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做梦吧.....”刘婕喃喃,挣扎着要起身,陈昭俯身按下病床升降按钮,顺便用拇指捺掉她眼角泪珠。
“掐我一下试试疼不疼。”陈昭说。
刘婕看着他漫不经心玩世不恭的调子, 确信这是现实无疑了。
“怎么又晕了?”陈昭坐她身边,从一边保温杯里倒出点温水,递给她。
两个周没联系, 他打开手机,是她近百条留言。
今天不是休息日, 陈昭请假出来,快到家时接到老太太的电话,叫他赶紧来医院看媳妇。
“我不知道,可能医院里气味不太好。”刘婕怏怏的,像只小病猫,她举起杯子将温水灌入口中,干涸的口腔得到润泽。
她说:“也有可能是低血糖吧。”
不是第一次了。
“又瘦了。”陈昭疼惜地看着她。
冬季该是养膘保暖的季节,刘婕此前身材圆润窈窕,不过两周没见,忽然变得瘦骨伶仃,套在宽大的病号服里,更显得瘦弱。
“胃口不好。”刘婕说,“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两个周都不能联系。”
陈昭看着她,酝酿片刻,“飞机出了点事故,调查进行了两个周。”
“很危险吗?”刘婕看着他,她两只眼睛像清透的琉璃珠,倒映他的面庞。
陈昭垂眸,用指尖轻按她因输液而肿胀像小青蛙的手背,“我不是好好的在这么。”
“但是当时的情况很危险对不对。”
陈昭指尖抚过她的手背,滑至手腕,轻轻摩挲,他勾唇,笑道:“只是一次特殊情况而已。”
只是一次特殊情况。
刘婕蜷了下手指,抬手离开他的触碰,“领证那天,第一晚,我喝醉了,你对我说了一段话,对吗。”
刘婕语气平静,琉璃珠似的眼睛看着他,里面是很强的警惕性与攻击性。
陈昭顿住。
“你知道这职业很危险,所以给我找好了后路,甚至还有奶奶的‘补偿’。”她的语气充满对这种安排的抗拒。
毕竟是要相伴走到最后的婚姻,她先前从来没敢设想过,他会在某个毫无准备的瞬间离她而去。
刘婕背过身,只留下一个赌气的背影,陈昭牵她落在身侧的手腕,被她反手推开,输液器拉扯,倒回一段鲜血。
刘婕刚才躺在床上,身后长发凌乱打结,陈昭视线落下。
“喃喃。”她听见他说。
这句话低沉,情绪百转千回,心疼、无奈与妥协。她忍不住鼻尖泛酸。
“离婚。”
身后的人一顿,“什么?”
刘婕重复自己的话。
病房空旷,窗户打开一线,白色纱帘被风扬起,吹散暖气积聚的燥热,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听到身后的人说离不了。
话已至此,她赌气说那先分居吧。
分居足够时间后,也许就能离婚了。
指尖敲击打火机金属壳,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先凑活过行不行。”陈昭说。
刘婕垂下眼睫,已经分不清自己心里是烦躁还是生气,亦或者纸糊的老虎已被烧尽,只剩一个空架子。
门锁咔哒一声,老太太被人推进来,她打趣,“干嘛呢这是,背对着背,也不说话。”
刘婕挤出笑容,假装无事发生,“奶奶。”
陈昭看她一眼,对奶奶说:“这不是太久没见,害羞了。”
“你小子就会来这一套。”老太太嗔他,她被推到病床边,握住刘婕的手,“好孩子,身上还难不难受?还想不想吐?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刘婕被一连串问题问得晕头转向。
“您一个一个慢点问。”陈昭说。
老太太顿了顿,浑浊的眼睛亮晶晶看着她,“饿不饿,吃点什么?”
“奶奶,我还不太饿。这个输完我就可以走了吗?”
