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戈瞟了他一眼, 接过这张便签纸,然而就在下一秒, 他皱着眉,脸色阴沉地仿佛能滴下水,道:“你唬我呢?”
只见,宁澄递过去的一张便签纸, 展开后干干净净, 上面什么都没有。
那张便签纸上面自然什么都没有, 因为那是宁澄在听到脚步声后, 情急之下在桌子上的便签本上临时撕下的一张。
比较幸运且巧合的是, 他撕下便利贴时的动作太快,又刚好被他的身体所掩盖, 因此, 监控录像里只记录下来了他匆匆往外走的动作。
宁澄不解地蹙起眉, 问道:“可是, 这本来就是一张空白的便签纸啊,不然您以为那是什么?”
格雷戈审视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半晌,他嘴角轻勾,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意,口中道:“好吧,那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特意弯下腰,去捡一张压在桌脚下的空白便签纸呢?”
“……”
宁澄知道,如果这个问题回答不好,他一定会落到和前夜被关进牢狱的研究员一样的境地。
他也知道,如果不立刻回答同样令人生疑。
他的大脑飞速转动着,多个理由在他头脑里盘旋而过,不断地发生比较、碰撞……
他以为过了一个世纪,但实际上仅仅过了一秒钟,他就抬起了头,用比格雷戈更加疑惑更加嘲讽的语气道:“可是,我在干净整洁的地面上看到一张纸条,难道我不该把它捡起来吗?”
他满脸都写着“这是好人好事吧?”
还没等格雷戈辩驳,宁澄继续补充道:“但是等我捡起来后,我突然明白过来,这张便签纸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格雷戈没跟上他跳跃的思路,见状只好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是用来垫桌脚的啊,研究中心的桌桌椅椅,不是这个有点晃,就是那个油漆都磨掉了。我是在桌脚旁边发现这张纸条的,拿起来才发现,上面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压痕,才明白它的用途。”
格雷戈确实不知道宁澄究竟是在桌脚下面还是在桌脚处取走了这张纸条,毕竟,监控录像照的没那么清晰。
但格雷戈仍旧有所怀疑,他捏了捏下巴,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把它拿出来呢,放在原位不好吗?”
宁澄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反问道:“我都拿起来了,再放回去多累啊,何况这间研讨室的研究团队都已经不会回来了,室内又没有垃圾桶,我徒手带回来再扔也不犯什么法吧。”
格雷戈嗤笑一声,冷冷道:“真是牙尖嘴利。”
他的眼中了无笑意,静静地打量着宁澄脸色的变化,缓缓道:“好吧,宁澄教授,那么让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吧,回答完你就能走了。”
宁澄深吸了一口气,道:“您问。”
他的面上依旧风平浪静,虽然心上一阵不详的预感应运而生。
格雷戈却道:“好吧,这其实不是一个问题。宁澄博士,冒犯了,把你衣兜里所有的东西都自己掏出来吧。”
宁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格雷戈露出一个微笑来:“如果你自己不动手的话,那么我就要动手了。”
半晌后,宁澄终于妥协了一般,将自己衣兜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但令格雷戈失望的是,他的目光从第一件物品追逐到最后一件,他都没有发现引人注意的东西。
终于,格雷戈遗憾地说道:“你走吧。”
正在宁澄转身的一瞬间,格雷戈补充了一句话,似乎意有所指:“你这次真的很幸运,但是下次记得不要来这种地方了,以防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宁澄的面上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颔首了一下。
格雷戈没再对他说话,直接推门进入了研讨室。
宁澄却没有如格雷戈以为的那样立刻离开,他抬起头望了望,随后蹲下身,将有些松弛的鞋带重新系好。
在他挪动其中一只脚时,一张黄色便签从鞋底的边缘处露了出来,宁澄在监控录像的盲区处拿起了它。
在那之后,宁澄开始对纸条上的内容进行调查。
他有隐隐约约的预感,爱尔莎在最后时刻匆忙写下的话,其中必然隐含着更大的秘密。
在联合政府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的权限是很高的,只是他从未想过要靠自己的权限调查一些事情。
终于,他发现了那份被联合政府高层拦截下来的来自西京基地的论文,他发现了那份在发表上报后很快就被撤下的关于卡里科沙漠陨石的报道,其实这些并不难找,但如果没有爱尔莎的提醒,他未必能把它们联系到一起。
但最重要的是,他发现了研究中心的真相:
联合政府并不是为了调查众生畸变的原因、解决众生畸变的难题才成立研究中心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将一切有可能窥破这些阴谋的专家和研究者们都聚集在一起、看管起来,一旦某个研究者真正发现了什么,他就会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而面临牢狱之灾。
研究中心的中低层研究者们苦苦寻找着真相,想要为人类作出一点真正的贡献;而高层研究者们,他们就如同看着要糖吃的孩子那样,对他们的困兽行为感到真情实意的可笑。
宁澄的思绪渐渐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思考起自己的处境。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他的揭发,必然会引起人们对联合政府的不满,但这种不满,究竟会引导人类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还是带来更大的乱局,没有人能看清。
