味这罐,张开嘴巴吸走外溢的泡沫。
她捋了捋裙子,就地坐下,两只脚丫踩过海水,走搭沙滩上,沾了许多细沙。她认真地问:“你小时候也这么爱欺负人吗?”
陈昭愣了下,然后勾唇笑,他举着汽水跟她碰杯,“对啊。”
“也扯你朋友的头花吗。那她还挺好的,愿意带你玩。”她揶揄他。
“你也挺好的。”陈昭漫不经心,“愿意嫁给我。”
瞥见她脸颊浮上薄粉,他笑意更深,手臂撑在身后,回头看了一眼,索性躺下。
冰镇汽水的气泡在口腔中跳动,刘婕稍稍皱眉,她看着陈昭,后者拍拍身旁的位置,意思是一起躺。
刘婕怕沙子沾到头发上不好洗,犹豫着不敢躺,陈昭伸手扣住她的肩膀,稍用力,刘婕失去平衡,只能护着汽水,陈昭教她借力躺下,枕着自己的手臂。
他这人混不吝又霸道,想做的事一定要做到。
刘婕不想挣扎了,就这样躺下来。
穹顶一片湛蓝,云层慢慢浮动,飞鸟两三点,迅速掠过。
气泡水在罐子里发出噼啪的爆鸣声。
时间好像忽然慢了下来。
“喃喃。”他低声唤她的名字。
“嗯。”她瓮声瓮气。
“喃喃。”
“嗯。”
刘婕枕着他的手臂,缓慢地眨眼睛,胸口随着呼吸起伏。
“陈昭,让你走进我乱糟糟的生活,会让我觉得......难堪。”她轻声说。
浪涛声、海边游乐设施的声音,变得很近。
“可是喃喃。”陈昭说。
“就算他们不知道我,你不一样逃不掉这样的生活吗。”
像今天这样。
刘婕被他问得心头一颤。
“你打算继续一个人承担吗。”他淡声。
这话尾音平平,不像疑问句。
他不打算让她一个人承担。
小舰艇上有反光镜,刘婕看着里面倒映的自己的脸,眼睛亮亮的。
嗯。
她结婚了,也就跟原来的家庭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天高云淡。
刘婕手臂撑着,翻身喝汽水,掌心沾了许多细沙,她拍了拍,用手背蹭了蹭眼睛。
她手臂揽住蜷起的双腿,遥遥朝一侧望过去。
陈昭撑手臂起身,捏起汽水罐灌了一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那边是一些游乐设施,好多小朋友尖叫笑闹。
“想玩啊?”
“我......就看看。”刘婕咕哝。
陈昭撑手起身,递给她一只手,“过去看。”
刘婕犹豫着,将手抬起来,陈昭牵她起身。
这里的游乐设施很简单,小型跳楼机、小火车、旋转木马和海盗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