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吧?
卫潇潇自己也不确定,在一种“讨厌全人类的黎越也许有一丝可能喜欢我”的面红心跳和另一种“我在想什么都被关在大牢里了居然还有空自作多情”的愧疚里反复横跳了片刻,最终强行平定下了心神。
——不管怎么说,毕竟两个人现在是生死相依的搭档关系,卫潇潇觉得既然黎越生气了,自己还是有必要哄一下子。
她拿着那个陶瓷瓶子走过去,戳戳黎越:“别生气,来,给你看看漂亮的花。”
黎越冷淡地回过头来,打量着那个陶瓷瓶子。
里面插着一杆光秃秃的枝条,连叶子都没几片。
卫潇潇:“……会长出来的。”
“这是我从围场旁边的花丛里挪过来的,是月季品种的,叫胭脂笔,开花之后很艳丽的。”
“没有泥土,但是锯末其实也可以养花,幸好我还记得方法。”
黎越冷淡道:“养花有什么用?”
“没有什么用。”
卫潇潇把这个简陋的陶瓷瓶在靠近气窗的位置放好,然后认认真真地说:“但是人活着不是只需要理性地去达成每一个目标的,你的生活里必须存在一些美好的事物,能让你感受到快乐和温暖。”
“你生活里是不是就没有这种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就是能让你觉得很开心的东西?”
黎越淡淡道:“嗯,没有。”
……但是有这样的人。
他在心里说。
*
晚上睡前,卫潇潇和黎越交换了一下这一天下来的情报。
卫潇潇主要讲的是有关夏幽的事。
“现在有关她的底细和背景都不清楚,她明显不愿与我过多交流,所以我并不知道她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名被关进京郊水牢。”
“我的思路是尽量找到更多帮手,毕竟你也看到了,无论是从牢房去围场的路上,还是在围场做工的时间里都有全副武装的狱卒看守,单人溜出去的难度很大,但如果有很多人能够打配合,也许会容易一些。”
“夏幽如果愿意加入我们的话,或许是个很有利的条件,但是我不确定她是否愿意……”
卫潇潇说到一半,听完了全部细节的黎越沉声出言:“她愿意。”
卫潇潇扬眉:“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黎越往榻上一靠,学霸给学渣的讲题时间又到了,“首先第一点,外界对于夏幽阎罗宗杀手的身份,显然是不知情的。”
卫潇潇眨眨眼睛,这个她倒是能明白——如果狱卒们知道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女子是天下最顶尖的杀手之一,一定会对她小心谨慎、严防死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她混进普通的女囚队伍,还敢在喝醉后欺负这对孤儿寡母。
“虽然是杀手,但她被关进来的罪名应该不是杀人——杀人一般都是秋后问斩,即使不是死罪,也至少会脸上刺字然后关押起来,但按你说的,夏幽的脸上也没有刺字。”
“最重要的是,她是和她的孩子一起被关进来的,什么罪会连累到小孩子?”
卫潇潇看着黎越,黎越平静地回望,沉声道:“所以我的推断是,她很可能和咱们一样,是被什么人送进来的。”
卫潇潇悚然一惊。
“有某个位高权重的人想让她为自己所用,但是她不肯,于是连带着她和她的孩子一起被关进了这里,这是一种示威——那个贵人在告诉她,她什么时候答应了,什么时候就能出去。”
卫潇潇低声喃喃:“但她迄今为止都没有妥协……”
“对。”黎越点头,“但她一定是想出去的,即使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
“更何况,她答应了你要为你做一件事。”黎越道,“阎罗宗的杀手千金一诺,只要接下单子,就算冒着必死的风险也要完成刺杀,所以我合理地猜想,夏幽应该是个言出必信的人。”
卫潇潇盘算了一下,点点头:“好,那我明天再找机会去和她聊聊,也再搜寻一下囚犯里有没有别的可用的奇人。”
她锤了锤有些酸胀的腿:“我们聊聊玉三娘吧。”
刚刚还思维清晰语言流畅的黎越立刻卡壳了。
“别这样!”卫潇潇一脸幸灾乐祸地拍拍黎越的肩膀,“你迟早要面对的。”
她这份幸灾乐祸有试探的意味。
眼看着黎越的脸色越来越黑,有变成锅底的趋势,卫潇潇不知道怎么着,心里居然有点开心。
她赶紧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理性地思考问题。
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大牢里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儿女情长,而是逃出生天。
打量了一下黎越的表情,卫潇潇知道如果再提美男计的事黎越估计就要不高兴了,于是斟酌了一下说辞。
“玉三娘是个核心人物,徐牢头是这个山头的土皇帝,她就是皇帝宫中的大内总管,我们后续能用得上她的地方还多。”
“所以……我知道你不愿意,但还是尽量好好应付她,至少不要得罪。”
黎越沉默。
卫潇潇推推黎越的肩膀:“好不好?”