“哎,不吃东西怎么能行,你现在有身......”老太太说,“这样,我叫人给你做几个菜,好不好,很快的。你也喝口水,嘴唇都干裂了。”
最后一句是说给陈昭的。
老太太过分热切,让刘婕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想偷瞄陈昭,又想起自己刚才的话,抹不开面子。
又有人推门进来,是李宝梅。她看了一圈病房里的人,视线最后落在刘婕脸上,却没说话。
李宝梅手里握了张检查单,朝病床走过来。
“咳。”她甩了一下检查单,清嗓子。
刘婕觉得这氛围有点莫名其妙,忍不住吞口水。
不会查出什么了绝症吧。
“亚楠,你那个,那个那个。”李宝梅几十年没败过的嘴皮子忽然结巴,“要注意身体。”
刘婕紧张,“我......很严重吗?”
“那倒没有,我怀你的时候也这样,过了头两个半月就好了。”
什么意思。
刘婕茫然地眨巴眼睛,低头打量自己的胳膊腿和小腹,“我怀孕了?”
“咳、咳咳咳。”李宝梅点头,还没来得及回答,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陈昭举着水杯,咳得眼睛泛着红血丝。老太太笑说你稳重一点,要当爹的人了。
两个长辈把这件事透出来,功成身退。
刘婕看自己的
检查报告,上面孕酮和T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都在参考值之外。她懵然抚摸自己的小腹,现在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另只大手拢住她的手背,覆盖在她小腹上。
“什么时候......上次在姥爷家?”
刘婕抽出自己的手,没说话,她也猜测是那天晚上。
陈昭显然心情不错,温热手掌按在她小腹上,迟迟不愿离开。他这段时间显然也没休息好,眉眼间倦怠疲惫,下巴上还带着新冒出的青色胡茬。
但这些不影响他骨相的优越,棱角线条清邃,天生风流落拓的长相。他顶着这张脸说宝贝真棒,刘婕立刻忍不住弯出唇角弧度,随后又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咳了一声。
“说了分居。”
“没答应。”
“这样,各玩各的,我不耽误你,怎么样。”
“放屁。”陈昭看着她,略一挑眉,散漫不羁,“我玩老婆的,老婆玩我的。”
-
为了保险起见,刘婕离开医院之前还做了个超声,显示宫内早孕。
确定是怀孕无疑了。
刘婕坐在副驾驶上,手掌不自觉覆上小腹。现在还没什么感觉,但是一想到有个小生命在体内孕育,就觉得很奇妙。
陈昭不时从内视镜里看她,他心情颇好,唇角始终勾起弧度。
刘婕手机响,接了个电话。
“喂,你好......嗯,是我.......嗯,嗯,但是我现在还没有选好婚纱,应该不太可能提前了吧......嗯嗯,理解......好,拜拜。”
“婚纱店的电话?”陈昭问。
“拍婚纱照的工作室的电话。”
遇到红灯,陈昭打了转向灯,发出咔哒咔哒声响,他看向身侧的女人,眼中多了些歉疚,“不出意外的话,小年开始休假,休一个月。”
刘婕没有说话。
到了某处路旁,陈昭将车停下,“马上回来。”他匆匆离开。
周遭街景很熟悉,是克林门前的街道。可他去干嘛了?
刘婕在车里茫然。 两分钟后,陈昭拉开她身侧的车门,叫她去后排,她以为还有人要上车,照做。陈昭跟在她身后,矮身坐进后排,顺手带上门。
刘婕坐定,陈昭将那架像小燕子的小飞机递给她,几个月前他亲手捏的。
“记得这个么。”
刘婕捧着小飞机,“嗯,歼5,第一代歼击机。”
“你说它像燕子,像鲸鱼。”陈昭顿了顿。
刘婕惭愧,抿唇笑了笑。
“这是现在看来很简陋的初代战机,但它击落敌机架数占共和国空战战果六成。”
陈昭目色平静,阅历与人生经历使他身上天然散发意气风发的骄驯。
“我以前最喜欢缠老头讲他以前开飞机的故事。每次讲完故事都会告诉我:你是什么模样,共和国空军就是什么模样,你有多大力量,共和国空战就有多大力量。”
他的职业天生带有使命感,不能擅自离岗,也不能将个人置于集体之前。
刘婕低垂脑袋,将手抄进棉服外套口袋。她只是看似委屈,但更多的是心疼和怜惜。
“喃喃,很多事情是我作为飞行员没有办法避免的。”陈昭低声说。
比如天气,比如设备故障,比如突如其来的外敌。
可他天职如此。
