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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潇潇并不知道黎越的行动。
黎越藏在临水阁楼后院中偷听时,她正分别去看望沈淮年和夏幽。
沈淮年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着调,卫潇潇叮嘱了他几句,让他在吴彦昌面前不要露出异常来,沈淮年满口答应,表示吴彦昌来看他的时候他都强行睡大觉,吴彦昌戳他他也不醒,总之绝对不给对方跟自己对话的机会。
这个无耻小贼还又从狱卒的晚饭里偷了不少好吃的,从肘子肉到酱板鸭,卫潇潇看着这个大快朵颐但仍然身轻如燕的少年,不得不在心里慨叹有些人基因里就是吃不胖。
安顿好沈淮年,卫潇潇去见了夏幽。
夏幽自从被吴彦昌强行带回京郊水牢后,就没怎么再开过口,她本来话就少,如今愈发像个沉默的石像,静静屹立在牢房的深处。
她看见卫潇潇进来了,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掀了掀眼皮,示意自己看见了对方的到访。
卫潇潇在夏幽对面坐了下来。
她思索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说辞,最后低声道:“吴彦昌说,一一在外面被照顾得很好。”
夏幽冷冷地抬起眼睛:“他让你来的?”
卫潇潇犹豫了一下,这个头不知道该不该点。
的确是她向吴彦昌提出来自己可以帮忙去安抚夏幽和沈淮年,吴彦昌才给了她牢门的钥匙。但卫潇潇实际上和吴彦昌又并不是一伙的,她更不希望夏幽产生这样的想法。
可问题就在于——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夏幽解释。
夏幽不是沈淮年,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就开开心心地提出自己永远站在卫潇潇和黎越这边。
她不可能什么都不跟夏幽说就让夏幽帮自己——但怎么说?说多少才是合适的?双面间谍的离间计划能够告诉她吗?
不告诉的话,以夏幽身为杀手的警觉和敏感,一旦察觉到卫潇潇言行不一,未来建立信任只会更难。
而告诉的话,万一夏幽背叛了他们,把这个计划告诉了玉三娘或者吴彦昌中的任何一方——那就完了。
卫潇潇坐在夏幽对面,一时间百爪挠心。
夏幽平静地打量着卫潇潇,突然开了口。
“你不用向我解释任何事。”她淡淡道,“直接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就可以了。”
卫潇潇挑眉,眸中流露出一丝震惊。
“你不用惊讶。”夏幽道,“我自己孤身一人是无法离开这里的,必须寻找同伙。”
“比起腾蛇和吴彦昌,你现在在我这里更值得信任,仅此而已。”
“你……什么都愿意帮我们做吗?”
夏幽露出了一个极为罕见的苦笑,像是无奈:“卫姑娘,你已经知道我是阎罗宗的人了——我们这种杀手,有什么底线可言么?”
“只要能让我尽快见到一一,其他都好说。”
第五十五章 猎物
最近连着几个夜晚都特别凉,水牢这一带又四处临河,冷起来也是湿冷,能透过人的衣物直接往骨头缝里钻。
卫潇潇烧了一壶酒,倒进三个小盅里,她自己喝了一口,觉得从喉咙到胸口再到肺腑,总算是有了一点暖意。
而坐在这张桌旁的另两个人却暂时没有要喝的意思。
黎越摸着瓷盅外那层被酒暖起来的釉质,低声问:“你的意思是,火药的原材料送不进来?”
吴彦昌的眉心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你要的量很大,需要货船才能运进来,但码头都有腾蛇的人把守,不可能避开他们的视线。”
“如果能运进来的话,我需要一间密室,用来研制火药,既要绝对安全,又要透气通风。”黎越说。
吴彦昌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他本就焦躁,现在火气又被点燃得更旺:“上官公子,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现在的问题是火药根本从外面运送不进来!”
“这个问题我可以解决。”黎越平静地打断他,“你只需要帮我找这样一间密室即可。”
吴彦昌愣了愣,良久才讷讷道:“怎么解决?”
“很简单。”黎越道,“问题既然出在腾蛇手下的看守们身上,那就解决这些看守。”
“……杀掉?”吴彦昌眸光一震,“这不就提前暴露了么……”
“不是杀掉,是引开。”黎越的语气透露出一丝细微的不耐烦来。
他本来就很烦别人一直跟不上他的脑子,不过吴彦昌现在有极大的利用价值,他知道要对对方态度好一些——可丹田内那股不时就扩散开来的剧痛加剧了他的暴躁,让他无暇分出精力去控制情绪。
不愧是黎越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搭档,身为高情商选手,卫潇潇立刻接过了话茬。
“京郊水牢里一共就这么些人,如果一个地方发生大的动乱,那么其他地方的人手就势必赶去增援,只要我们制造些动静,把码头的人引开,货船就可以趁机开进来。”
吴彦昌仍然犹豫:“看守不止一波,前一波被引开后,第二班人会马上替补。”
“没关系,一共有几班替补,我们就引开几次。”卫潇潇笑了笑,“关键在于,货船开进来之后,能不能尽快卸货,然后在陆地上把这些原材料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进密室。”
吴彦昌长出了一口气:“这个不难,很快会到雨季,河堤大坝正在进行加固的工程,到处都在运送装满砂石的泥袋,到时候把这些火药原料都装在相同的麻袋里,通过推车运到密室里即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仍然不放心:“你们打算怎么引开那些人手?”