她的手很柔软,一点点力道带着温热,透过衣料渗进皮肤。
黎越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卫潇潇高兴地躺进被子里:“那就这样,早点休息,明天继续努力。”
黎越看了看背对着自己的卫潇潇,也掀开了被子,躺了进去。
他双手放在胸前,平静地闭上眼睛。
今晚大概依然是要频频被踹醒的一夜。
但他乐意。
第三十三章 他的心要全属于我
第二日,卫潇潇和黎越一起去了围场。
分工依然和昨日一样,卫潇潇和夏幽一组。
趁着夏幽往麻袋里装锯末的工夫,卫潇潇装作帮她一起的样子,凑到了她的身边,此时恰好巡逻的狱卒在远处,听不到二人说话。
“夏姐。”卫潇潇有着天然的亲和力,直接选取了一个自来熟的称呼,“一一今年多大了?”
“七岁。”夏幽手下不停,回答得很简短。
“你就打算让她这么一直呆在这座水牢里么……”卫潇潇压低了声音。
夏幽铲锯末得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脸,狭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卫潇潇,片刻后,低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卫潇潇没想到对话进展得如此之快:“我要说什么?”
夏幽直接地说:“你想跑。”
卫潇潇一惊,下意识地用余光四下打量,确保周围没有别人能听到她们的对话。
“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既然你能认出我的出身,我猜你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夏幽小幅度地扯了一下嘴角,“但你是谁都没用,进了这里,所有人都一样。”
她低下头,继续将锯末铲进麻袋。
“你要做的事我试过,没用。”
卫潇潇的心凉了下来。
“这座水牢比你想得复杂,掌管这里的大人物外号‘腾蛇’,手段极其狠辣。”
“腾蛇掌握的不仅仅是这座水牢,而是以这座水牢为中心,往外蔓延开的船道、码头、甚至村落和街市,你就算能从这里逃出去,也会被腾蛇外面的手下再抓住送回来。”
卫潇潇心里发寒。
夏幽已经是顶尖的杀手,难道也搞不定腾蛇的手下么?
夏幽像是看出了卫潇潇在想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六个。”她低声说,“这是我最多能同时面对的人数,再多就不行了。”
“更何况,我还带着孩子。”
卫潇潇懂了。
夏幽带着一一,她必须以一一的安危为重,因此不可能在打斗中完全放开手脚。
巡逻的狱卒朝这边走了过来,卫潇潇赶紧闭上嘴,埋头干活。
趁着运送锯末的工夫,卫潇潇来到了黎越的工作区,装成给丈夫送吃食的小娘子。
“公子,这日头太晒了,你喝点儿水,吃口奴家带的饼垫一垫肚子。”
若是别的囚犯这样相互交流,早就被狱卒呵斥了,但黎越昨天当着他们的面被玉三娘的人请走,显然是临水阁楼那边的红人儿,因此不涉及原则问题,狱卒们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卫潇潇找到了时机,小声把从夏幽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诉了黎越。
“徐牢头的势力比我们想得更广。”她低声道,“夏幽跟我说,他有刻着腾蛇的令牌,可以号召周围村庄的壮劳力随时为他所用。”
黎越皱了皱眉,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此时此地实在不适合长篇大论,眼看着有狱卒要往这边过来了,于是他只是匆匆点了个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卫潇潇离开后,黎越劈了一小会儿原木,玉三娘派来请他的人便到了。
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妈子,恭恭敬敬道:“上官公子,玉三娘请你过去。”
黎越在围场其余人的注视下,跟着老妈子离开了。
卫潇潇也站在原地,目送着黎越远去。
她擦了把汗,刚要拎起麻袋继续搬运,一个狱卒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
这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狱卒,看身材,他的身板就像年轻人一样年轻健硕,有着分明的肌肉,感觉随时能像豹子一般迅捷出击;然而他的脸又刻满风霜,杂乱的胡子将下半脸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
“你相公又去临水阁楼了,你不生气么?”
卫潇潇一惊,不知道狱卒什么意思,连忙笑道:“临水阁楼是好地方,他能去自然是他的福气,我怎么会生气呢。”
狱卒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卫潇潇看他没有继续接话的意思,于是拎起麻袋,打算离开。
她刚转身走出半步,就听到狱卒压得极低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在她听清狱卒说出的话的那一瞬间,就像有一条冰冷黏滑的蛇瞬间趴上了卫潇潇的后背,她用尽全力才能忍住自己想要打哆嗦的条件反射。
那狱卒说的话是——
“你在谋划着怎么逃出去,对吧?”
