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又在游行?”
江归荑起初并未在意,即使西京基地内部治理情况比大多数其他基地好很多,但也避免不了三两日就爆发一次小规模游行的情况,内容无非是倡导基地独立,倡导无政府主义,通常情况下,不需要上层介入,这些游行就会因为被其他反对者攻击而迅速哑火。
然而,下一秒,她看见了覃吟惊愕的眼神:“我好像听他们在说什么……致人类宣言?”
闻言,江归荑神色一动,立刻站起身,也往窗外看去。
只见,在基地的街道各处,都涌现出了各形各色的人,他们中有些在喊口号,有些在发传单,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前行方向,都是朝着研究院进发。
这无疑是一次大规模游行!
不远处人们的声音,顺着风传进她的耳中:
“联合政府是始作俑者,江知秋也是始作俑者……我们应该拥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一张传单从一名抗议者的手中脱手,顺着风飘飘扬扬吹到了窗台上,被覃吟一把抓起。
覃吟皱起眉:“这上面怎么还画了一辆电车?”
江归荑摇头轻笑:“电车难题,20世纪伦理学领域最为著名的实验,一个电车轨道上被绑了五个人,另一条备用轨道上被绑了一个人,司机可以选择扳动拉杆,去碾死那一个人,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碾死五个人,你会怎么选?”
覃吟:“……人生命的价值不应该用个数来衡量……”
“是吗?”
“……”
“那么如果,那一个人被认定为有罪呢?”
覃吟转过头,正对上江归荑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感觉自己在那双素来冷静的眸子中,看到了琉璃般破碎感。
她低声说:“就算真的是你父亲做的,你也是无罪的,不该为此负责。”
“我不记得了。”
她的尾音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江归荑没说的是,在众生畸变之前,她就加入过父亲的课题组,研究过那截最初的触手。那么若父亲再次重启实验,她真的不会再去参与吗?
她静静注视着在楼下围堵她的陌生人,她能够理解这些人的愤怒,他们因为被欺骗而愤怒,因为自己所遭受的一切都是由于某些人的行为而愤怒,这些愤怒总要找到一个宣泄口,研究政府已经被冲了,且找不到更多的秘密了,那么,唯一的宣泄出口就到了她这里。
毕竟,把她作为宣泄口,作为需要赎罪的罪人,就能迫使她必须无时无刻为他人降低异化值了。
江归荑嘴角轻扯,声音带有几分苦涩地道:“是否要用一人的命换取全人类的生存,对于这个问题,所有人都会作出一样的选择。”
覃吟却突然开口道:“不,可你看,总有人站在你这边。”
顺着她的目光,江归荑向楼下望去。
她看见,虽然愤怒的得知真相的民众确实围堵了研究院门口,但还有几个人站在所有人对面,正在争论着什么。
那些人的面孔她很熟悉,即使有些人很久未见面,她也瞬间想起了与之相关的记忆。
他们是自她来到西京基地后,接触过的所有人——
安西已经彻底摆脱鸭舌帽了,他原本内向易羞怯的目光变得灼灼,紧紧盯着发放传单的那些人,口中大声理论着什么;
菲利克斯站在他身侧,明亮的日光照在他淡金色的短发上,显得暖洋洋的,但他的目光却是锐利而有攻击性的。
还有宋柠……
……
每一个她在西京基地里结识的人,此时都站了出来,为她向命运抗争着。
第85章
——“谁能打下并占领西京基地,就拥有江归荑的支配权。”——
然而, 她刚刚来到西京基地两月,对她这位有污点的救世主怀有恶意和怀疑的人远远比对她怀有善意的人多。没过多久,楼下再次人声鼎沸起来, 喧嚷的口号声在楼上也依旧清晰可闻。
江归荑眉宇间隐有冷意。
覃吟轻声说:“前门已经被围堵地水泄不通了,但研究院还有一个后门可供出入, 那个后面很少有人知道,我刚才看了一眼, 没看见有人守在那里,你可以从后门出去……”
江归荑眼神清明,神色冷静:“不,我必须露面。”
覃吟不可置信道:“你疯了?你现在出去,那些人的眼神和谩骂就能把你脱下一层皮!”