联合政府自成立以来,其实也并非毫无建树,异化值检测仪和污染值检测器,都为人类对抗变异种加大了筹码;营养剂的研制和分配,其实也是出于迫不得已。
但他选择揭露这一切,只是觉得,联合政府不应该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还在极力隐瞒这一切。
即便是在末世中什么都做不了的民众,也有获取真相的权利。
如果他赌赢了,那他就是末世的功臣。
如果他赌输了,那他就是历史的罪人。
命运如同远方的暗夜,没有光亮的同时还罩有层层迷雾,让人窥不破也参不透,但至少,从今往后,他可以选择做一个真正为解决众生畸变而付诸努力的研究者,而非被人戏弄又为虎作伥的跳梁小丑。
他又想起方才那位女郎建议他前往西京基地的景象,他苦笑地摇摇头,心中明白: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新泽西不会放他走的。
否则,他真的想去西京基地看一看啊。
宁澄抹了一把脸,想要站起身,正在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被一支冰冷的物体抵住了。
那是一把枪。
在他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他听到一道带着沁入骨髓寒意的声音缓缓响起:
“宁澄博士,别来无恙,我隶属联合政府军部,奉命带你走。你是要自己晕过去还是我帮你?”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
宁澄瞳孔地震,他知道联合政府的人很快就能查到他所在的位置,新泽西基地范围内,根本就不存在相对安全的地方,正因如此,他才说“不需要了”。
但他也没想到这么快,更何况,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竟没听见一点声音!
宁澄的余光扫过被风吹卷成一团的窗帘,以及其后大开的窗户,意识到了他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见宁澄迟迟不说话,偷袭者失去耐心,刚要亲自出手打晕宁澄,就听见他缓缓开口道:“你就算带我走,我也不会改口的。”
偷袭者停顿了一秒,再次开口时不慌不忙:“哦,这样?那没关系,我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是杀了你。”
偷袭者在他的耳边,打开了枪支保险栓。
宁澄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不能杀我,我一旦死了,联合政府会陷入更加两难的处境,现在你们还可以试图挽回民意,但如果我死了,没有人会再相信你们。”
偷袭者沉默了,似乎在仔细考量他的话。
宁澄松了一口气,缓声道:“放下枪吧,史密斯一定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的。”
偷袭者却哼笑了一声:“可是,就是他派我来杀你的啊。”
宁澄的呼吸都停滞了,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带着些许隐约的颤抖:
“你不是联合政府派来的人,你是谁?”
偷袭者“咦”了一声,话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居然这么快就猜到了吗,我还以为……”
他没有继续说他以为的是什么,紧接着,他食指向内一扣,扣动了扳机!
在枪声响起的同时,他大笑道:“我是要把局势搅得更乱的人!”
二十分钟后,金发女郎敲响了门,她的手上端着一些食物。
但奇怪的是,她敲了很多下,里面既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走过来开门。
犹豫了几秒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单手推开了门,口中说着:“不好意思,宁博士,我没听见您应声所以才进来的,执政官还是建议您转移去更安全的地方……”
下一秒,她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双眼因惊恐而瞪大,再说不出一个字。
在她的眼前,宁澄趴在桌子上,双臂是抱着头的姿势,但金发女郎绝不会认为他是因为熟睡才没有听见她的话——
在他的头颅一侧,一个破裂的创口清晰可见,从中汩汩地不断流出血液。
金发女郎终于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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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基地中,此前的混乱已经被暂时地压了下去,人们逐渐从执政官办公室乃至办公楼中退散出去,他们的眼中虽然仍旧闪动着怀疑的光,但也暂时选择妥协了。
毕竟,易北洲在执政官一职上,对西京基地的劳心劳力程度,每个人都看在眼里。
易北洲回到审讯室,刚松了一口气,就见秦粒手持着电话,目光凝重,语气急促道:“执政官,新泽西基地传来的消息,宁澄被人暗杀了,凶手为联合政府派来的人。”
易北洲的脸色猝然变了,立即道:“联系一下联合政府的美国代表史密斯,我要立刻和他通电话。”
第74章
——“这是唯一一件你隐瞒我的事情吗,执政官?”——
易北洲深知, 在这种情况下,宁澄的死简直是火上浇油,联合政府将会被置于更加不利的境地, 但在作出进一步决策之前,首先他要确定, 此事是否真的是联合政府动的手。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仿佛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背后推波助澜。
秦粒正在拨打着联合政府的官方电话,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在听了无数次“您好,正在为您转接”、“请确认您的身份”后, 他终于眉头一松,将电话递给了易北洲。
易北洲接起了电话。
电话已经接通了, 但是对方并没有出声,隐约有呼吸声从对面传来。
易北洲快速道:“您是美国驻联合政府代表史密斯先生吗?”