卫潇潇笑了:“临水阁楼里有一号重要的人物,可是已经很久都没有登场过了,是时候让他发挥点作用了。”
吴彦昌惊讶挑眉:“谁?”
他想了很久,在排除了种种选项后,最终才震惊道:“难不成……”
“是徐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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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下午,徐牢头饱足地躺在竹席上。
按理说这么乍暖还寒的天气,一般人都还用不到竹席来纳凉,但徐牢头不同,他膘肥体壮,一身厚厚的肥肉如同穿了身棉袄在身上,再冷的天气,他只要多动两下,就总能出一头的大汗。
他刚刚用过午饭,肥鸡肥鸭子,甜口的红烧肉,肉汁拿来浇饭,还有汤鲜味美的黄鱼面,连面带浇头呼噜呼噜好几碗,吃完还要再来两盘豆沙山楂金丝糕,配一水晶盏的甜果子。
如果黎越在这里,想必是要从科学角度指出这种饮食结构的严重不合理——碳水化合物含量极其超标,极度不利于控制血糖。
但在这临水阁楼里,是不会有人阻止徐牢头的,相反,所有下人都对他百依百顺,只管哄他开心。
这是玉三娘特意吩咐的——她养着这样一个胖子,为的就是在万不得已的危险时刻,有一口能替她挨刀的肥猪。为了培养出这胖子“京郊水牢土皇帝”的气质,那么势必得顺着他,让他过一过昏君的瘾。
好在徐牢头这个人脑子虽然不怎么清醒,品味倒是低俗得恰到好处——他从来不对真正的实权感兴趣,完全没想过去掺和一下京郊水牢的实际治理。人生追求除了好吃好喝好玩,就是脸蛋儿漂亮、身子还软得像水的小美人儿。
好吃懒做加欺男霸女,这种人对于玉三娘而言,是无伤大雅的蠢和坏,如果真扶持一个自律又聪明的君子到这个位置上,她反而担心对方是否在暗暗培植自己的羽翼。
而徐牢头这里,她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后,确定了自己无需操这个心,徐牢头想要吃好喝好,她就让下人们好生伺候着,徐牢头想要霸占有姿色的女囚、杀掉人家的丈夫,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杀到像上官公子这样上面要保着的人头上就行。
不过玉三娘没有料到的是,把一头猪扶到皇帝的宝座上,猪也会渐渐产生也许自己是个真龙天子的错觉。
徐牢头在这个位置呆久了,胃口也越来越大——他倒是暂时还没有进化出“要成为京郊水牢真正的主人”这种雄心壮志,只是单纯地不满意有任何自己看上了的东西,却最终没被自己得到。
这个东西近来只有一样。
——就是那个小女囚。
小女囚的名字徐牢头都记不全了,只模糊地听玉三娘提过是姓卫,玉三娘也解释过为什么这个女囚动不得,但徐牢头左耳进右耳出,已经完全抛在了脑后。
他单纯地不满——这破岛上已经好久没进来新鲜可人的美女了,好不容易来了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竟然只能看不能吃!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徐牢头的心声,他正在抱怨之际,突然听到了阁楼下传来了笛声。
笛声并不大,临水阁楼的其他人应该都是听不见的,但徐牢头可以——因为体热,所以他一直住着临水的房间,而且必须时刻开着窗户,这样乍冷的天气中,几乎只有他这一间房的窗户是大开的。
因此只有他听到了这笛声。
徐牢头不通音律,他只是单纯好奇地朝下望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挪不开眼珠了。
阁楼下面,水池旁的假山石旁,不是那个他眼馋了好久的小女囚还是谁!