江归荑的神情难以形容, 她的目光扫过楼下的每一张面孔,每一个愤怒的表情, 轻声道:“可是,只有我亲自露面,才有可能解决问题。”
“那我陪你……”覃吟脱口而出道。
然而,在她的视线里, 江归荑只是摇了摇头, 那个摇头无比坚定, 止住了她欲追上去的步伐。
……
基地研究院的大门开了。
正在喊着口号的民众刚要往里面冲, 就望见眼前的一幕, 止住了脚下差点冲刺进去的步伐。
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面容秀丽优美,头发乌黑茂密, 皮肤在幽黑眼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莹白, 身材娇小苗条, 脊背挺直如同一根永不弯曲的弦, 正神色平静地望着所有人。
她的眼中,有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冷静。
嘈杂的人群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但是仅仅过了几秒,他们就意识到了江归荑的真实身份,此起彼伏的质问声渐起:
“美国当初把待研究的变异种分成了几个样本,交由了其余四个国家的研究团队进行研究,你父亲是这个项目的全权负责人,你知道什么?”
“为什么污染会从华夏华清路开始?你父亲到底做了什么?”
“他是不是重启了这个实验?你有没有参与这个实验?你来到西京基地以后,研究出来的东西是不是都是和联合政府一唱一和?这些事情你早就知情对不对?”
……
无数的恶意无数的质疑如黑色潮水般一股脑地向她涌来,如果是一个心态脆弱的人站在这里,可能已经崩溃到哭出来了。
所有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她,所有的目光中都是不信任和怀疑,江归荑悍然迎上这些不友善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道:“第一,我在来到西京基地之前已经失忆了,我对我父亲所做的任何事都没有印象。”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人群中的质问声再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谁信?”
“不愿意负责就说自己失忆?这样的借口我也会找!”
……
江归荑扫了一眼人群中的这些人,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的是,大多数人的外露皮肤上都带有明显或不明显的变异特征。
江归荑平静道:“既然联合政府的秘密已经被揭穿,五国联合研究变异种的过去也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我是否失忆、是否承认对真相的挖掘来说已经影响不大了。而你们一定要我承认父亲的参与以及间接证明众生畸变因我父亲而起,只是想要让我顺理成章地赎罪,对吗?”
江归荑澄澈平静的瞳孔中映出了面前抗议者们瞬间慌乱闪躲的眼神。
“那又怎么样?那么多的人,因为你们这个实验而死,因你父亲的劳什子行为而死,你不应该付出代价吗?”
江归荑低头笑了几声,没有人能看清她被长长眼睫挡住的神色。
不满的声音响起:“你笑什么?”
“我没有骗你们,我即使能够降低人类的异化值,但这是有频率限制的,没有人能够无休止地承受无时无刻的污染攻击,包括我,如果我接连不断承受了太多的污染,那么我也会变成变异种。”
“很简单的道理,你们难道不知道涸泽而渔吗?”
人群中安静了几秒钟,半晌有人反驳道:“可是你每次治疗后都要休息那么长的时间,按照你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什么时候人类才能摆脱众生畸变?”
江归荑摇了摇头,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众生畸变必须从源头处解决,我的能力仅仅能够用于救火,在延长人类变成变异种的时长的基础上,我们必须弄明白那场流星雨和那颗陨石的由来,才有可能真正解决众生畸变。”
面前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渐渐地,他们开始小声讨论,但暂时没有人再次对江归荑提出质疑。
耳边的声音仍旧嘈杂,但江归荑的视线中出现了某种东西,这让她的眼睛微微亮了。
她并没有回到研究院内,而是逆着人群,往远离研究院的方向快步走去。
包围她的人群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为她让出了一条通道,目视着她越走越远。
可能是所有人都认为江归荑方才的陈述合情合理,因此,没有人反驳她,也没有人阻拦她。
直到,他们顺着江归荑前往的方向看去,发现一架客机正在西京基地机场上空,预备降落。
与此同时,秦粒拿着大喇叭呼喊的声音震耳欲聋:
“都别围在这里了!传单都拿走,自己去做自己的事情!世界还没毁灭呢,物种还没灭绝呢,人类犯不着先起内讧!”