史密斯的嗓音有些沙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意味,他很快回应道:“我是联合政府史密斯, 西京基地执政官, 初次通话, 就不寒暄了, 你在这个当口找我, 究竟有何要事?”
听他话中的意思,如果他发现易北洲的理由不够“要事”, 怕是要直接挂断这通电话。
易北洲却丝毫没有被他刻意傲慢的气势打压到, 他冷冷道:“很好, 我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和你寒暄, 我只有一句话要问,宁澄死了,是你派人杀的吗?”
对面倏忽沉默了,一时间,对方仿佛连呼吸声都屏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史密斯讽刺的语调响起,明明看不见他的脸,易北洲仿佛都能想象到他脸上那轻蔑的笑意:
“我以为,易执政官,你是个聪明人。我杀他干什么?他活着,我还能威逼利诱让他反言,他死了,联合政府所做的一切可就真正坐实了!我当然很想把像他这样的叛徒一个一个杀了,但杀能解决问题吗?”
易北洲冷漠地回应道:“我只是担心,联合政府都是蠢人罢了。对了,我还没追究你往我的地盘放线人的事情,我竟看不出,你有什么可嚣张的?”
说罢,还没等对方回应,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秦粒的脸上一派担忧,问道:“宁澄的死,是联合政府干的吗?”
易北洲抹了把脸,呼了口气道:“不是。”
秦粒的脸色随之放松下来。
与此相反的是,易北洲却神情异常严肃,沉声道:“有其他人作祟,想要将宁澄的死嫁祸到联合政府身上。”
秦粒震惊道:“啊?还有人做这种事?他们有什么目的?”
易北洲冷笑了一声:“搅乱时局,让联合政府背上更多骂名,或许,他们想要取联合政府而代之呢。”
秦粒的后背上瞬间涌上一层寒意。
易北洲望向秦粒不可置信又带有恐慌的表情,轻笑了一声,道:“不要紧张。”
这其实只是一句有些敷衍的安抚,但从素来话少的执政官口中传出,秦粒还是感觉受宠若惊。
还没等他表达自己的忠心,要为西京基地上刀山下火海,若西京基地死,自己绝不独活的雄心壮志,他就听易北洲话锋一转,轻描淡写道:“江小姐,吃晚饭了吗?”
秦粒腹诽,他的上司,还是叫人家“江小姐”,但他的眼神,都快把江小姐生吞活剥恨不得全然占为己有了。
之前审讯完丽茨,其实就快到了晚饭点,但那之后发生了太多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让他们中没有人顾得上吃饭。
丽茨已经回到了医务室接受治疗,但是这次,有人二十四小时负责看着她。
江归荑也应该回到了家中……
这样想着,秦粒拨打了江归荑住所处的电话,忙音一声声响起,半晌,秦粒提着因超时而自动挂断的话筒,怔怔地望着易北洲,小声道:“没人接。”
这一瞬间,他们都想起了上次江归荑在住所出事的情形。
易北洲目光凝重,大步流星走过来道:“我来再打一次。”
正在此时,执政官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这扇门很少被人敲响,一来,平日里探访执政官办公室的人不多,简直凤毛麟角;二来,在办公室里办公的人,诸如易北洲和秦粒,很多时候都是不敲门直接进的。
易北洲的目光落在了门上,不知在想什么,几秒后,他缓缓开口道:“请进。”
他的手指仍旧停留在电话拨号键上方,即将拨出最后一个键。
门开了,江归荑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她笑眼弯弯,脸上不见一丝阴霾,目光与易北洲的眼神相对,询问道:“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晚饭?”
明明前方还有不知多少险恶泥潭与无尽深渊,当易北洲的眼神和她交汇的刹那,他却觉得心中的担忧和负面情绪全都一扫而空了,如暴雨后澄澈的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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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终并没有再次造访基地饭店,在发生基地民众涌入执政官办公室讨说法的事件后,基地的气氛虽然表面上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是平静的水面之下仍然暗藏波涛,在这风声鹤唳一触即发的氛围下,就连基地饭店的老板都在店面门口挂上了“暂不营业”的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