*
就在卫潇潇于围场之上被狱卒盘问,如遭雷击、动弹不得的时候,黎越已经坐进了熏香味幽雅的临水阁楼里,喝起了老妈子给他递上的热茶。
面前是需要黎越看的账本,他没翻几页,玉三娘就来了。
她每日和每日都打扮得不同,头上这次换了朵粉红的芍药花,这花别人戴很容易显得俗气,但玉三娘妩媚生姿,这艳粉色竟然恰好衬了她的气质,显得十分和谐。
玉三娘手中端着一盘点心,满脸都是亲切的笑,她在黎越对面将盘子放下,捏起一块桂花糕,送到黎越嘴边。
“上官公子辛苦了,这桂花糕算是一点谢意。”
除了徐牢头,这水牢之中大概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得到玉三娘这般殷勤服侍,然而黎越下意识地一躲,避开了玉三娘递过来的手。
玉三娘没拿住桂花糕,那块精致的糕点滚落到地上,沾了灰土。
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黎越想起了卫潇潇的话——玉三娘是不能得罪的。
于是他捡起那块糕点,尽量用相对温和的语气说:“劳驾了,我自己来。”
玉三娘笑了,她那帕子拈起黎越手里的桂花糕,漫不经心地将它丢出窗外。
“已经脏了,就别吃了。”她弯弯鲜艳的红唇,“没事的,若是不合公子胃口,公子只管告诉我就是。”
“公子别紧张,我终日在这阁楼里呆着,许久都没个新鲜人说话,恰好上官公子是个合我眼缘的人,所以就想多跟公子聊聊。”
玉三娘嘴上说着,手上也没停,她麻利地拿出一个食盒,将点心们全都移了进去:“姑娘家大概是爱吃甜食的,不如公子将这些点心带回去给你家娘子吧?有核桃酥,枣泥饼,蜜饯馅儿的酥皮包子,你看看她爱吃哪一样。”
黎越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到了卫潇潇,昨天分别时她那句“早日团聚”给自己留下的心理阴影尚在,黎越不由得眸光一沉。
玉三娘不愧是人精中的人精,黎越这一点微小的变化也被她看在眼里。
“公子别紧张——怎么,怕我给你娘子下毒?”
玉三娘笑吟吟的:“放心吧,我心悦上官公子,这不假,但我不是徐牢头,绝不会干出杀掉原配强行霸占这种事。”
她凑近黎越,呵气如兰:“更何况,看公子对你娘子这样痴情,我倒是更喜欢公子了呢。”
黎越连着座下的椅子一起战术性后撤。
玉三娘哈哈大笑:“像公子这样可爱的人可不多见了。”
她突然不笑了,一对杏核眼幽幽地看着黎越:“你信我,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若是她现在死在了这里,那你岂不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心里念着她?”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我要一个男人,就要他的人、他的心全都属于我才作数。”
第三十四章 老吴
卫潇潇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要被冷汗浸透了,她回过身去,看着那个狱卒。
所有的演技都被她调动出来了,她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控制着面部肌肉,演出一个极度茫然的神情。
然而狱卒像是完全不吃这一套,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你想越狱。”
卫潇潇感觉自己的表情快控制不住了。
她的脑子里在极速地回忆,回忆自己刚刚和夏幽、和黎越对话时有没有第三个人在附近。
没有,都没有。
卫潇潇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她每次发生那种隐秘对话的时候,都再三地确认有没有可能隔墙有耳。
难道是夏幽出卖了她?
也不会。
夏幽一直就没有离开卫潇潇的视线,她没有和这个狱卒对话的机会。
“不用猜我是怎么知道的。”狱卒极为老练地说,“我在这里已经二十年了,我见过无数想要逃跑的犯人,他们的眼神都是一样的。”
“所以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狱卒声音低沉,咬字却极重,“你想跑。”
冷静。
卫潇潇对自己说,一定要冷静。
如果是黎越,黎越会怎么办?
连卫潇潇自己都意识不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黎越开始成了她的心理支柱,当这个名字出现在她的心里时,那股永远不被情绪干扰的冷静与理智,似乎从黎越的身上传导给了她。
“狱卒大哥,越狱是重罪,一旦被抓要就地处死的。”卫潇潇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惶恐,这是完全真情实感的演技,毕竟她此时是真的害怕,不过混合在惶恐里的,还有委屈和愤怒,“我什么也没有做,你为什么要给我安这样重的罪名?”
“你要是有证据,就把我押送到临水阁楼,让徐牢头处置我,若是没有证据,就不要在这里空口白牙地冤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