人群这次听话地散去了,秦粒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江归荑,正听到她问:“那架飞机……”
“哦,那架飞机是承载着联合政府研究中心的研究员的飞机,执政官顺便把研究员们带回来了。”
江归荑虽然不知道在联合政府具体发生了何事,但对于易北洲把他们带回基地的原因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的眸子微微黯淡了下去。
秦粒见状道:“执政官应该也马上就回来了,他没遇到什么危险,一切都很顺利……只是……”
秦粒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江归荑已经能够猜到他欲言又止的下文了:
只是,易北洲去晚了一步,并没有成功阻止联合政府被攻破,以及关于她父亲的秘密资料被泄露。
她遥望着那架跟在客机后面,平稳降落在西京基地机场上的战斗机,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良久,她轻声道:
“玻璃纸总会被戳破的,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
……
易北洲下了飞机,他目光所及到处都是人,基地机场上有还未被领走安排住址的研究员和生物专家们,基地各条道路上也有此前聚集但还未散去的人群,即便如此,凭借出色的视力和冥冥之中的第六感,易北洲一眼就看到了研究院前站立的江归荑和秦粒。
江归荑似乎偏着头和秦粒说着什么,她的周身笼罩着一种不知来由却沉重的悲伤意味。
易北洲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就健步如飞般跑了过去,身后似乎有不知所措的研究员试图叫住他“执政官……”但他都没有理睬。
伴随着清风飞扬,他跑到了江归荑面前,然后在她惊讶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孔,下一秒,他不容拒绝地把她摁到了怀里。
江归荑的脸紧紧贴在易北洲的胸膛出,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和他的心跳形成共振一样。
不知何时,秦粒已经默默离开了,人群也逐渐散去了,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们就在天地之间,静静地享受着暴风雨间隙之间难得的宁静。
.
秦粒的工作效率很高,大致只花了不到一日,就把这些从联合政府研究中心千里迢迢带来的生物专家们安置了个服服帖帖,得亏西京基地地方大,之前就有很多闲置的居民楼,这才能短时间内一下子安置了这么多人。
江归荑已经和部分研究员针对变异交流过了,遗憾的是,虽然他们中很多都是享誉世界的专家,但就连他们,也都猜不到江知秋当年是如何做的。
即使是另一国家中亲自参与该研究项目的亲历者,也只能握着江归荑的双手,眼神真切道:“我们真的不知道江所长他是如何做的,才能达到这么一种稳定程度的畸变的啊!”
江归荑挑眉:“稳定?”
该研究专家点点头,花白的胡子一阵乱颤,解释道:“从现在的统计数据看来,一个人平均接触十次左右变异种,自身也有可能变成变异种,但这其实说明,每次接触变异种都只能造成比较细微的变化。”
“我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也不在乎坐不坐牢受不受谴责了,现在和您说这些,也就不隐瞒了。我们国家当时分到的那截触手,确实是死亡或者休眠的状态,无论什么生物接近它,都不会受到污染。但是,我们尝试了一种方法,发现其实它是有重焕新生的可能的——”
迎上江归荑诧异的目光,这位曾被提名为诺贝尔奖候选人的老者开口,语气沉重:“我们选择了几位死刑犯,如果将那截触手嫁接到他们身上,会导致人体迅速受到污染,细胞活性急剧上升。”
“但这是不可持续的,因为,污染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太快了,很短的时间内,人体就会因为超过细胞活性的阈值,再也无法继续承受下去,从而爆体而亡……而到了这一步,除了离他很近的生物也受到了些许污染后,这场污染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人体也进入了死亡的状态,从而导致污染不能再进行迭代和传播,对吗?”
老者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而且,人体爆体而亡后,那截被嫁接到人体的触手会重新脱落下来,依旧是休眠或者死亡的状态,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江归荑感到一阵恶寒从脊背处向上蔓延。
江归荑没有评价他们国家采取的人体实验行为,毕竟,现在还不是互相攻讦的时候,她微笑道:“谢谢您。”
老者叹了口气:“我也没做什么,现在告诉你这一切,也是为了赎罪而已。”
他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江归荑的面庞,眼中微光闪烁:“孩子,你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放轻松些,你父亲是个好学者,他不会做出刻意残害人类的事,你也是个有责任感的好孩子,但很多时候,人需要把自己肩膀上的重量卸下一部分。”
“你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孩子,不必把人类的命运都扛在你一人肩上,毕竟,还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呢。”
江归荑眼中微光闪烁,良久,她再次开口,郑重地又道谢了一次,才离开。
江归荑来到执政官办公室的时候,易北洲正在与人通电话。
他一手揉着眉心,一手持着话筒,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但眼底却如同黑云压境。
江归荑听见电话那边的声音很熟悉,是蓬海基地的陈夙。
原本风情万种女人的声音此时带上了沉重:“……这次,我哥可能也压不住了,已经有好几个基地联系我们说要一同攻打你们了,我哥自然不想同意,可是……”
“可是,这次的民意过于汹涌了,他们害怕你那个小女朋友的能力,只惠及西京基地,不惠及其他基地的人……”
易北洲打断她道:“他们想要如何做?”
陈夙的声音滞涩:“他们也知道,让江归荑给全世界的人降低异化值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他们的诉求是——”