肥肉远在天边时,只能悄悄在心里一边肖想一边流口水,现如今都已经送到嘴边儿了,再吃不到,他可真是枉做男人。
徐牢头费劲地站起身,他虽然脑子不灵光,但也多少有几个心眼儿,知道如果下人跟着,势必要去通报给玉三娘,那他的好事就又会被搅黄。
于是徐牢头没有带任何下人,只说自己吃饱了下去消消食,一路来到了假山石旁。
——卫潇潇在水池边,把一首“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吹了八百遍,吹到痛不欲生,觉得自己以后听到这首歌都会吐。
没办法,她的笛子是临时在黎老师那里速成的,能够吹出点儿调子来就已经算她天赋异禀很有音乐细胞了,不能作太高的要求。
她感觉自己嘴唇都快吹起泡了,余光总算看到了徐牢头那蹒跚而来的大块头身影。
她转过脸,午后的阳光炽热耀眼,徐牢头看着卫潇潇,心里一喜,卫潇潇看着徐牢头,心里同样是一喜。
双方都露出了看到猎物后的兴奋笑容。
第五十六章 同是女子
徐牢头明明是个虚胖,但他自己并不觉得自己虚,再加上卫潇潇看着是柳条般柔弱的女子,徐牢头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因此连句调情的话也没有,直接冲了上去。
他觉得自己冲得很快,然而在已经被风息术改造了一遍的卫潇潇看来,徐牢头属实是体育课跑一千米都及不了格的程度。
她等徐牢头扑到近前了,才灵活地一避,顺便用脚尖把早就准备好的树枝踢了过去。
树枝不偏不倚地绊了徐牢头一跤,他整个人重重地摔了出去,不但眼冒金星,衣服还被旁边树木斜逸而出的枝干刮到,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整个人直接不雅地袒胸露怀。
徐牢头连卫潇潇的裙子边儿都没摸到一把,正满头是汗地试图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就听到“嗷”地一声大哭。
卫潇潇大学修台词课的时候学过发声方式,腹式呼吸,气息要从丹田流出,声音仿佛从天灵盖飘出,才能传得远。
此时她用这种科学的发声方式一哭,可比刚才那速成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才吹响的笛子厉害多了,不但整个临水阁楼的窗子纷纷打开,远处的人也立刻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朝这边赶来。
玉三娘近日来心神不宁,正打算午后喝了花草茶小睡片刻,也被这一嗓子嗷得头皮都炸起来了,她叫下人推开窗户,自己伸头往下一看,当时心里就叫了声不好。
假山石边,徐牢头袒胸露怀,上官家的小娘子鬓发凌乱、嚎啕大哭。
再联系徐牢头平时里那副色字当头就不管不顾的秉性,瞎子都能看出来发生了什么。
玉三娘急火攻心,带了人立刻往下赶。
来到假山石旁,玉三娘先叫人把摔懵了的徐牢头架走,随后吩咐跟在身边的六子:“把这一带围起来,别让别人进来,我和卫姑娘说几句。”
六子露出为难的神色:“姐,咱们当值的人手不够……”
“不够就从别的地方调!”玉三娘气得语调都变了,只觉得这一个两个都不让自己省心,只会给自己添堵,六子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退下,吩咐其他下人:“把码头附近当值的人先调过来,把这一带围起来。”
计划顺利,卫潇潇心里炸开了一个喜悦的烟花。
但表面上她一丝也没松懈,大哭大闹地要往不远处的水池子里跳,一副三贞九烈必须要一死来守住清白的模样,好几个侍女连拉带拽,才能勉强把她控制在原地。
玉三娘站在不远处,捏着眉心,感到一阵阵头疼。
徐牢头霸占了哪个女囚,对于玉三娘而言只是个小事。
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要霸占的对象是卫潇潇,对于玉三娘而言就不是小事了。
她和吴彦昌的博弈即将进入最关键的时候,这个时期,她极其需要上官公子的忠心。
虽然用了名为“流沙”的毒来控制他,但那个男人那种冷漠淡然的眼神经常让玉三娘觉得,自己从未真正掌控过他。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差点遭此毒手,冲冠一怒为红颜了该怎么办?
在这种无比敏感的时期,玉三娘绝不希望再生出这样的差池。
她沉默了片刻,走到卫潇潇身边,柔声唤道:“妹妹。”
玉三娘自从被黎越和卫潇潇知道了真面目,已经很久没有再戴上这副八面玲珑的面具了,此刻她又端上这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卫潇潇立刻知道——自己成功了。
“今天的事,是我做姐姐的疏忽。”
玉三娘叫其他下人都围在远处,保证这里连一只苍蝇都走露不出风声,才靠近卫潇潇,压低了嗓子道:“近来妹妹和上官公子一直在帮我,我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是感念着的,事成了之后必定不会亏待了你们。”
“方才这事着实荒唐,徐牢头我之后会叫专人看紧,绝不会再让他吓到妹妹。”
“也请妹妹不要将此事告知给上官公子,以免再生出什么新的风波……”
玉三娘终于把她的诉求说了出来。
而卫潇潇的应对方式也极其简单。
她无需答应,也无需拒绝,因为她行动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拖延时间。
身为一个演员转型过来的编剧,卫潇潇的演技老本行是一点没忘,哭戏尤其在行。不管玉三娘横劝竖劝,威逼还是利诱,敬酒还是罚酒,卫潇潇都可劲儿地哭。
她哭出了水平,哭出了风采,哭出了细腻的十八种层次,时而嚎啕时而抽泣,如果这是一段电影的长镜头,那么影评人至少能写八千字来褒扬这段伟大的哭戏。
卫潇潇这边儿的碰瓷行为仍然在继续,这一边,徐牢头已经被转移到了临水阁楼的僻静处。
六子在安顿好那边后,特意被玉三娘派了过来,盯紧徐牢头——毕竟这胖子名义上仍然是京郊水牢的一把手,不能有什么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