“我只能尽最大能力保护作为飞行员的陈昭。”
刘婕没有说话,两只手搭在腿上,陈昭牵住她,温热的掌心覆盖,她没有挣脱。
“对你的那番话,也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到了那个地步,你当然可以怪我。”
“但是喃喃。我现在还在你面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刘婕眼睫微颤,比下午更要觉得鼻酸。她抿唇,小声说了句什么。陈昭听不清,于是靠近些。她复述一遍,依旧咕哝着,不清晰。
“什么?到我耳边说。”陈昭侧耳过去。
刘婕忽将手掌附到他下颌处,陈昭一怔,下巴上多了份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我不是故意跟你生气的。”刘婕说。
陈昭回神,他知道她的心情。但是这个吻未免有太多讨好和缱绻的意味。
“这算什么?”他问。刘婕眼神躲闪,不再看他,她说不算什么。
陈昭说不够,她不理他,他于是勾手将她拽到怀里,狠狠吻上去。陈昭纠缠她的唇齿,交换津液时,不忘将她的手臂带到自己腰侧,叫她搂住自己。
刘婕会意,用力拥住他。
入夜飘雪的冬季,寒风呼啸间体温的交换多了份生死相依的紧实感。
这个吻愈发深入湿热,车内空气潮润,玻璃内凝结水汽。他的舌尖在她唇腔内搅动,掀起一阵又一阵热意,刘婕浑身发酥,化作一滩春水。
动作间不小心碰到冰冷的车窗玻璃,陈昭逐渐恢复理智,将人松开,替她将毛衣下摆扯回原位。
刘婕胸口剧烈起伏,半晌,亦察觉刚才过火,她撑起胳膊想与他拉开距离,被他牵住,按下去。刘婕于是半躺,枕着他大腿。
呼吸逐渐平复。
外面在下雪。
漫天雪花从暖黄色路灯光辉下散落,柔和无边天际。
楼宇高低错落,灯火璀璨。
刘婕抬手,指向某个方向,“我们家在那里吗?”
“嗯,再西南一些。”
“你好久之前就给我指过,记得吗?”
“什么。”
“我们刚重新认识不久,有一天,一起在海边散步,你给我指你的房子。”
-看到那儿了么?
-离克林不远,十分钟车程。小区门口也有公交车车站。
-我有套房子在那里。
陈昭笑了声。
他一定记得。
“你那时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车窗透进路灯昏黄灯光,陈昭的轮廓半隐暗处。
他轻声:“你以后一定会住进去的意思。”
刘婕心下微动。
陈昭手指勾起她散落的发丝,懒怠垂眸,“这些天给我发了很多消息。”
“嗯。”
“应该很担心我?还是想念我。”他轻佻逗弄,“现在见到面了,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刘婕一身反骨,逆着他的意思来,假装不解道:“刚才已经冷战过了呀。”
陈昭低笑一声,“脾气这么大。”
他俯身附在她耳边,嗓音缱绻呢喃,“可我还是爱你。”
刘婕眼睫一颤。
-
飞机从万丈云层下坠,死神俯瞰阴影笼罩。
陈昭没有信仰,这一瞬间只能向自己祈祷——
如果我坠机,必在瞬间忘记你。
如果我降落,就告诉你我爱你。
第54章
可我还是爱你。
坦荡直白。
刘婕好像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表白, 也根本不会应对这样的表白。
这个时候应该回应点什么吧。
她看着他,张开嘴唇,又闭合, 欲言又止。
陈昭垂眸,用眼神鼓励她说出来。
半晌, 刘婕憋出一句:“我、我也喜欢......会对你好的。”
她可以说喜欢。但是爱
呢, 她说不出口。过去二十六年里, 她从来没向谁说过爱这个浓度极高的概念。
陈昭还没听过这么朴实的告白, 他低笑一声,忍俊不禁。刘婕暗自羞恼, 应该再措辞一下的。
安静片刻。
陈昭抬手,将她拥入怀中。
“好。”
好。
不管她的告白如何朴实无华,如何笨拙简陋,他的答案都是‘好’。
我听得懂, 宝贝。
陈昭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淡烟草的味道, 胸膛宽阔温热。不安的、羞耻的、因笨拙与不习惯产生的情绪,在此刻烟消云散。刘婕闭着眼睛,慢慢抬手搭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